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西僧》

摘要：《聊齋志異·西僧》的故事命義構思，本自《壇經》記惠能數語化而大之，由此可見蒲松齡小說家的心態與才情。其故事的正面雖諷刺西僧東渡之虛妄與貪鄙，但其反面和本意，實是諷刺東僧西游乃至東土之人佞佛為與西僧同樣的虛妄與貪鄙。其具體情節與細節的描寫，或來自對《西游記》寫“西天取經”的逆想，或有可能來自《金瓶梅詞話》的啟發。

關鍵詞：聊齋志異；西僧；壇經；以學問為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169－04

《聊齋志異》卷三《西僧》篇幅甚短，錄如下：

兩僧自西域來，一赴五臺，一卓錫泰山。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自言：“歷火焰山，山重重，氣熏騰若爐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輕跡步履之；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際，四面瑩澈，似無所隔。又有隘，可容單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歷十八寒暑矣。離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臺，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

本篇作為小說，雖故事性不夠強，但頗有意趣。篇末無“異史氏日”，而評點家多不缺席。如馮鎮巒評：

紀曉嵐曰：“靈鷲山在今之拔達克善，諸佛菩薩骨塔俱存，有石室六百間，即大雷音寺也。回部游牧者居之。我兵追剿波羅泥都霍集占，至其地，亦無他異。”六祖惠能曰：“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又求生何國?”妙哉斯言。

這里馮評引紀曉嵐以考證的態度對待“西天”，難說對“西游”故事的認識和本篇的理解能有多大意義；但其引六祖惠能數語，卻揭出蒲氏此篇的本事。《六祖壇經·決疑品第三》有關原文如下：

師言：“……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凈其心。所以佛言：‘隨其心凈，即佛土凈。’使君東方人，但凈心即無罪。雖西方人，心不凈有愆。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凈土，愿東愿西，悟人在處一般。所以佛言：‘隨所住處恒安樂。’使君心地，但無不善，西方去此不遙；若懷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難到。”

如上六祖惠能開悟弟子的話確實“妙哉”，但六祖意在談禪，即但明倫評所說：

佛在心頭。能盡人心，即是佛心。必履其地以求之，是不能解佛所說義也。不住色，不住相，以法求，以音聲求，且猶不可，況以遍地黃金而生慕心哉!

然而但氏評雖然觸及《西僧》諷刺“以遍地黃金而生慕心”取經人的內涵，卻仍是重在闡發佛旨，而沒有進一步考察其意義與本事源流。今請試論述之。

按本篇故事命義構思確實自上引《壇經》一節脫化而來，但非刻板擬造，而是化而大之。即上引《壇經》雖有“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與“愿東愿西”的話，但說“若西方人造罪”云云，并未確指“念佛求生何國”，僅是由于邏輯上“東方人……求生西方”的反面，即是“西方人……求生東方”，有可能啟發人想到有“兩僧自西域來”而已。但是否能夠想得并寫出一個西僧東渡的故事來，畢竟還要看作者之心態與才情。

蒲松齡以教讀儒典為業，偶涉佛經，雖未必不注重佛旨，但從由此生出一篇小說可知，他讀佛經與一般信眾之聚精會神于“念佛求生”不同，是能于此等佛家妙語連珠處神游，作“非想非非想”，憑空幻出一個“兩僧自西域來，一赴五臺，一卓錫泰山”的故事來。由此可見蒲松齡雖是一位教書匠、科舉中人，但他骨子里是一位文學家，尤其是一位小說家。其一生困于場屋，科名蹉跎，不僅由于他在《聊齋志異》中所揭露清代科舉制度的埋沒人才的原因，而更在于那時科舉制度選人擢第，本質上就排斥小說家也!

至于本篇所體現蒲松齡藝術的高超，一在其善于因義生事，能夠從《六祖壇經》意在弘法的議論，想像出或有西僧東游之事；二在于其能踵事增華，與佛教故事中靈山相對，加入了五臺山、泰山等中國的四大名山，給予想像中可能的西僧東游以場景與情節，輕松擴大為一個諷刺佛教取經虛妄的故事。

但是，《西僧》故事所諷刺的，不止于西僧之虛妄可笑，還進一步是其誤以為“中國名山四……相傳山上遍地皆黃金”而跋山涉水，九死一生來至東土的其情雖為可憫，但其心地之貪鄙卻十分可惡。唯是作者以儒者忠恕或菩薩慈悲之心，對西僧之類妄人憎之深而愛之切，所以在使西僧歷盡艱危十死兩生而終無所得之后，仍開釋之日：“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語雖諧謔，但愿心堪稱至善。

然而上述“倘有西游人”云云的諧謔，又不僅是對西僧而發，也明確包括了“西游人”。其假設中“各述所有”的結果是“兩免跋涉”則表明，“西游人”與“東渡者”之求“身便是佛，長生不死”均屬妄想。從而《西僧》故事正面雖為對西僧而發，但其反面所諷刺的，實是“西游人”即東土之人為與西僧同樣的虛妄與貪鄙。蓋作者筆注于此意在于彼，而讀者也當如《紅樓夢》脂批所云：“是書勿看正面為幸。”

本篇有關西僧東渡的描寫，雖然“途中歷十八寒暑”與玄奘西游故事和《西游記》所寫唐僧取經時間并不一致，卻只是小說家當有的變化；又觀其寫有“火焰山”、“流沙河”等，可知其所寫西僧“東渡”之途，不過是《西游記》寫“西天取經”的老路，是從《西游記》逆想來的。但又正如何守奇評所說：“說過火焰山差異。”其實說過流沙河也差異，未知何故。至于說“西土傳中國名山四……山上遍地皆黃金”之說，固然“猶世人之慕西土也”，應是俗傳已然如此，但其直接的來源，也有可能是《金瓶梅》中西門慶對吳月娘撒野所說“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的話。

綜上所考論，《西僧》在《聊齋志異》中雖然不屬第一流的作品，似作者一時興到，率意而為，但畢竟大家手筆，尺幅千里，揭東渡、西游取經之妄，仍寄意高遠，妙趣橫生。又其凡所取材，順手拈來，點鐵成金，誠造意之巨匠，作文之妙筆!在這一點上，體現了《聊齋志異》似有以學問為小說的特點。

參考文獻：

[1]蒲松齡-聊齋志異(上冊)[M]，任篤行輯校，濟南：齊魯書社，2000。

[2]丁福保，六祖壇經箋注[M]，財團法人中臺山佛教基金會，2000。

[3]鄭紅楓、鄭慶山，紅樓夢脂評輯校[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4]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