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宋之問 寒食詩 解讀
摘 要:唐代寒食節的風俗除了禁火與掃墓祭奠之外,還風行踏青郊游等游樂活動,這兩種民間習俗對唐代寒食詩的情感內涵都有著明顯的影響。初唐詩人宋之問寫了三首寒食詩,分別寫于在京城做官時,奉命出使江西時,遭貶瀧州途中。從這三首詩中可以看出,詩人由于創作心境的變化,賦予了寒食節這一客觀對象以完全不同的情感內涵,即由早期寒食詩所體現出的那份悠閑與野趣,逐漸轉變為中晚年尤其是遭貶之后的孤寂與悲慨。這種因詩人創作心態不同而造成的詩歌意趣的兩極悖反現象,充分體現了審美感受所具有的相對性特點。
寒食節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即清明節的前三日。相傳春秋時晉文公有負于功臣介子推,子推遂隱于綿山,文公得知后非常后悔,多次派人勸其出山為官皆遭拒絕,便燒山逼其出仕,誰料介子推卻堅定了隱居的決心,不愿出山,終被燒死。晉文公知道后大悔,于是下令在介子推被燒死的那天全國禁止舉火以示紀念,民間遂相沿成俗,謂之寒食。
寒食節在唐代具有特定的文化意義。由介子推的傳說沿襲而來的寒食禁煙是唐代重要風俗之一。唐詩中多有這樣的描述:“普天皆滅焰,匝地盡藏煙。不知何處火,來就客心然。”(沈 期《寒食》)“春城何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韓 《寒食》)寒食節另一重要風俗便是上墳掃墓。這一習俗是唐代才興起的,“丘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冥冥重泉哭不聞,蕭蕭墓雨人歸去”(白居易《寒食野望吟》)。祭奠先祖與死去的親人,既是對寒食節由來中介子推之死的懷念,也是人們借此表現對生命的珍惜,對人生價值的重視。寒食節在唐代還有一個習俗便是踏青游玩。寒食時節節令當春,鳥語花香,景色宜人,正是郊野踏青的好時節。唐代人對自我個性的充分尊重與張揚,使其在珍惜生命、享受生活的前提下,逐漸沖淡了寒食、清明這些特定的節日對鬼神的敬畏,轉而投入到大自然中尋求生命新的色彩。
宋之問為初唐武后時期詩人。“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①武后曾聚集群臣賦詩,宋之問因詩先成,又寫得“文理兼美”,被武后賜予錦袍。由于依附武后寵臣張易之、張宗昌兄弟,武后死后曾三次遭貶,最后被賜死貶所。宋之問的詩歌既沿襲了南朝詩歌的綺靡風格,又有著清新自然、“屬對精密”之特點。后期遭貶之后的詩歌則更是全方位地反映羈旅生活的痛苦,思鄉懷土的情懷,蘊含了對多災多難人生的深層感慨。本文主要就其三首寒食詩作簡要的分析。
寒食陸渾別業
洛陽城里花如雪,
陸渾山中今始發。
旦別河橋楊柳風,
夕臥伊川桃李月。
伊川桃李正芳新,
寒食山中酒復春。
野老不知堯舜力,
酣歌一曲太平人。
據陶敏、易淑瓊校注的《沈 期宋之問集校注》②中記載,此首寒食詩未編年,從詩意可以看出應該是作者早期的詩歌。宋之問早年曾隱居嵩山,師事著名道士潘師正,與他的弟子司馬承楨、韓法昭及隱士田游巖等交游,頗有隱逸情懷。出仕之后還在家鄉的陸渾山中置別業。此詩應寫于宋之問出仕之后的一次寒食節,作者由京城洛陽回到陸渾別業中,詩歌一開始便將洛陽與陸渾山中之物候變化來對比,“洛陽城里花如雪,陸渾山中今始發”,晚春時分的洛陽已經是遍地開花,而在山中花才“始發”。從表面上看,這兩句只是寫景,其實不然,“花如雪”既是寫洛陽之繁花盛開,同時也是比喻洛陽城的繁華,進而可以理解為城市的煩雜,而“今始發”則是寫山中的幽靜,從整首詩來看,作者更喜愛陸渾山中的幽靜與淡然。“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旦別”與“夕臥”寫出兩地相距不遠,“楊柳風”與“桃李月”雖然都是
自然景物,但前者有象征仕途、官場、京城的含義,后者為純寫自然風物,這兩者在詩人的筆下既有相對之處,又不完全是對立的,唐代很多詩人皆崇尚亦仕亦隱的生活,宋之問也不例外。一日之中即可享受仕與隱兩種生活,豈不樂哉!“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春”,“正芳新”之“伊川桃李”應該是桃李花,而不是桃李之果,因為在晚春季節還不可能有桃李之果成熟。在芳新的桃李花之外,還有寒食節的春酒宜人,詩人的心境由此而回到了堯舜時期的太平盛世,像當時作《擊壤歌》的野老一樣有了一種遠離塵世的淡然情懷。這首詩寫由寒食節引發的隱逸情懷,顯然與寒食節的由來中介之推隱居山中的故事有一定的關聯。宋之問早年有頗多詩歌寫隱逸情趣。如《初到陸渾山莊》:“授衣感窮節,策馬凌伊關。歸齊逸人趣,日覺秋琴閑。”《陸渾山莊》:“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去去獨吾樂,不然愧此生。”《春日山家》:“魚樂偏尋藻,人閑屢采薇。丘中無俗事,身世兩相違。”這些詩歌均寫詩人留戀山中美景,享受自然情趣的隱逸情懷,是詩人心態中一個重要的方面。
寒食江州滿(一作蒲)塘驛
去年上巳洛橋邊,今年寒食廬山曲。
遙憐鞏樹花應滿,復見吳洲草新綠。
吳洲春草蘭杜芳,感物思歸懷故鄉。
驛騎明朝宿何處,猿聲今夜斷君腸。
第二首寒食詩據《沈 期宋之問集校注》。陶敏、易淑瓊認為是宋之問40歲時出使江西時所作。也有一些學者認為是詩人遭貶之后的作品。劉開揚先生認為此詩作于神龍元年(705年)宋之問第一次被貶瀧州途中,詩人依淮河而下(宋之問有《初宿淮口》一詩),途經黃梅(今湖北黃梅),故有《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后來到江州(今江西九江),故有此詩。③ 梁必彪、張海沙也認為此詩“感物思歸,在景物與身世的前后對比中,更顯異鄉他地的孤獨和身為逐臣的悲愴”④。而尹艷輝則認為:“如果從詩內容看,雖有思歸之心,卻無貶謫之意。我們知道宋之問在被貶之前是一位躊躇滿志的宮廷詩人,他因才華出眾而深得武則天賞識,因而當他從追隨者眾多的朝廷權貴突然淪為流貶的得罪官員時,心態應是十分復雜的:憂愁與憤懣、恐懼與哀傷,深沉的家國之思兼而有之,這從他被貶途中的其他作品可明顯看出。然而此詩都不具被貶途中情感的以上特點,因而《寒食江州滿(一作蒲)塘驛》一詩只可能是官洛州參軍以前或在參軍任上的一次行役之作。”⑤
此段論述甚為恰當,所以,認為此詩為宋之問在官任上出使江西時所作較為準確。詩歌體現出詩人在異地旅途之中的孤寂。“去年上巳洛橋邊,今年寒食廬山曲”,這是一個對舉,“上巳”與“寒食”均為春天節日,古代以陰歷三月上旬的一個巳日為“上巳”,舊俗以此日在水邊洗濯污垢,祭祀祖先,叫做“修禊”。魏晉以后把上巳節固定為三月三日,此后便成了水邊飲宴、郊外游春的節日。“上巳”與“寒食”兩節日雖均具有春日踏青之習俗,但“寒食”之祭拜祖先則更具有一種孤寂悲涼的基調。因而這里的兩個節日便有歡與悲之對比,跟朋友歡聚與孤獨于羈旅之對比。“遙憐鞏樹花應滿,復見吳洲草新綠”,“鞏樹”指鞏地之樹,鞏地指現河南鞏義市,此處代指都城洛陽,“吳洲”則代指江州。“花應滿”與“草新綠”又是一個對舉,按地域的情況而言,南方之“吳洲”春天氣溫會比中原之鞏地更暖和一些,但作者因思念家鄉故而以“花應滿”來寫家鄉的溫暖,這是詩人情感上的季節所指。詩人看到異地之春草,看到異地之“蘭杜”芬芳,就更加“思歸懷故鄉”,所以便有了“猿聲今夜斷君腸”之感。羈旅之人觸景生情,是孤寂沮喪心情的體現。
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
馬上逢寒食,
愁中屬暮春。
可憐江浦望,
不見洛陽人。
北極懷明主,
南溟作逐臣。
故園腸斷處,
日夜柳條新。
此詩又名《初到黃梅臨江驛》。⑥ 陶敏、易淑瓊與尹艷輝均認為此詩作于神龍元年(公元705年)作者遭貶瀧州途中。宋之問早年詩歌雖有諸多“屬對精密”之作,但在反映社會生活與抒發內心情感方面則較為平淡。后期的三次遭貶,他的詩歌記錄了路途的險阻,異域的陌生,心情的極度悲傷。據統計,宋之問可編年的145首詩中寫在貶謫期間的完整詩作有73首,超過總數的三分之一。在生活的陡然巨變面前,詩人再也無力重拾往日榮華之時應制唱和的情懷,詩歌題材轉向遷謫與飄零,在悲嘆屈辱的逐臣生涯之外,還抒發了對家國親人的思念與忠君戀闕之情。《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與宋之問其他詩歌一樣,沒有刻意的雕琢,真淳樸然,以情見長。“馬上逢寒食,愁中屬暮春”,又是一個寒食節到來,詩人卻流離在貶謫途中,愁緒不斷襲來。“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自己此刻正在遠離洛陽的“江浦”之地,雖然思念故鄉,卻只能回首遙望。“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詩人自嘆自己有懷念明主、效忠明主之心,卻無端遭放南溟。在宋之問后期貶謫詩中,這種體現冤屈心理的詩句隨處可見,“自惟最忠孝,斯罪懵所得”(《早發大庾嶺》);“吾生抱忠信,吟嘯自安閑”(《下桂江縣黎壁》);“流芳雖可悅,會自泣長沙”(《經梧州》)等等。作者一直認為自己的遭貶是政治斗爭的結果,所以這些詩歌寫出了深切的身世之感。詩歌最后抒發了在異域寒食暮春之時,故鄉卻柳條日新,而這一切只是斷腸的思念。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唐代詩人中遭貶者不為少數,這些詩人從受人尊崇的侍臣高位跌落為戴罪之人,發配至偏遠的邊地,這其中的巨變可以說是很多人難以承受的,但這種極度的痛苦遭際也同時給他們帶來了文學創作的全新改變。宋之問便是在這種反差與痛苦中改變了刻意追求詩歌形式美的傾向,轉而抒寫多災多難的人生際遇,追求詩歌反映社會與人生的深刻意義。由元代方回編撰的《瀛奎律髓》將宋之問這首詩冠于“遷謫”類卷首,可見這首詩確實是寫出了貶謫生活的真切感受。
唐代寒食詩由于具有了孤寂與熙悅的二重意趣⑦,所以充分體現了詩人創作因不同心態而造成的兩極悖反現象。羅時進認為:“詩的境界是情志與意象的有機融合,在主觀情志對客觀意象形成現實審美體驗的過程中,‘心’處于中介極位,它決定了審美感受具有的相對性。”⑧由于唐代社會的強大,國力的鼎盛,經濟的發展,物質的豐富,使唐代文化往往有一種趨樂心理,民俗節日亦如此,所以如前所言,寒食節的風俗除了禁火與掃墓祭奠之外,還風行踏青郊游等游樂活動,這是為了補償那份遍地無煙時的寂寞冷清,調節那份掃墳祭靈后的悲慟哀傷。從宋之問的寒食詩便可以看出,早年寒食節時體現出的那份悠閑與野趣,到晚年時尤其是遭貶之后完全轉向了孤寂與悲慨,那種“芳新桃李”一變而為“斷腸柳條”。這也就是羅時進所說的審美感受的相對性,“悲歡之情,在于人心”(唐太宗語),詩人在體驗悲歡之情時,將主觀情志賦予客觀對象以特定的情感意義,故而形成了對同一審美對象所具有的不同意趣。
宋之問詩歌不管是前期還是后期作品,均表現出了對詩歌格律與詩歌技巧的探索與完善,《新唐書#8226;宋之問傳》中說:“魏建安后迄江左,詩律屢變,至沈約、庾信,以音韻相婉附,屬對精密。及(宋)之問、 期,又加靡麗,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⑨
從此段記載可以看出,沈、宋等人在南朝永明體的音韻婉附、屬對精密的基礎上,又加以靡麗,并回忌聲病,約句準篇。宋之問詩歌對音律的探討前人多有論述,本文重點關注其“屬對精密”這一方面,“屬對精密”主要指對仗、對偶,這在宋之問的詩歌中體現得很充分,他的詩歌中有許多對仗工整的名句,如:“鳥歸沙有跡,帆過浪無痕”(《江亭晚望》);“桂子月中落,天香云中飄”(《題杭州天竺寺》);“人遠草木秀,山深云景顯”(《入崖口五渡寄李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部開”(《題大庾嶺北驛》);“風來花自語,春入鳥能言”(《春日芙蓉園侍宴應制》);“客醉山月靜,猿啼江樹深”(《端州別袁侍卿》)等等。這些詩句一直成為后人傳誦的名句。宋之問詩歌在形式上的對仗、對偶外,還加以內容上的“屬對精密”,如上述三首寒食詩,均以不同地域的對比與南北的對比來描寫詩人特定的心境。“洛陽城里花如雪,陸渾山中今始發”便是對比句,以洛陽的春意盎然與山中姍姍來遲的春天對稱。“花如雪”,以雪喻花,形容洛陽滿城飛花、春光四溢的美景,“今始發”三字,反襯出山野與鬧市之別。一方面山間氣候偏冷,花開較遲,另一方面也說明京洛風塵,熱烈煩囂,而陸渾山中,則清幽得多。“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也是一個對舉,“楊柳風”與“桃李月”都是作者喜愛的景物,但顯然作者更傾向于后者。第二首詩“去年上巳洛橋邊,今年寒食廬山曲”以“去年”與“今年”對比,去年春天在洛橋邊踏青賞花,今年則因羈旅而滯留廬山邊,也是心境的比對。第三首中“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則更加以南北的對比體現逐臣之悲。宋之問后期的詩歌善于以方位的背離、對比來抒發痛楚矛盾的心情,如“路逐鵬南轉,心依雁北還”(《晚泊湘江》);“海窮南徼盡,鄉遠北魂驚”(《入瀧州江》);“人意常懷北,江行日向西”(《發端州初入西江》);“客淚常思北,邊愁欲盡東”(《錢江曉寄十三弟》),“北看疑是雁,南客更思歸”(《江行見鸕鶿》)。這些詩句以“南”“北”方位寫自己心懷江北之故鄉,人卻無奈要“日向西”,抒發了無端遭貶的痛苦心境與懷主思鄉的復雜心情。
作者簡介:田彩仙,集美大學文學院教授。
①舊唐書#8226;宋之問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5025.
②陶敏、易淑瓊校注.沈 期宋之問集校注(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1,590.
③劉開揚.唐詩通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63.
④梁必彪、張海沙.隱與宋之問[J].廣西社會科學,2006(4),136.
⑤尹艷輝.宋之問兩首“寒食詩”的考證,選自蔣長棟.唐詩考釋的理論與實踐[M].長沙:岳麓書社,2007,178.
⑥全唐詩.第三冊卷五十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9,159.
⑦⑧ 羅時進.孤寂與熙悅——唐代寒食題材詩歌二重意趣闡釋[J].文學遺產,1996(2)46,48.
⑨新唐書#8226;宋之問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7,5751.
(責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