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宗教內涵 伊甸園 救贖
摘 要:弗蘭納里·奧康納(1925—1964)是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她的作品充滿了暴力、災難、扭曲的人物、荒誕怪異的行為以及神秘的宗教救贖色彩。她在代表作《好人難尋》中傾注了自我對宗教及人性的思考與感悟。本文通過分析《好人難尋》的宗教內涵來展示她與眾不同的創作視角和創作目的。
弗蘭納里·奧康納出生于素有“圣經地帶”之稱的美國南方佐治亞州一個傳統的天主教家庭。從小受天主教的影響,再加上她本人身染紅斑狼瘡惡疾,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脅使她對宗教的理解和感悟尤為深刻。宗教賦予她正視苦難、面對生活的勇氣和信心。這種深入骨髓的宗教思想不可避免地展露在她的作品中,令她的小說充滿了神秘的宗教色彩。
奧康納所處的時代是影響她創作的另一主導因素。奧康納的創作生涯主要集中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正是美國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朝鮮戰爭、冷戰等一系列戰爭,經濟處于高速發展的年代。享樂主義、拜金主義盛行,歷經戰亂的人們更傾向于追求物質的享受,而不是道德的修養、靈魂的凈化。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透過經濟繁榮的表象,奧康納看到的是美國人精神頹廢、道德敗壞、信仰喪失的內心世界。因此,在創作時她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人們的精神世界,剖析動蕩的社會環境下人們復雜的內心與扭曲的靈魂。奧康納曾經說過:“我的讀者是那些認為上帝已經死了的人,我很清楚自己正是為這些人而寫作的。”(奧康納,1969:85)她把小說看作表明自己宗教觀的一種手段,短篇小說《好人難尋》即傾注了她對宗教獨特的理解和感悟,她巧妙地將各種宗教的原形及宗教寓意融入小說具體情節中,展示出小說豐富的宗教內涵。
小說的前半部分作者用異常冷靜的筆觸描述了老祖母一家人去南方旅行的經過。表面看似平常的旅行被作者描述成了一次非同尋常的找尋逝去精神家園的天路歷程。
作為一家之長的老祖母虛偽庸俗,空話連篇,她出行前的精心打扮竟是為了“萬一出了意外,看見她死在公路上的人會一下子認出她是位貴婦人”;她說她應該嫁給蒂加登先生,僅僅因為“他是個有錢人”;她判斷紅薩米是個好人因為他和她一樣留戀那些“美好的時光”;當看到路邊赤身裸體的黑人孩子時,她不僅不同情,反而認為黑人小孩構成了一幅風景畫,并為自己的審美觀沾沾自喜,“我要是會畫畫兒,一定畫這樣一幅畫”。正是因為老祖母的固執己見導致全家人走上一條不歸路。
老祖母的兒子貝雷也稱不上是個好兒子。一路上他沉默寡言,對母親的意愿毫不關心。老祖母偷偷把貓帶上車,發生車禍后又不得不裝成受傷的樣子都是因為怕他。車禍發生之后,貝雷先“找孩子媽”,根本不理會“內臟可能受了傷”的母親。母子關系的淡漠由此可見。車禍發生后,他“氣得上下牙直打架”。此時的他“身穿一件黃運動衫,上面印著藍鸚鵡,臉色跟運動衫一般蠟黃”。他的穿著和氣急敗壞的表情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某種動物。讓人聯想到動物的還有他的媳婦——“臉膛寬得像棵圓白菜,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頭上裹著一塊綠頭巾,兩角扎得就跟兔子的一對耳朵一樣。”相映成趣的還有“寶塔”飯店的店主紅薩米“大肚子像袋糧食似的,耷拉在褲腰上,在襯衫里頭顛來顛去”。顯然,在作者眼中,人類世界已經演變成為一個大動物園,人類已經墮落成與動物無異的行尸走肉。
人類的墮落還體現在這家人一路上不停地“吃”的意象中。旅途剛開始,兒媳婦就喂嬰兒杏子;剛剛經過郊縣,孩子們就打開飯盒吃起來;老祖母吃了一份花生醬三明治和一枚橄欖;不久,他們全家就在“寶塔”餐館停車吃飯。吃的景象看似作者信手拈來,其實用意深刻。對于人類,吃已經演變成為單純的滿足生理需要的重復,沒有任何意義,如同“寶塔”飯店門口被鐵鏈拴著的猴子一樣,一天到晚只知道“捉自己身上美味的虱子”。人類的饑餓已經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更多的是體現在精神上的空虛。
大人們毫無信仰和追求,已淪為精神侏儒,代表未來和希望的孩子們也毫無教養,令人生厭。當老祖母建議去田納西州時,孫子插嘴說:“你要是不愿意去佛羅里達,干嗎不待在家里呢?”孫女則挖苦道:“就是給她一百萬塊錢,她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孫子、孫女對祖母沒有半點尊敬,倒是對她所說的“帶有秘密夾板墻、藏有銀器”的房子充滿興趣。本應天真、單純的孩子變得和大人一樣勢利、圓滑、世俗。車禍發生之后孩子們不僅不擔心家人的安危,反而狂熱地亂叫“出車禍嘍”,甚至失望地說:“真可惜誰也沒死!”
旅途中老祖母講述了她年輕時的一個浪漫小插曲:一個名叫埃德加·阿特金斯·迪加登的先生追求她,每周六給她送西瓜來。有一次她不在家,刻有迪加登姓名首字母的西瓜被一個黑人小男孩吃了,因為他看到了E.A.T——eat(吃)。小男孩吃了不該吃的西瓜,讓人聯想到人類始祖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園的命運,這顯然與作者的原罪觀不謀而合。根據《舊約·創世紀》第三章的記載:原罪是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受到蛇的誘惑,違背了上帝的旨意,偷吃了分辨善惡的果子因而犯下了人類的第一個罪。上帝懲罰亞當夏娃,將他們逐出伊甸園,他們的子孫后代也將負有原罪的命運。因而,在奧康納看來人是生而有罪的,人們內心深處都有原罪的烙印。而與上帝漸漸疏離,自負、自愛、自以為是的人類更是罪上加罪。老祖母一家人就是這樣的“罪人”,他們缺乏關愛、漠視親情、虛偽庸俗,平時拋棄信仰,只有在最危難的時刻才想到上帝的存在。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家人(亦或是人類)就喪失了找回失去樂土的希望。旅程的一開始作者就向我們展示了一幅美國南方的美好景色:奇石屹立的山峰,高速公路兩旁呼嘯而過的藍色花崗巖,紅里透紫的黏土河堤,地里綠意起伏的莊稼,就連樹木都閃爍著銀白色的陽光……這更像是通往伊甸園的天路美景。而讓老祖母念念不忘的少女時代參觀過的古老種植園儼然是伊甸園的翻版,是人類理想中的家園:“房子前面有六根白色的柱子,一條幽靜的林蔭道,兩旁種滿成排的櫟樹,直通到大門前。林陰道的兩旁各有一個木結構的小涼亭,你與戀人在花園散步累了,可以坐在那里小憩。”一家人乘坐的汽車駛向老莊園也給讀者帶來一種錯覺:這家人似乎正駛向伊甸園,距離人類幸福家園越來越近。
但是,由于老祖母記錯了地方,汽車載著一家人駛離了大道轉入一條“似乎好幾個月都沒人走過”的土路。“這條土道,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不少地方還有積水,有時還得在險峻的路堤上來個急轉彎。”路在這里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基督教中,路指人的選擇,即遵從或違背上帝的戒律。這家人放棄了大路而選擇了崎嶇、不平的土路寓意著他們拋棄了上帝而誤入歧途。而路的崎嶇不平不僅暗示了這家人即將遭受的痛苦,也預示了人類重返伊甸園的艱辛與坎坷。
已經罪惡重重的人類想要找回失去的樂園談何容易。其實,當老祖母一家人在“寶塔”餐館用餐時,奧康納已經呈現給讀者地獄而非天堂的景象:一間又深又黑的房子由一只名叫“刻而波羅斯”(Cerberus)的猴子看守。猴子的名字與希臘神話中守衛冥府入口處的猛犬同名;老祖母在一個叫“土墓斯博羅”(Toombbsboro)的地方從夢中驚醒,回想起她年輕時拜訪過的種植園。Toombbsboro與 tomb(墳墓)諧音,奧康納選擇這樣的地名絕非偶然,它象征著人類生存的環境已經蛻變成充滿罪惡和死亡的地獄,只是愚蠢墮落的人類尚未意識到,這愈加襯托出人類社會的黑暗,伊甸園的美好。
小說的后半部分充滿了暴力和恐怖的氣氛:車禍發生之后,全家人無助地等待救援。這時遠方山坡上有輛汽車朝他們慢慢駛來,“時而在轉角處隱沒,時而又冒出來……它就像一輛又黑又大、破舊不堪的柩車”。車的寓意顯而易見,不是大家期盼的救援之車,而是把全家人送向死亡的地獄靈車。代表著人類文明和進步的汽車在奧康納眼里成為“惡”的載體:這家人就是因為“出了車禍”才碰上逃犯一伙兒;而逃犯一伙兒也正是依靠汽車才得以四處逃竄。自從發明汽車之后,它成為美國人的摯愛。而在奧康納看來,它帶給人類更多的是死亡和毀滅。
果不其然,車上坐著逃犯——“不合時宜的人”。而老祖母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被拉到樹林里槍殺。當她勸說“不合時宜的人”與她一起向上帝祈禱時,他回答:“耶穌把一切攪得亂七八糟。若是他能做到他所說的,那我就可以放棄一切而追隨他;若他不能,我們完全可以享受殺人、放火、燒房子或其他勾當的樂趣。”他不相信耶穌能夠起死回生,認為“我要是在場,就會相信他,我也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兒了”。對于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家伙老祖母卻有股奇特的感覺“面熟得很,仿佛已經跟他認識一輩子了,可就是想不起他到底是誰”。臨死之前老祖母幡然醒悟,意識到其實自己與“不合時宜的人”一樣都是“上帝的罪人”。她伸出雙手,想要撫摸他的肩膀,憐愛地說道:“你也是我的一個親生兒喲!”而聽聞此言“不合時宜的人”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慌忙朝她胸口連開三槍。
老祖母在死亡的最后關頭展示了人性的善良,她失去的是肉身,獲得的是精神的升華,喻示著新的輪回的開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行可敬。老祖母能夠以上帝仁愛之心去同情和勸服“不合時宜的人”,說明她重新皈依了基督,獲得了上帝的恩寵。她死后“像個孩子似的盤著雙腿,仰望著萬里無云的晴空微笑”。讓人想到耶穌所說的凡人進入天堂的形象:任何人若不像小孩那樣去接受上帝的天國,誰都無法進入。(方漢泉,2002:66)而此時的天空“萬里無云”,再不是老祖母死之前的“既沒有一塊云彩,也沒有太陽”。喪失信仰的人類自然無法領略太陽(即上帝)的光輝,而走上回歸之路的靈魂則會重新蒙受上帝的恩澤。
迷失—尋找—回歸,這是老祖母一路行程的收獲,也必將是“不合適宜的人”將要經歷的過程。這是一條棄惡向善的道路,雖然坎坷、艱辛、血腥,甚至以死亡為代價,卻讓我們看到奧康納對人性的思考:走出空虛、墮落的沼澤,讓人類重新發現伊甸園的神圣和美好,以期在物欲橫流造成的精神廢墟上重建人類精神的殿堂。
作者簡介:王朝輝,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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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85.
[2] 方漢泉.喜劇與暴力.暴力與死亡.死亡與救贖[J].天津
外國語學院學報,2002(2):66.
[3] 殷雄飛.奧康納小說對圣經敘事結構的援引與變異[J].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9(6):3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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