【摘 要】蘇滬兩地的高考作文題呈現出不同的命題路數與價值取向:江蘇作文題偏愛大意象(山、水、路、天、心等),向往大格局、大境界、大氣象,看似寫作起點高、范圍廣,其實可以四兩撥千斤,以小寫大,以實寫虛,不諳其理者往往以大搏大,流于空洞;上海作文題卻緊盯世俗生活的小細節(握手、跨坎等)、小人物(他們),強調具體細膩,小中見大,發微闡幽,明理悟道,寫作時需注意由此及彼、由表入里,不明其意者常常就事論事,失之狹隘。
【關鍵詞】蘇滬 高考作文題 命題路數 價值取向 詩性唯美 理性世俗
自2004年江蘇高考獨立命題以來,蘇滬兩地的高考作文題日漸顯現出不同的命題路數與價值取向。兩地作文題的確立,看似偶然隨機,實則自成序列,迥異其趣,并暗合各自的文化特質與導向意圖,構成了一道耐人尋味的作文景觀。
一、江蘇卷:詩性引領與唯美情結
無論是“山的沉穩,水的靈動”,還是“鳳頭、豬肚、豹尾”,江蘇作文題透露的完美主義生活傾向是顯而易見的。
“水有水的性格——靈動,山有山的性情——沉穩。水的靈動給人以聰慧,山的沉穩給人以敦厚。然而,靈動的海水卻常年保持著一色的蔚藍,沉穩的大山卻在四季中變化出不同的色彩。”這段2004年話題作文的華麗引語,將寫作視點一下子就超拔出了庸常生活狀態,引領寫作走向詩性的探尋。該話題既與“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上善若水”等警句格言所蘊涵的傳統山水文化價值貫通,又與主流價值所倡導的人生的理想狀態合拍。“沉穩”和“靈動”體現了自然物態的靈性,亦標志著人生狀態的某種極致。做人做事要么孜孜以求山的沉穩,要么苦苦追慕水的靈動,要么沉穩、靈動兼備,這是人生理想的詩意實現,是蕓蕓眾生難以企及的性情、氣質、智慧、道德的巔峰。
這種詩性價值取向在2005年江蘇作文題的引語中被演繹得更為直露:“古人常用鳳頭、豬肚、豹尾來形容寫作,意思是開頭要精彩亮麗,中間要充實豐富,結尾要響亮有力,小到學習生活,大到事業人生何嘗不是如此。”然而,現實生活中誰的人生堪稱“鳳頭、豬肚、豹尾”呢?對于那些剛剛打開生命卷軸的高中畢業生來說,盡管比喻熨帖美妙,卻與自己的生活無關。“小到學習生活,大到事業人生何嘗不是如此”反問語氣,不容置疑,武斷定論,籠蓋一切。可現實情況是,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單調學習生活與還沒有經歷和體驗的未來人生中,“鳳頭”既寥寥,“豬肚”又何在?更遑論“豹尾”?作文題自說自話的完美偏執與對學習生活、事業人生的詩性定位,實際上促成了一次寫作誘供與逼供,讓絕大多數學生無奈地尋覓日常生活中稀缺的風花雪月,編織那些虛構虛假的完美人生,并用高調門完成了一次沒心沒肺的詩意抒情。
對人生理想狀態的執著和癡迷,讓江蘇的高考作文題一直懸擱于現實的高空,俯察世界。2006年江蘇作文題——“人與路”同樣循著詩性領航的軌跡,并加重了擇路的哲理色彩。“有人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也有人說,世界上本來有路,走的人多了,反而沒路了……”這段引語讓學生必須屏氣凝神直面“路”的選擇。“路”是典型的詩歌意象,在日常話語中,詞頻很高,其中的政治意味、哲理容量往往增添了中國語境下“路”的深意與凝重。因此,潛意識中,選擇怎樣的“路”從來就不是一件無關輕重、可以率性而為的小事情。茲事體大,擇路就是選擇方向,選擇路線,選擇是非曲直,選擇價值意義。最終,富有詩意哲理的“路”引領大多數考生完成了一次關于擇路的宏大敘事與詩性表達,高調門不絕如縷,絕對唱響。從評卷結果看,考生對種種寓意深刻的抽象的路(如人生之路、社會發展之路)的偏愛程度遠遠超過了那些具體的路(如鄉間小路、高速公路);他們集體鐘情于“路”的哲理發掘與詩情抒發,不屑于那些他們認為雞零狗碎、不值一提的實有的路;他們熱衷追求“走路”的普世價值與本體意義,口號式的公理、常理、大道理雄辯地恣意揮霍,消解了思考的重量,淹沒了自我的聲音。
在居高臨下俯視大地上的“路”后,2007年江蘇作文題把詩性的目光引向天空,開始“懷想天空”。“人人頭頂一方天。每個人的生活都與天空緊密相連,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天。明凈的天空,遼闊的天空,深邃的天空,引人遐思,令人神往。”引語依舊是無需推導的定論,依舊是甜膩抒情的花腔,依舊詩意豐沛美不勝收,依舊高高在上無視當下。“明凈”、“遼闊”、“深邃”就是江蘇命題竭力標榜的寫作領空和價值所在,讓精神高蹈,讓靈魂升華,讓詩意照亮庸常,讓夢想超越現實!——至此,江蘇作文命題詩性唯美的浪漫情懷與價值期待臻于極致。
2008年的“好奇心”與2009年的“品味時尚”似乎沒有延續詩性唯美的命題路徑,但由于中國中學生好奇心的嚴重缺位與喪失,廣大農村孩子對時尚生活的普遍無知與陌生,容易讓人產生不懷好意的臆想:難道高考命題的高妙就在于與“貼近生活”、“讓學生有話可說”等命題原則背道而馳?其實,“好奇心”對應著人生的拍案驚奇與神奇奧秘,“時尚”魅影對接著光怪陸離與匪夷所思,本質上兩者都是江蘇2004~2007年一路走來的詩性唯美、拒絕世俗準則的另類表達。
通過對2004~2009年江蘇高考作文題的梳理,似乎可以確認,江蘇作文題并不關心當下的生活是怎樣,而是關心生活應該怎樣——一切依據詩性唯美的標準。
二、上海卷:理性精神與世俗情懷
只要匆匆瀏覽一下近幾年上海卷高考作文題,你就能感受到一種溫暖的世俗情懷和平和的理性精神。
無論是2003年的“雜”,還是2004年明顯順承上一年命題思路的“忙”,都是上海都市節奏與時代嬗變的鮮活寫照,都是對當下社會狀況和生存狀態的精準提煉,顯得干練利落,簡單明快,沒有拖泥帶水,沒有云遮霧罩,體現了海派命題者敏銳的洞察力和精簡的概括力。
“忙”既是城市特色的外部顯現,也是世俗社會的真實情態,每一位考生都可以從自身、周圍、社會等不同范圍直觀體驗到種種“忙”的形態、心態、目的和意味等,“忙”是感性的,可以是加快的步履,匆匆的身影,無休止的追逐,不停歇的打拼;“忙”也是中性的,可以導向積極的價值和意義,亦可淪為消極的偏執與貪婪。“忙”為寫作提供了一個著眼現實、踏實可靠的起點,讓學生有事可敘,有理可談,有情可抒,有物可狀。
2005年作文要求對武俠言情小說、流行歌曲、各種卡通音像制品、韓劇、休閑報刊及時裝表演等當今的文化生活現象作一番審視和辨析,并談談它們對成長的影響。這顯然是一道貼近學生閱讀世界和文化生活的作文題,范圍寬松,表述直接,意圖明了。作文材料列舉了中學生文化生活的種種表現,沒有粉飾青春期成長的煩惱與迷茫,持論客觀公允。盡管文化生活內容可能富于詩情畫意,但命題未作詩性引領,著眼點落在冷靜審視與理性辨析上,體現了一貫的平易務實風格。
2006年的“我想握住你的手”是廣獲贊譽的好題,溫暖、細膩、委婉、親切,充滿了溫情脈脈的現世關懷。海納百川的海派文化氣度竟憑借一個簡單的手勢得以傳達,令人叫絕。上海自開埠以來,握遍了全世界的手,“我”與“你”的握手,一個簡單的個體行為擁有怎樣巨大而迷人的群體意味和象征空間?題目的價值在于以一種平民化的對話態度和生活化的動作形式,釋放善意,表達關懷,直抵心靈,喚醒人性,推進社會的和諧。在這個題目面前,任何人都會有沖動,都會有顫栗,都會有情感釋放的強烈需求。當年眾多作家都難耐技癢,客串下水,一試身手,而“我想握住你的手”也一夜走紅,極具人氣,成為盛極一時的街頭流行語。
2007年的“必須跨過這道坎”同樣體現了海派命題讓每一個學生有話可說的務實風格。人生在世,誰沒有經歷過溝溝坎坎?城市、民族、國家、社會乃至人類都有形形色色的“坎”需要跨過。題目中“這道”限制了“坎”的數量——僅寫一道坎而已,“必須”明確了不容置疑的態度和決心——跨過去,沒商量!上海人置身國際前臺,新矛盾、新困難、新問題層出不窮,急速變化,畏縮退讓哪怕是稍有遲疑都有可能坐失良機,功敗垂成。在此情境下,上海人注重時間、效率,善于對實際效益作出精明估算,其他地區慢條斯理的商討、謀劃、等待,在上海人看來,純粹多此一舉,每每不屑一顧,“上海人歷來比較講究科學實效,看不慣慢吞木訥的傻樣子”(余秋雨語)。可以說,“必須跨過這道坎”充分展示了上海人不爭論、心動不如行動、快刀斬亂麻的干練作風和理性態度。
2008年的“他們”與1999年上海卷作文題“父輩”遙相呼應,提供了一種立足自我、靜觀他者的視角觀照。和單純的“他”或“你”相比,“他們”包孕著群體的共同胎記和屬性特征,這對考生的生活觀察力、思考力、寫作力都是一種高強度的挑戰。“他們”當然可以是父輩、老師們、同學們,可以是城市各階層、各行業,也可以是農民工群體、其他駐滬外地人;“他們”既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片陽光下,“他們”有著怎樣的經歷、際遇與心緒?與“我”的生存狀態有著怎樣的差異與斷裂?循著這樣的追問,生長于中國經濟最發達城市的孩子們有可能觸摸到生活的疼痛與社會的暗角,進而體會到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所以說,“他們”是一個冷靜而有棱角的詞匯,引領你的目光穿越世俗表象的繁華去靠攏陌生的容顏,諦聽別樣的聲息,經歷另一個世界的美麗或憂傷,并重新審視自我,收獲理解與慈悲的力量。“他們”培育的是世俗的關懷和善良的情懷。
2009年的上海高考作文題是個異數,延續數年的寫實路線和一以貫之的世俗情懷突然中斷,思辨取代了行動,務虛置換了務實。其究竟是意味著海派命題風格的一次轉身還是主旋律中偶然的插曲,不得而知,亦不在本文分析之列。當然,打破某種命題定勢、適當換換口味,沉穩中添幾許靈動,也未嘗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兒。
上海高考作文題揮之不去的世俗氣息,讓我們看到了海派命題的現實價值取向——生活的終極意義不在于詩性抒發和來世超越,而在于理性地對當下生存際遇的觀察、感悟、融入、反思與表達。
三、合論:蘇滬高考作文題背后文化特質的差異
蘇滬兩地近幾年高考作文題的價值取向差異是顯在的,但硬要說這種差異與兩地的文化特質差異有什么必然關系,既顯得突兀牽強,也有削足適履之嫌。在當今中國文化大語境背景中,命題風格的保持、延續、變異、趨同,可謂一切皆有可能。然而,把一段時間內不同風格的作文題分別嵌入各自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量,與所屬文化內涵的表征與碎片作某種想當然的類比附會,似乎也不失為一種有趣味的品鑒方式。
蘇滬兩地的“十里秦淮”與“十里洋場”可以看成各自的文化原點與文化趣味標志。
“十里秦淮”積淀的六朝遺韻,“金陵王氣”籠罩下的舊都迷夢,孕育了金陵文化崇尚風雅、推崇自然、向往革新的文化特質。江蘇作文題詩性唯美的價值取向,力圖推陳出新,重振六朝風雅與文化大省的雄心都與金陵文化的特質息息相關。緬懷與希冀,迷戀過往與眺望未來如此復雜地糾纏在一起,卻每每遺漏了當下。如果說秦淮河畔“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預示著世易時移與文化的沒落,那么,江蘇作文題對后一詩句讖語意味的抗拒與規避,就異化為對超越庸常的終極價值的熱望和崇尚,并期待建構一種引領時代風騷的精神高標。因此,山水文化的高貴品性、人生價值的完美實現、終極之路的選擇探尋、精神天空的懷想仰望……共同形成了江蘇作文題的詩性氣質與唯美形態,其本質是莊子哲學超越現實、崇尚審美生存的價值取向。甚至,為求新求美,標新立異,不惜因文害意。2004年的“靈動”與2007年的“懷想”皆是辭典不收錄或語言交際中基本不使用的詞語,2006年的“人與路”也是一種帶有即興意味、組合別扭的偽關系型作文。高考作文舉足輕重,命題如此恣意,實在是浪漫主義詩人氣質和唯美傾向的極端表現。
“十里洋場”則孕育了開放、包容的海派文化。近現代的上海得現代化風氣之先,新奇怪異、“非我族類”的文化亂象你方唱罷我登臺,早就見怪不怪。上海人用一雙張愛玲式的眼睛看穿了一切浮云世相、怪力亂象,因此,他們不易因外物的沉浮而動心動情,而是精明地設計著人生的優化組合,精準地計算著生活的錙銖毫厘。他們寬容、自信,崇尚多元。他們不懷舊,因為沒有厚重的歷史文化資本;也不奢望未來,因為深信未來取決于當下。被江蘇漠視的庸常現實,恰恰是海派文化視線的聚焦點和興奮點。面對現實,上海人經營有度,得心應手。他們被“忙”包圍,但善于“忙”,享受“忙”;他們渴望向外開拓,去握遍世界的“手”;他們不懼生活的溝溝坎坎,自信跨過去又是一番新天地;他們用善意與包容心接受并觀察著周圍人以及闖入本土的各色人等……上海人信奉儒家的“實踐理性”精神,相信寫作無需“仰望”、“懷想”,只需著眼當下,執手現實;相信寫作就是實現終極價值的世俗化,就是探尋并規劃好合情合理的生存與生活。
有趣的是,上海的“命題作文”還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一般沒有授人以柄的“引語”,不在題目之外強加命題人任何的額外意圖;而江蘇則唯恐題目引起誤讀,總愛添上漂亮的引語助陣解讀,或自詡引語表述得更全面、更高妙,往往好心做壞事,引語常與題目相抵牾,讓考生左右為難。2006年引語中兩段“有人說”的內容與題目“人與路”并不構成分合關系,引語除了炫示思想、限制考生思路外,并無價值;2007年引語中的“令人神往”(指向未來)與“懷想”(指向過去)相沖突,更干擾了考生的審題;2009年引語中“創新與模仿永不停息地互動,有的如過眼云煙,有的能沉淀為經典”一句本身無異議,但讓大量考生在寫作中,誤把“經典”當“時尚”,導致審題偏差,滿盤皆輸,這種誤導效應恐怕會讓精心編撰引語者哭笑不得。
綜上所述,江蘇作文題偏愛大意象(山、水、路、天、心等),向往大格局、大境界、大氣象,看似寫作起點高、范圍廣,其實可以四兩撥千斤,以小寫大,以實寫虛,不諳其理者往往以大搏大,流于空洞;上海作文題卻緊盯世俗生活的小細節(握手、跨坎等)、小人物(他們),強調具體細膩,小中見大,發微闡幽,明理悟道,寫作時需注意由此及彼、由表入里,不明其意者常常就事論事,失之狹隘。
如果和電影命名風格作類比,江蘇作文題很像馮小寧的影片如《大氣層消失》《戰爭子午線》《紅河谷》《黃河絕戀》《紫日》,詩意可嘆;上海作文題則接近馮小剛的賀歲片如《天生膽小》《一地雞毛》《沒完沒了》《不見不散》《一聲嘆息》《天下無賊》《非誠勿擾》,世俗可親。法國哲學家丹納在講述藝術哲學時,特別強調“精神氣候”對文化性格的塑造作用。究竟是兩地的精神氣候催生了各自的命題性格,還是幾年來的命題累積形成了各自的精神氣候?我想,對于這種類似莊周化蝶還是蝶化莊周的難題,糾纏于推究其中的因果關系意義并不大。只要兩地的命題能不斷給我們以觸動、發現與驚奇,并得以一窺題目的出手招數及其背后的斑斕文化色彩與獨特精神氣候,該是一件多么賞心悅目的趣事!
★作者單位:江蘇省海安縣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