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俗信”即民俗信仰,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既有原始宗教在民間的傳承,又有佛道二教在民間的滲透,舉凡神怪、鬼魂、仙境、冥問都是其信仰的對象。《醒世姻緣傳》與《聊齋志異》創作年代十分相近,其作者又生活于一個地區,而且兩書均出現了大量的俗信描寫。認真比較兩書中的俗信描寫,發現其中的異同。可以進而證明兩書作者是否出于一人之手。
關鍵詞:醒世姻緣傳;聊齋志異;俗信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210-14
《聊齋志異》素以寫狐著稱,《醒世姻緣傳》中也出現了狐精,但兩者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所寫狐精的本性和形貌不同。《聊齋志異》中多是風姿綽約的狐女,很少現出狐貍的原形。《醒世姻緣傳》則不同了,女主人公薛素姐的前世即為一只修行了一千多年的狐仙姑。這位狐仙是地地道道的精怪,她住在山洞之內,擅長變化,四外迷人,時而美女,時而老媼,到處作孽。她迷戀上了晁源,于是便變了一個“絕美嬌娃”,“引得晁大舍魂不附體”。但是她又特別懼怕某些事物:“民間相傳狐有八畏:畏鷹犬、畏古鏡、畏千年術、畏法術、畏神靈、畏雷、畏兇怪、畏渡河。”這位狐仙就是如此,在蒼鷹獵犬的追逐下現了原形,結果被晁源一箭射死。她投胎轉世后的素姐也依然保留了狐精的本性,對鷂鷹和渡河心存畏懼。第六十三回“智姐假手報怨仇,如卞托鷹懲悍潑”便寫道:“原來素姐從小只怕鷂鷹,但凡行走,必定先要在那頭上看得四下里沒有鷂鷹飛過,方敢走動;如正走中間,猛然一個鷂鷹飛過,便九雙睛暴痛,滿體骨蘇,就要大病幾日。”第八十六回“呂廚子回家學舌,薛素姐沿路趕船”寫薛素姐“見那黃河一望無際,焦黃的泥水,山大的浪頭,掀天潑地而來,又未免有十來分害怕。”
相比之下,《聊齋志異》中的狐女卻很少有特別懼怕的事物,反而顯得無所畏懼、聰明機智。《狐聯》中兩位“顏色雙絕”的狐女前來結識名士焦生,“焦知其狐,正色拒之”,并表白自己“生平不敢二色”。一位年稍長的狐女笑曰:“迂哉!子尚守腐局耶?下元鬼神,凡事皆以黑為白,況床笫間瑣事乎?”世人一般認為狐女大都風流不羈,易惹風情,蒲松齡卻大膽肯定了這種男女之情,以狐女的多情反襯所謂“名士”的拘泥于封建禮教。《狐諧》中作者用輕松幽默的筆觸刻畫了一位絕頂機敏的狐女形象,使那些自以為聰明過人的文士墨客盡遭其揶揄嘲弄,從而戳破了這些文人的虛名。《狐妾》更是直接借用了民間關于狐精的種種傳說。這位狐妾可以獨自一人置辦三十桌酒席,可以轉瞬之間將數百里之外的美酒運來,可以洞悉人們的背后閑談,可以預卜未來之事,故人們皆呼之為“圣仙”。這些狐精使人們感到可親可愛。狐精還富于正義感,疾惡如仇,又使人們感到可敬可畏。《云翠仙》、《丑狐》兩篇借狐女的超人本領,嚴懲了負心漢、薄幸郎。《聊齋志異》雖也偶而寫到狐精有某些懼怕的事物,卻更為含蓄蘊藉。《青風》中耿生“會清明上墓歸,見小狐二,為犬逼逐。其一投荒竄去,一則皇急道上。望見生,依依哀啼”,耿生將其救下,原來正是青鳳。這種描寫絲毫沒有損害狐女和易可親的形象。
其次,兩書所寫狐精與男子的關系不同,民俗信仰認為,女狐是淫蕩的象征,勾引男人,破壞綱紀,故往往斥罵蕩婦為“狐貍精”、“騷狐貍”等。《醒世姻緣傳》顯然隨順了這一心理態勢,小說第一回寫道:“這雍山洞內,久住有一個年久的牝狐,先時尋常變化,四外迷人;后來到一個周家莊上,托名叫是仙姑,纏住了一個農家的小廝,也便沒有工夫再來雍山作孽。不過時常回來自家洞內照管照管。有時變了絕色的佳人,有時變了衰殘的老媼,往往有人撞見。”《聊齋志異》卻使這一民俗信仰表現出了嶄新的境地,如《小翠》是寫狐的名篇,可以說集合了世人心目中狐仙的所有善良特征。狐仙知恩必報,遣狐女小翠報答王太常的救命之恩。小翠聰慧美麗,頗知大義,兩次設計懲處了奸險的仇人,以奇特的方法治愈了王公子的癡病。她又有先見之明,為自己的退隱做好了準備,使王公子后娶之婦與自己容貌相同。作者并非僅為宣揚狐之靈跡,而自有深刻用意:既借狐精的知恩必報,來鞭撻忘恩負義的小人;又通過贊美狐女,進而肯定女子的德才。這一意圖借有關狐女的民俗信仰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其它如《嬌娜》、《青鳳》、《胡四姐》、《蓮香》、《汾州狐》、《狐夢》、《阿繡》、《狐女》等作品之所以那樣膾炙人口,關鍵在于刻畫了一系列美麗非凡、智慧超人的狐女形象。她們大膽地追求愛情卻無絲毫的淫蕩放縱,她們熱烈地向往自由卻更珍惜自己的獨立和選擇。
顯然,蒲氏摒棄了民間心理中庸俗的成分,而發揚光大了清新質樸、健康向上的因素。
再次,兩書所寫狐精對人的態度不同。民俗信仰認為狐精恩怨分明,報復心重,且手段慘毒。《醒世姻緣傳》中的狐仙即對人充滿了敵意,在未轉世之前,已經對晁源多次報復,第一回寫道:“晁大舍從晚間送客回來,面上覺得被人重重打了一個巴掌一般,通身打了一個冷噤,頭發根根直豎,覺得身子甚不爽快。”“夢中常常驚醒,口中不住呻吟,睡到二更,身上火熱起來,說口苦、叫頭疼,又不住的說譫語。”第三回家人李成名拿著狐皮將要出門,“誰知出門走了不上數十步,一只極大的鷂鷹從上飛將下來,照那李成名面上使那右翅子盡力一拍,就如被巨靈神打了一掌,將挾的狐皮抓走了”。大年初一,晁源出門時,“上得馬臺石上,正要上馬,通象是有人從馬臺石上著力推到在地”,以至于頭目磕腫,像桃一般。半年后晁源在雍山莊與唐氏偷情,雙雙被人斬掉頭顱,亦是狐精報復的結果。至于她轉世后成為薛素姐,對晁源轉世的丈夫狄希陳極盡虐待之能事,就更不待言了。再如第四十二回“妖狐假惡鬼行兇,鄉約報村農援例”,汪為露死后,其妻魏氏再嫁與侯曉槐,二人住在汪家舊宅中。“不多兩日,或是燈前,或是月下,或黃昏半夜,或風雨連朝,不是魏氏,就是侯小槐,影影綽綽,看見汪為露的形影。那明間原是停放汪為露所在,恍惚還見一個棺材停在那里,汪為露的尸首被暴雷震碎,久已沒了氣息,從新又發起臭來;那當面磚上宛然一個人的形跡,天晴這跡是濕的,天雨這跡是干的。”這些怪異現象統統為狐精所為。
《聊齋志異》中的狐精則以與人為善者居多,與人為敵者少。雖然有些狐精試圖與人為敵,卻總是被人們巧妙地制伏。同時這種制伏和戰勝又要有一定的分寸,不可失之于偏激,應視狐之劣跡大小來定奪,其中蘊含了一定的生活經驗和人生哲理。對那些奸淫婦女、作惡多端的狐精,必須徹底除掉。《賈兒》便描述了一位兒童設計殺死淫狐的故事。《狐入瓶》寫一位農婦巧妙地誘狐入瓶然后燙死了這只惡狐。《農人》中,一位普通農夫使狐精膽戰心驚,抱頭鼠竄,再也不敢禍害人。這就說明,狐魅并不可怕,即使幼兒農婦也可戰而勝之。《胡氏》一篇表述了人狐之間要相互諒解、結為好友的愿望。只要人與狐都有誠意,便可友好相處,甚至結為夫婦。《聊齋志異·遵化署狐》也寫到了狐精的復仇,但有著更為深刻的寓意。遵化署衙中有很多狐精作祟,“時出殃人,遣之愈熾”。其他官員來此上任都“設牲禱之,無敢近”。諸城丘公“聞而怒之”,狐精化一嫗向丘公求情,表示三日后就離開。丘公對此置之不理,用巨炮將狐精所居之樓摧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只有一狐化為白煙逃去。后二年,丘公派仆人攜銀進京謀求升遷,被狐精告發,使丘公遭難。這表明了一個道理,若懲治狐精過分偏激,也會適得其反,自罹禍殃。
《聊齋志異》又素以寫鬼著稱,《醒世姻緣傳》也有許多鬼魂出現。鬼所以成為兩書描寫的對象,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其在民間有著廣泛的心理基礎。鬼的傳說與靈魂信仰有關,來自原始宗教的萬物有靈觀念。佛教傳人中土之后,鬼魂觀念又與輪回說相結合,鬼可以轉世。根據死因的不同,鬼又區分為不同的種類。或為善鬼,或為惡鬼。善鬼可以為人們帶來福祉,惡鬼則往往與人為敵,作祟人間。《醒世姻緣傳》中的鬼是這一觀念的產物,《聊齋志異》卻巧妙地運用這一民俗信仰,賦鬼魂以獨特的意義,由此顯示了兩書在鬼魂描寫方面的不同。
在《醒世姻緣傳》中,晁源的祖父和計氏的祖父為善鬼,晁源、計氏、丁利國夫婦則為惡鬼。小說第三回“老學究兩番托夢,大官人一意投親”詳盡地講述了晁源祖父兩番托夢給晁源,將狐精的來歷和報復計劃告訴給了晁源,提醒其隨身要攜帶《金剛經》,不要輕易出門等。第六回“小珍哥在寓私奴,晁大舍赴京納粟”寫晁源聽從其祖父的勸告,帶上《金剛經》隨父親上任。晁源祖父再次托夢給晁源的父親,提醒其注意狐精的復仇舉動。第十一回“晁大嫂顯魂附話,貪酷吏見鬼生瘡”,寫計都和計巴拉因為計氏自縊,而將晁源和珍哥告到了官府。縣尹收了晁家賄賂,不但不懲治晁家,反而將計都一家反復折磨。就在縣尹抓簽要責打計都時,忽然“看見一個穿紅袍長須的人把他手往下按住。到了衙里,那個紅袍的神道常常出見,使豬羊祭了,那神道臨去,把他背上搭了一下,就覺的口苦身熱,背上腫起碗大一塊來”,請醫服藥,都無效果,結果一命嗚呼。那位神道正是計都已死父親的鬼魂,是他保佑了自己的兒孫。
與善鬼不同,惡鬼則給人帶來禍害與不幸。第九回“匹婦含冤惟自縊,老鰥報怨狠投詞”,寫計氏自縊的當天夜里,其父親和哥哥都夢見計氏穿著新做的衣服,脖子上纏著一根羅紅帶子,告訴父兄要為她復仇。第二十回“晁大舍回家托夢,徐大尹過路除兇”,寫晁源被殺之日,晁夫人亦夢見晁源“披子頭發,赤了身子,一只手掩了下面的所在,渾身是血,從外面嚎啕大哭的跑將進來”,告訴晁夫人是狐精領了小鴉兒殺了自己。因為他們死于非命,所以死后成為惡鬼,一有機會便在仇人身上作祟。第十一回寫珍哥正在咒罵計氏時,突然被計氏附身,自己數落自己,打自己嘴巴,扯自己頭發,甚至在眾人面前脫光上身衣服。昏迷了半日才醒來,渾身痛楚,卻渾然不知前面發生的事。第二十七回“禍患無突入之理,鬼神有先泄之機”,寫麻從吾忘恩負義,將供養自己一家十幾年的丁利國夫婦掃地出門,致使兩人雙雙含恨而死,成為惡鬼。只見麻從吾官衙內“器皿自動,門窗自閉自開”,“烏鴉飛進,到他床上去叫”,“把飯鍋打得粉碎”,“床腳颼颼的鋸斷”。丁氏夫婦的鬼魂附身于麻從吾夫婦身上,歷數麻從吾的惡行。還跑進麻氏夫婦的肚中“扯腸子,揪心肝,疼得兩人碰頭打滾的叫喚”。“一齊的都自己采頭發,把四個眼烏珠,一個個自己摳將出來,拿了鐵火箸往自己耳內釘將進去,七竅里流血不止”,須臾之間同時暴死。
這些描寫顯然起到了借鬼魂威懾歹人的效果,但同時也不可否定地張揚了鬼魂信仰。《聊齋志異》則不同,不是張皇鬼神,而是借以寫志,這是《聊齋志異》與《醒世姻緣傳》的一個重要區別。《聊齋志異》中的鬼有幾個顯著特點:鬼有善惡之別,并非都作祟于人;在正義力量感召之下,鬼可為人所用;鬼與人可以建立真摯的友誼和熱烈的愛情。
《小謝》是寫鬼的名篇。男主人公陶生之所以能夠免遭鬼害并且感動鬼魅,是因為他剛正無私,心地質直。兩女鬼小謝、秋容雖并皆姝麗,他卻能“寂不動”。作者用意正如但明倫所評:“目中有妓,心中無妓,此何等學術,何等胸襟!必能堅拒私奔人,乃可作無鬼之論;并可以與鬼同居,不為所擾,而且有以感之、化之。夫鬼也而至于感且化,則又何嘗有鬼哉!”《聶小倩》中的男主人公寧采臣也具有高尚的人品:“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女鬼聶小倩雖然艷絕,但寧生并未受其誘惑,終于使聶深受感動。但明倫又一言破的:“自古以來,幾曾見有正人被妖邪害過?”在作者看來,不為色所迷,不為財所動,是為人處世所必須遵循的品行。通過鬼魅惑人這一民俗信仰,編織出曲折動人的故事,就更易感化人心,警驚泄人。
如果我們稍加注意就會發現,《聊齋志異》中許多寫鬼的短篇都有真實的姓名。這是作者對當時社會傳聞的記錄。由此既可看出關于鬼魅的傳統心理影響是多么深廣,也可以得知蒲氏是多么留心這一民俗信仰。只要有可能,他就會在這些傳聞的基礎上做出一篇巧妙的文章。因為陷于某一嗜好不能自拔以至于貽誤終生,死后為鬼仍不能解脫,這類心理在民間有著普遍的基礎。《棋鬼》記述了揚州督同將軍梁公所經歷的一件奇事。他辭官鄉居后,常與友人下棋。一位“面目寒儉”、懸鶉百結的文士先是觀局,后又即局。“局終而負,神情懊熱,若不自己。又著又負,益慚憤。酌之以酒,亦不飲,唯曳客弈。自晨至于日昃,不遑溲溺”。這位文士是位棋迷,為下棋將家產蕩盡,其父憤恨而死。閻王以其不德,“促其年壽,罰入餓鬼獄”。但他不思悔改,給他一次作碑記以自贖的機會,他因迷戀下棋又錯過了,以至于“永無生期矣”。作者借梁公之語道:“癖之誤人也如是夫!”表明了作者借以勸喻嗜癖之人的創作目的。
《鬼隸》的故事頗含深意。歷城縣兩位公差,奉邑令韓承宣之命到外地出差,年底返回。途中遇到兩位城隍鬼隸,向他們透露了清兵將要南下,濟南即遭大劫的消息。兩位公差躲避他處,“未幾,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內中寓含著一定的民族意識。清兵南下攻占濟南時,蒲氏才是四五歲的兒童。關于鬼隸的傳聞看來在社會上既廣且久,直到蒲氏成年之后仍有耳聞,于是才寫此篇并借以吐露對清兵暴行的不滿。
民間對縊死鬼的傳說最多,縊死之人多為女性,且多有冤情,《聊齋志異》也有此類描寫。如《縊鬼》篇通過范生眼見目睹,詳細描述了一位少婦自縊的經過。她細心梳妝打扮,穿上新衣,然后“從容跛雙彎,引頸受縊”。原來這是旅店主人的兒媳,早已自經而死,范生見到的是這位女鬼的再現。篇中雖沒有陳述少婦自縊的原因,但人們不難想象,正如蒲氏篇末所說:“冤之極而至于自盡,苦矣!然前為人而不知,后為鬼而不覺,所最難堪者,束裝結帶時耳。故死后頓忘其他,而獨于此際此境,猶歷歷一作,是其所極不忘者也。”在封建社會中,多少弱女子在如磐的黑暗重壓下,無法生存,只得以投井上吊表示自己的抗議。蒲松齡深深同情她們的不幸遭遇,體悟到她們臨死之時的內心世界。雖然筆下出現的是鬼,卻表現了深刻的人道主義精神。
還有一些寫鬼的作品雖無深意,卻興會淋漓,妙趣橫生,《鬼令》、《諭鬼》、《泥鬼》、《役鬼》等篇即是。這些大都是根據社會傳聞略加修飾而成,有些還是作者友人的故事。《泥鬼》講述了唐夢賚童年的一次經歷。唐年少時,“膽即最豪”,看到廟中泥鬼的琉璃眼“甚光而巨,愛之,陰以指抉取,懷之而歸”。結果泥鬼大怒,但這位泥鬼不去向唐索睛,卻向那位帶領唐游玩的表親某大施威風。作者論道:“登堂索睛,土偶何其靈也?顧太史抉睛,而何以遷怒于同游?蓋以玉堂之貴,而且至性觥觥,觀其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神且憚之,而況鬼乎!”蒲氏十分仰慕唐之為人,借此傳聞表達了對唐夢賚的敬佩之隋。當然,也有些作品如《尸變》、《噴水》、《咬鬼》、《鬼津》等,作者僅僅作了客觀的記述,表明了當時社會上怪戾之多,從某種程度上渲染了鬼的恐怖。總起來看,《聊齋志異》中形形色色的鬼與現實中的蕓蕓眾生十分相似,有愛有恨、有情有欲,“和易可親,忘為異類”。
神祗觀念是一種由來已久的民俗信仰,人們往往將神祗視為至高無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偶像。《醒世姻緣傳》和《聊齋志異》都有眾多神祗的描寫,但兩者之間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明顯的差異。
關于關帝信仰的描寫兩書十分相近。關帝是在民間影響極大的一位神靈。明初祀為關壯繆公,萬歷三十三年(1605)封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清康熙五年(1666)敕封為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圣大帝。這就是說,《醒世姻緣傳》和《聊齋志異》成書前后,正是關帝名聲地位顯赫之時。蒲松齡曾說:“故佛道中唯觀自在,仙道中唯純陽子,神道中唯伏魔帝。此三圣愿力宏大,欲普渡三千世界,拔盡一切苦惱,以是故祥云寶馬,常雜處人間,與人最近。而關圣者,為人捍患御災,靈跡尤著。”因此,兩書都有借助關帝信仰以懲治那些無惡不作、為非作歹的潑婦惡棍德描寫。《醒世姻緣傳》第二十八回“關大帝泥胎顯圣,許真君撮土救人”,寫嚴列星是—個“更稀奇更作惡”的秀才。他喪盡天良地奸污了胞弟之妻,逼得弟媳上吊自盡后,他還不放過,又和老婆一起去盜墳墓中的衣裳首飾。結果惹怒了關大帝,將嚴列星及其老婆都剁為兩段,又從墳墓中將其弟媳婦救活。小說作者議論說:“這等奇事,豈不是從洪漾開辟以來的創見!”《聊齋志異·董公子》也詳細描述了關帝顯靈之事。一惡仆殺死主人后,將頭埋在關帝廟旁。關帝當即顯靈,使此惡仆自己到官府前高呼:我殺主人矣!關帝又親將頭顱重新安到了主人頸上,此仆則被關帝一刀砍死。作者感嘆道:“關公之靈跡最多,未有奇于此者。”《公孫夏》寫關帝懲治捐資納官的真定太守,脫去官服,重打五十,“臀肉幾脫,逐出門外”。兩書雖然都對關帝顯靈做了繪聲繪色的描述,但不難看出,蒲松齡對懲治惡人的分寸把握得更為合理。嚴格說來,嚴列星的老婆雖然也跟著去偷盜死者的衣服首飾,但畢竟沒有死罪,結果和丈夫一起都被關帝腰斬,就讓人感到不太合乎情理了。
兩書還都寫到了雷神。雷神是民間信仰中的司雷之神,漢代所畫“雷之狀”,“累累如連鼓之形”,雷公“若力士之容……”晉干寶《搜神記》中的雷公“色如丹,目如鏡,毛角長三尺余,狀如六畜,頭如獼猴”。明清“俗所塑之雷神”,“狀若力士,裸胸袒腹,背插兩翅,額具三目,臉赤如猴,下頦長而銳,足如鷹鸛,而爪更厲……”。《醒世姻緣傳》第五十四回“狄生客中遇賢主,天爺秋里殛兇人”,寫惡人尤聰“瞇了眼的拋米撒面,作的那孽罄竹難書”,因此“干天之怒,特遣雷部誅他”。被雷擊死之后,他“渾身悛黑,須發俱焦,身上一行朱字,上書‘欺主凌人,暴殄天物’”。那位雷神是—個“尖嘴像鬼的人”,背上有兩個大翅。可見,《醒世姻緣傳》所描寫的雷神形象與明清所塑雷神更為相似。按民間信仰認為,雷神能主持正義,辨別善惡,代天執法,擊殺罪人。尤聰作孽而被雷神擊死就是借用了這一信仰。
《聊齋志異》中的雷神則比較復雜,《雷曹》中寫樂云鶴在金陵“見一人頎然而長,筋骨隆起,彷徨座側,色黯淡有戚容”。此人食量極大,三年來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原來他就是雷曹,因誤了行雨之期,被罰謫人間三年。這位雷神外貌既無特別怪異之處,待人也極為誠懇。《雷公》篇中的雷神“持錘振翼”,身上沾穢,“若中刀斧”,被雨水洗盡污濁后,“乃作霹靂而去”。《龍戲蛛》記錄了一件十分怪異的事情,齊東令徐公“為人廉政愛民”,但他的夫人及婢仆等七人卻無端被雷擊死。蒲松齡說道:“聞雷霆之擊,必于兇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慘毒?天公之憒憒,不已多乎?”顯然,蒲松齡借這一故事表示了更為復雜的思想情感。
在其他的神祗描寫方面,兩書的差異更為明顯。一是《醒世姻緣傳》中有而《聊齋志異》中無,如金龍四大王等。二是《聊齋志異》中有而《醒世姻緣傳》中無,如雹神等。三是兩書中出現的許多神祗對人們的態度不同。《醒世姻緣傳》中的神祗都是用來懲罰某一人或某一類人的,《聊齋志異》中的許多神祗則主要帶給人們公正與幸福。
《醒世姻緣傳》第二十七回“禍患無突如之理,鬼神有先泄之機”寫道:
只因安享富貴的久了,后邊生出來的兒孫,一來也是秉賦了那澆漓的薄氣,二來又離了忠厚的祖宗,耳染目濡,習就了那輕薄的態度,由刻薄而輕狂,由輕狂而恣肆,由恣肆則犯法違條,傷天害理,愈出愈奇,無所不至。以致虛空過往神祗,年月日時當直功曹,本家的司命灶君,本人的三尸六相,把這些眾生的罪孽,奏聞了玉帝,致得玉帝大怒,把土神掣還了天位,谷神復位了天倉,雨師也不按了日期下雨,或先或后,或多或少,風伯也沒有什么輕飆清籟,不是摧山,就是拔木。這里涉及到了年月時當直功曹、灶君、三尸六相、土神、谷神、
雨師、風伯以及玉皇大帝等一系列神祗,他們都被澆薄的民風所激怒,故而對人間做了嚴懲。
薛素姐毆打夫婿,辱罵公婆,親戚朋友雖恨她但毫無辦法,于是作者請出神靈給予懲治。素姐沿途追趕丈夫狄希陳,經過淮安時到金龍四大王的廟中拈香許愿,惡毒地詛咒丈夫。金龍四大王是民間信仰中的黃河之神,據《杭州府志》載,他本為宋末書生謝緒,隱居于金龍山,曾散家資救濟災民。元軍攻占臨安后,他投苕溪而死,苕溪忽漲,波濤洶涌,如龍相斗,他的尸體不流不動,面色如生。人們葬他于金龍山,立廟奉祀。元末明初,曾助朱元璋戰勝元軍,被朱元璋封為金龍四大王,取他曾隱居并安葬于金龍山、兄弟排行第四之意,并立廟于黃河之上。明成祖永樂年間,重修黃河河道運糧,多得金龍四大王相助,且有禱必應。這種傳聞在明清之際依然極盛,清姚福均《鑄鼎余聞》卷一載,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蘇茂相指揮運糧,河水干涸,不能前進。金龍四大王降言:“為我請封,當以水報。”蘇茂相立即允諾,一時間洪波浩蕩,皇帝傳旨敕封護國濟運金龍四大王。小說稱金龍四大王“傳說原是金家的兀術四太子”,大概是另有所本。總之,關于金龍四大王的信仰在民間流傳極廣,作者請他懲治素姐,更具威懾力量。
懲惡必要勸善,《醒世姻緣傳》在勸人為善時也大量借助了民間信仰。第三十回開頭作者議論道:
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江里死的?屈原也是自己赴江淹死。一個做了江神,一個做了河伯。那于忠肅合岳鵬舉都不是被人砍了頭的?一個做了都城隍,一個做了伽藍菩薩。就是文文山丞相,元朝極要拜他為相,他抗節不屈……死后他為了神,做了山東布政司的土地。……再說那張巡許遠都是自刎了頭尋死,都做了神靈。……如那婦人中……如岳家的銀瓶小姐……冊封了青城山主夫人。一個夏侯氏……上帝封了禮宗夫人,協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一個王貞婦……上帝冊封為青風山夫人。
伍子胥是民間信仰中的潮神、濤神,屈原是民問信仰中的江神。明馮應京《月令廣義·歲令一》稱:“潮神即伍子胥。”又稱:“江神即楚大夫屈原。”岳飛在宋時被奉為土地神,明代關于岳飛的傳說甚多,或稱其前身是張飛、張巡,或稱其為呂洞賓手下的金甲丈夫。張巡、許遠殉難不久,人們就建雙廟祭祀,后來成為民間信仰的神祗。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諸位神靈都是歷史上著名的忠義堅貞之士,幾位婦女也都具有貞烈的品格,盡管他們在民間流傳的深廣程度不同,說法各異,但作者都一一列舉出來,表明了作者鮮明的政治態度和道德觀念。
《聊齋志異》中的神祗大都與民間傳統信仰有關,如閻王、關帝、城隍、張飛、山川雷雨之神等,而上帝、天帝之類莊重威嚴的神祗卻較少出現。也就是說,《聊齋志異》縮短了神與人的心理差距。閻羅本是佛教地獄中的主宰,專司生死,在民眾中影響最大。人們認為,人死之后都要下地獄面見閻羅,閻羅則根據人在陽世的德行來分別判以賞罰。《聊齋志異》所講述的有關閻羅故事,基本上就是這些傳說的加工改造。蒲松齡認為“韓擒虎、寇萊公死作陰司閻羅”。韓、寇二人是民間傳說中的忠臣勇將,所以,蒲氏筆下的閻羅都是正義的化身,為民申冤除害,這也正符合人們心目中的閻羅形象。沂水人李伯言“抗直有肝膽”,被任命為閻羅。他依法嚴懲了“私良家女八十二人”的江南某。當他想偏袒姻家王某時,“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梁棟”。由此可見閻羅的正直廉潔(《李伯言》)。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每隔幾日就要至陰司做閻羅。曹操雖已死千余年,仍被他提勘鞭笞(《閻羅》)。閻羅對世間種種不義之徒,無不給予懲治,如“以沸油澆其足”來懲罰負義的厙大有(《厙將軍》),以將“手足釘扉上”來懲罰惡婦(《閻王》),用“利叉刺入油鼎”來懲罰誤使全軍覆沒的將軍(《閻羅薨》),“以白刃刻胸”來懲罰簾官主司,以“罰作畜”來懲治草菅人命者(《三生》)。閻羅不僅罰惡,而且賞善,特意設宴款待孝子貧士(《閻羅宴》),維護一般百姓的利益(《王十》)。蒲氏利用閻羅這一俗文化心理,達到了勸懲的創作目的。
閻羅以下,城隍、土地在民間流傳最廣,人們最易親近。城隍廟及其神早在六朝即已出現,原來只是城池之神,后發展為主管城市一切的神,掌生死、降禍福。新官上任要去城隍廟參拜,人們有心愿要去城隍廟祈禱。明代以來,城隍還兼管孤魂冤鬼之事。城隍既然被百姓視為一地的父母官,其人選就十分重要。只有德高望重者,方可入選,對城隍的選拔還特請關帝為主考官。候選人宋燾在考卷中寫道:“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受到了主考官的激賞,當即任命為河南城隍(《考城隍》)。土地神在民間流傳也很普遍,它原來專管土地和農作物生長,后來兼任城隍手下的地方行政長官。其人選往往是有善行的人死后擔任。《王六郎》中的水鬼不忍以婦兒兩條生命代為己死,感動上帝,被封為招遠縣鄔鎮土地。這些顯然是要借用民俗達到勸善之目的。
蒲松齡還特別重視關于雹神的傳說。雹神在其他地區或許鮮為人知,但在作者家鄉淄川一帶,卻無人不曉。原來這位雹神就是作者的同鄉、漢代將軍李左車。《史記·淮陰侯傳》中記敘了他的事跡:他原為趙國大夫,后仕漢,立下戰功,當地百姓引以為榮,封其為雹神。蒲氏自然不會無視這一民俗信仰,于是編撰了《張不量》及兩篇《雹神》的故事,贊揚雹神賞罰嚴明,富有人情。
綜上所述,《醒世姻緣傳》與《聊齋志異》的作者雖然都非常重視運用民俗信仰以達到各自的創作目的,但在具體描寫方面又存在著明顯差異,因而其作者為同A的可能性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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