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客》本事考論

摘要：宋代張齊賢《洛陽捂紳舊聞記》卷三之《白萬州遇劍客》，在形象系列與故事情節、細節兩個方面均與《聊齋志異》卷九之《佟客》篇甚類，可作為其本事。雖然《佟客》以前者為本事，但是經過蒲松齡的改造，點鐵成金，從立意較為通俗的作品升華為蘊含典型的儒家教化思想的雅化作品，較之一般的以專寫奇人異事、以驚險離奇的故事情節和傳奇人物動人的通俗化武俠公案小說高出一籌。

關鍵詞：聊齋志異；白萬州遇劍客；本事；考論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068－09

《聊齋志異》本事研究，由來已久。朱一玄先生編《<聊齋志異>資料匯編》之“本事編”，堪稱集大成之作。然廣閱清代以前古籍，則不難發現，其實堪稱《聊齋志異》本事的資料，仍廣泛存在，故仍有繼續挖掘、發現、考論之必要。這一工作的繼續進行，對于了解《聊齋志異》的成書、研究《聊齋志異》的創作方法乃至中國文言小說的發展演變規律，將不無幫助。

今檢宋代張齊賢的傳奇小說集《洛陽捂紳舊聞記》，即可發現，其卷三之《白萬州遇劍客》，即可作為《聊齋志異》卷九《佟客》篇之本事。全文如下：

萬州白太保，名廷誨，即致政中令諱文珂之長子也。任莊宅使時，權五司兼水北巡檢。五司者，莊宅、皇城、內園、洛苑、宮苑也。平蜀有功，就除萬州刺史。受代歸，歿于荊南。白性好奇，重道士之術。從兄廷讓，為親事都將，不履行檢，屢游行于廓市中。忽有客謂廷讓曰：“劍客嘗聞之乎?”廷讓曰：“聞。”“曾見之乎?”曰：“未嘗見?！笨驮唬骸耙娫谕ɡ荒媛弥校魹樘幨?，即劍客也，可同往見之?！蓖⒆屓缙溲浴Ｃ魅?，同詣逆旅中，見五六人席地環坐，中有一人，深目豐眉，紫黑色，黃須。廷：讓至，黃須獨不起?？驮唬弧翱砂??！蓖⒆尠?，黃須據受，徐日：“誰氏子至?”客曰：“白令公姨，與某同來，專起居處士?！秉S須笑曰：“爾同來，可坐共飲。”須臾，將一木盆至，取酒數瓶，滿其盆。各置一瓷碗在面前，舁一案驢肉置其側。中一人鼓刀，切肉作大臠。用杓酌酒于碗中，每人前設一肉器。廷讓視之，有難色，黃須者一舉而盡，數輩亦然，且引手取肉啖之，顧廷讓，揚眉攝目，若怒色。廷讓強飲半碗許，咀嚼少肉而已。酒食罷散去，廷讓熟視，皆狗屠角抵輩。廷讓與同來客獨住款曲，客語黃須曰：“白公，志士也，處士幸勿形跡。”黃須于床上取一短劍，引出匣，以手簸弄訖，以指彈劍，鏗然有聲。廷讓視之，意謂劍客爾。復起，再三拜之日：“幸睹處士，他日終愿乞為弟子?！秉S須曰：“此劍凡殺五七十人，皆吝財輕侮人者。取首級煮食之，味如豬羊頭爾?！蓖⒆屄勚裘⒋虧M身，恐悚而退。歸，具以事語于弟。廷誨貴家子，聞異人奇士，素所尚，且曰：“萊如何得一見之?”“可謀于客。”遂告之，客日：“但備酒饌俟之。”明日展巳間，客果與俱來，白兄弟迎接之。延入，白俱設拜，黃須悉據受之。飲食訖，謂白曰：“君家有好劍否?”對曰：“有?！币蛉凳谥糜谇?，黃須一一閱之，曰：“皆凡鐵也?！蓖⒆屧唬骸澳撤恐杏袃煽趧?，試取觀之?！秉S須置一于地，亦日：“凡鐵爾?！痹偃∫?，云：“此可?！蹦嗣つブ｜S須命取火筋至，引劍斷之，刃無復缺。黃須曰：“果稍堪爾?！币允謹S若劍舞狀。久之告去，廷誨奇而留之，命止于廳側，待之甚厚。黃須大率少語，但應唯而已。忽一日，借一駿蹄暫出，數日徒步而來，曰：“馬驚逸，不知所之。”旬曰，有人送馬至。又月余，黃須謂廷讓曰：“于爾弟處，借銀十挺、皮篋一、好馬一匹、仆二人，暫至華陽，回日銀與馬卻奉還。”白兄潛思之，欲不與，聞其多殺吝財者；欲與，慮其不返，猶豫未決。黃須果怒，告去，不可留。白昆弟遜謝之曰：“十挺銀、一馬暫借，小事爾，卻是選人力，恐不稱處士指顧。”悉依借與之。黃須不辭，上馬而去。白之昆仲，亦不之測。數日，一仆至曰：“處士至土壕，怒行遲，遣回?！庇盅?，一仆至，曰：“到陜州，處士怒，遣回。”白之昆仲謂劍客，不敢竊議，恐知而及禍。逾年不至，有賈客乘所借馬過門者，白之左右皆識之，聞于白，詰之，曰：“于華州八十千買之?！逼跞置?，賣馬姓名易之矣，方知其詐。三數年后，有人陜州見之，蓋素善鍛者也。大幾人平常厚貌深衷，未易輕信，黃須假劍術以惑人，宜乎白之可欺也。書之者，亦鑄鼎備物之象，使人入山林不逢不若爾。斯亦自古欺詐之尤者。君子志之，抑鑄鼎之類也。誡之!誡之!

將上述作品與《聊齋志異》卷九《佟容》篇對讀便不難發現，我們之所以認定張齊賢所作為《佟客》本事，主要在作品的形象系列與故事情節、細節兩個方面：

首先是形象系列。兩篇作品都由雙方對立的兩組人物構成。一方為生性好奇、喜歡劍術、夢想成為劍客而未遇真劍客的人物?！栋兹f州遇劍客》中的萬州白太保廷海平蜀有功，就除萬州刺史，性好奇，“重道士之術”，然而并沒有見過真正的劍客，是作品中受騙上當的主人公。他的從兄白廷讓為親事都將，因其所好，為之引進人稱“處士”的假劍客“黃須者”，最終使主人公白廷海落入所謂劍客的圈套。而《佟客》之主人公董生，亦“好擊劍，每慷慨自負”，但他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劍客，所以“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因其談吐豪邁，便問：“君遨游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可見與白廷海一樣，也是好劍術而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劍客。與前者不同的是，董生之遇佟客并沒有前者白廷讓那樣的中介。然而當真正的劍客佟客設圈套考驗他的時候，作品中卻出現他的妻子，而正是妻子的牽衣而泣，使他“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睆亩淙胭】偷娜μ?。一方為劍客。劍客又稱俠客或異人，稱謂不同，所指一也(異人是一個廣義的概念，泛指不同尋常之人，狹義則可指俠客或劍客。宋吳淑《江淮異人錄》可證)。當然，《白萬州遇劍客》中的劍客是一個假劍客，一個典型的江湖騙子。然而既然是騙子，就要表演，從小說所描寫的故事情節看，他表演得非常成功。出場之前，先由一托兒介紹，使白廷讓信以為真。逆旅相會，“見五六人席地環坐，中有一人，深目豐眉，紫黑色，黃須。廷讓至，黃須獨不起。”“廷讓拜，黃須據受”。突出其不同尋常之人的異人之處。接下來寫其飲酒啖肉：“須臾，將一木盆至，取酒數瓶，滿其盆，各置一瓷碗在面前，舁一案驢肉置其側。中一人鼓刀，切肉作大臠。用杓酌酒于碗中，每人前設一肉器。……黃須者一舉而盡，數輩亦然，且引手取肉啖之”，豪氣沖天。且不言其“揚眉攝目，若怒色?！眴螁芜@一場面即會令白廷讓膽戰心驚，信以為真。接下來寫眾人散去，在托兒的乞求之下，“黃須于床上取一短劍，引出匣，以手簸弄訖，以指彈劍，鏗然有聲。”不但使心驚肉跳的白廷讓“視之，意謂劍客爾”，估計讀者至此，也不會懷疑其中有詐。更惶其所言：“此劍凡殺五七十人，皆吝財輕侮人者。取首級煮食之，味如豬羊頭爾?！笨峙虏坏巴⒆屄勚?，若芒剌滿身，恐悚而退?！奔匆话阕x者亦不無恐懼。也就是說，若不是作者在后文中直言其詐，知其為“素善鍛者也”，不要說白廷海兄弟，即讀者亦謂之真劍客。所以白萬州落其圈套，上當受騙，合情合理?！顿】汀分械馁】褪钦鎰?，然而與前者不同的是，除“談吐豪邁”、論劍之外，作者并沒有著力渲染他不同于常人的異人特征。董生叩以劍法，謝不知?！岸聪バ壅劇?，佟亦“惟敬聽而已”。若非董生“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曰：‘賊幸去矣?！癄T之已杳?！笨纸K不知其為真劍客、真異人。難怪馮遠村于文后評日：“蠅能倒棲，蠅之異也；鳥能騰空，鳥之異也。夫子之言：十室必有忠信。十室之異人，童子亦知敬讓，童子中之異人也。即飛仙劍客世不常見，而不知得遇異人者即異人也。天下之大，何所不有。己為妄人，將以善人為惡人；己為俗人，將以圣人為凡人。先哲詩云：英雄見慣亦常人。家有賢而不知，鄉有賢而不知，心有佛而不知，家中有佛而不知。張眉露目，海底撈月，更何處求異人哉?”其實，劍客、俠客、異人題材的作品之所以長盛不衰，正是出于常人對異人的好奇，包括通俗的武俠小說。陳平原先生概括為“千古文人俠客夢”，實際是“千古常人俠客夢”、“千古俗人俠客夢”。白廷海、董生之流，只不過是其中一份子而已。

其次是故事情節和細節。情節是敘事性文學作品中人物性格發展的歷史：一般由一組以上能夠顯示人物與人物、人物與環境之間復雜關系的具體事件和矛盾沖突構成，用以展示作品的人物性格和思想內容。而故事則是敘事性文學作品中一系列表現人文性格和思想內容的有一定因果關系的事件，由于它循序發展，環環相扣，故又與情節密不可分，所以人們往往習慣地稱之為故事情節。而細節則是構成故事情節的細胞，是作品中細膩地描繪人物性格、事件發展、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的最小組成單位。從《白萬州遇劍客》和《佟客》的故事情節和細節看，二者十分接近，前者顯然為后者之本事。因為兩篇作品的人物形象設置都是一方為生性好奇、喜歡異人劍客的常人，一方為異人劍客(當然，前者中的異人劍客實際上是江湖騙子)，所以基本故事情節都是一方渴望見到異人劍客，一個偶然的機會果遂所愿。不同的是，《白萬州遇劍客》之遇較為復雜，中間出現兩個介紹人：一個是假劍客一方的托兒——“客”；一個是主人公白廷海的從兄白廷讓。而從《佟客》之遇則非常簡單，純屬偶然，即“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苯酉聛肀闶嵌粍偷谋憩F均不同尋常。所不同的是，前者是通過介紹人之一的白廷讓所見所聞所謂劍客竭力表演，而后者卻是主人公董生親身經歷。相同點則是均讓主人公確信所遇為異人劍客。再接下來便是主人公均將異人劍客邀至家中，而兩位主人公均落人異人劍客的圈套之中。所不同的是，前者是騙子得逞，騙走主人公白萬州的銀兩和馬匹，而后者則是劍客設計識破董生的不忠不孝。其中最為相似的即相劍一節?！栋兹f州遇劍客》中的假劍客實為一善鍛者，至白萬州家中，“飲食訖，謂白曰：‘君家有好劍否?”’聽說其家中有好劍，“因取數十口置于前，黃須一一閱之，曰：‘皆凡鐵也?！卑淄⒆層秩∑浞恐袃煽?，令其觀之。黃須置一于地，亦日：“凡鐵爾?！痹偃∫唬皆疲骸按丝??！泵つブ?，黃須命取火箸至，“引劍斷之，刃無復缺。黃須曰：‘果稍堪爾。’以手擲，若劍舞狀?！闭沁@一情節，使白萬州確信其為異人劍客無疑。《佟客》這一相似情節雖發生在路上，但相劍則相去不遠。當佟客言及“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也”之時，董生則不但“毅然自許”，且抽出自己的佩劍，彈之而歌?！坝謹芈穫刃湟择嫫淅?。這時，佟客掀髯微笑，因便借觀。當董生授與時，便發生了與《白萬州遇劍客》中假劍客相劍極為相似的一幕喜劇。佟客接劍在手，展玩一過，日：“此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仆雖未聞劍術，然有一劍頗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董生駭極，因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也正是這一情節，使董生確信佟客為異人劍客無疑，“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彼煌膬H是：一個在家中，一個在路上；一個稱對方之劍為“凡鐵爾”，一個稱之謂“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一個用對方之劍斷火筋，一個用自己的劍削對方之劍，且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而已。而最大的不同僅江湖騙子繼續表演，“以手擲，若劍舞狀。”而佟客則十分謙卑，董生“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真人不露相。而最堪為本事的細節有二：一為稱對方之劍為鐵制，一位以劍斷物。所不同的是，《白萬州遇劍客》中的假劍客將白萬州所藏的數十口劍“一一閱之”之后日：“皆凡鐵也?！憋@然貶之太過。而《佟客》中的佟客見董生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小樹，以矜其利之后，則是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佟客展玩一過后則日：“此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彪m稱其為下品，然猶為“甲鐵所鑄”，比前者之“凡鐵”無疑高出許多，貶得恰到好處。至于以劍斷物，《白萬州遇劍客》中的假劍客是“命取火筋至，引劍斷之，刃無復缺?！北娝苤?，火筋又稱火夾、火挾、火筷子，夾爐中炭火或通爐中炭火的用具。唐陸羽《茶經·器》云：“火莢：一名筋，若常用者，圓直，一尺三寸，頂平截，無蔥薹勾繅之屬，以鐵或熟銅制之。”茶人講究，或有熟銅為之者，一般多為凡鐵所制，故可以劍斷之。《佟客》就形象多了，斷定董生之劍為甲鐵所鑄之后，“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弊⒁?，前者是以主人之劍斷火筋，佟客是以己之劍削董生之劍，顯然佟客之劍絕非凡物。這就難怪董生“駭極”。相比之下，蒲松齡雖以《洛陽搢紳舊聞記》中的《白萬州遇劍客》為本事進行再創作，然無論是人物形象還是故事情節：要高出原作不少。

一個偉大的作家在原有的原型、母題、本事的基礎上進行創作，絕非生搬硬套甚或抄襲，而是化腐為奇，點鐵成金?！端疂G傳》之于《大宋宣和遺事》、《三國志通俗演義》之于《三國志平話》、《西廂記》之于《鶯鶯傳》等等，均是如此。將《聊齋志異》之《佟客》與《洛陽捂紳舊聞記》之《白萬州遇劍客》進行比較則可以發現，《佟客》對本事的改造主要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小說的主旨即思想內容?！栋兹f州遇劍客》的主旨非常明確，即揭露江湖騙子，誡人慎勿上當受騙。亦即作者文末所言：

大凡人平常厚貌深衷，未易輕信，黃須假劍術以惑人，宜乎白之可欺也。書之者，亦鑄鼎備物之象。使人入山林不逢不若爾。斯亦自古欺詐之尤者。君子志之，抑鑄鼎之類也。誡之!誡之!

蒲松齡的《佟客》雖以張齊賢之《白萬州遇劍客》為本事，然從主旨方面講卻由警戒世人慎勿上當受騙轉變為教化，即以儒家的忠孝思想教人。當然，其中也有教人慎聽婦人言的世俗思想。作者敘述完小說的故事之后，生怕讀者不明就里，又于文末直接站出來評論說：

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要皆一轉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孺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后，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這樣的議論與作品中佟客言“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也。”董生毅然自許。然當夜間賊臨父舍，坐名相索，董生始而捉戈欲往，繼而妻牽衣泣。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終于置其父于不顧。倉皇未已，佟客在樓檐上笑日：“賊幸去矣?！睜T之，已杳。終于與真正的異人劍客擦肩而過。究其因，乃不忠不孝所致。可見作者旨意。

因為主旨、立意不同，所以《佟客》的形象組合與故事情節也進行了相應的改變?！栋兹f州遇劍客》旨在揭露江湖騙子的鬼把戲，警戒世人慎勿上當受騙，所以人物形象組合以受騙的白萬州兄弟為正面人物，以假劍客為反面人物。主要寫假劍客的行騙過程，人物刻畫生動形象，不要說白萬州兄弟，即讀者在得知謎底之前亦撲朔迷離，尤其是相劍一節?！顿】汀分荚谛麚P忠孝思想，所以形象組合以好擊劍、慷慨自負的董生為反面人物，而以真劍客佟客為正面形象。董生平時每慷慨自負，言及忠臣孝子，又毅然自許，若非生死關頭，庶難證明。而作為異人劍客的佟客久在江湖，自有妙計，只是設個小小的圈套，董生便原形畢露。

從故事情節方面看，二者最大的相同同時又大不相同的，便是設圈套誘人入轂。兩篇作品都是異人劍客(當然一真一假)設圈套誘人人轂。前者之假劍客實為江湖騙子，是反面人物，所以從一出場便設計騙人，先是欺騙白廷讓，然后又通過白廷讓進入白萬州白廷海家，通過一連串逼真的表演，終于行騙成功。最后作者方揭露騙局，起到警戒世人的作用。后者之佟客是真正的異人劍客，是正面人物，所以一出場并沒有什么圈套，且表現非常謙恭，尤其是“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這一細節。面對董生這樣一個好擊劍、慷慨自負、夸夸其談、以忠臣孝子自許而又渴望見到異人劍客、“恨不得異人之傳”的人物，佟客方以其久在江湖的社會經驗設計盜賊榜掠其父的圈套，以測驗其是否真正的忠臣孝子。當然，作為反面人物的董生沒有經得住考驗，始而捉戈欲往，但在佟客及其妻子勸阻下終于原形畢露，壯念頓消，放棄前往救父，“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這樣的人物，居家不能稱孝子，為國亦肯定不能成忠臣?？梢娖饺账鶠?，均為虛偽。即得異人之傳，亦不能保家衛國。從而達到蒲松齡教忠教孝的教化目的。今人言《聊齋》，多稱其揭露社會黑暗、抨擊科舉弊端等等，然通閱全書，當以儒家之教化思想貫之。全書首列《考城隍》，但明倫讀后揭之日：“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見宇宙間惟‘仁孝’兩字，生死難渝；正性命，質鬼神，端在乎此，舍是則無以為人矣?！笨胺Q聊齋先生知音。馮遠村《讀聊齋雜記》更引署清令陽湖張安渙之言日：“聊齋一書，善讀之令人膽壯，不善讀令人人魔。予謂泥其事則魔，領其氣則壯。識其文章之妙，窺其用意之微，得其性情之正。服其議論之公，此變化氣質，淘成心術第一書也。多言鬼狐，款款多情；間及孝悌，俱見血性，較之《水滸》、《西廂》，體大思精，文奇義正，為當世不易之筆墨，深足寶貴?！绷既?。張齊賢《洛陽搢紳舊聞記》之《白萬州遇劍客》作為俠義公案小說，詳寫江湖騙術，誡人切勿受騙上當，從內容到立意均難免俗。蒲松齡《聊齋志異》之《佟客》雖以前者為本事，但一經改造，即化腐為奇，點鐵成金，從一篇較為通俗的作品升華為一篇典型的儒家教化思想的雅化作品，較之一般的以專寫奇人異事、以驚險離奇的故事情節和傳奇人物動人的通俗化武俠公案小說，更有天淵之別，不可同日而語。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