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道家思想對《聊齋志異》的影響

摘要：蒲松齡很愛讀《莊子》一書，深受其思想影響。道家提倡，道法自然、適應自然、順應自然，主張“萬物與我為一”(天人合一)。《聊齋志異》近500篇，有一半涉及道家及道家思想。蒲松齡是一個大環保主義者，他愛大自然，呵護大自然，愛動物、植物、一山一水一石。他在《聊齋志異》中，用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用現實和超現實情節，用擬人法把人和大自然和諧統一在一起。人和動物、花草結為婚姻，組成家庭，繁衍生息，共創家庭幸福。道家主張，恬淡寡欲，修真養性，吐故納新，體育活動，追求健康長壽。他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許多劍俠義士，這些人武藝高超，仗義疏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救困，體現了道家社會責任。

關鍵詞：老子；莊子；無為而治；清靜無為；道法自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123－13

眾所周知，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儒釋道三個宗教思想長期影響著人們。這三個宗教其共同宗旨是勸善的，揚善抑惡，具體形態則各有不同。儒教提倡“仁義”，即愛人，主張以德為政。釋家以慈悲為懷，講求來世輪回。道教講求長生不老，無為而治。三教在長期社會發展中，各自取長補短，互相滲透，彼此界限，很難分清。在《西游記》中，三教組成統一戰線，連袂成盟，在古代寺廟中，三教神祗“合署辦公”，共同獎善罰淫。《聊齋志異》也深受三教影響，其宗旨也是勸善，揚善抑惡。蒲松齡的思想主要是儒家思想，主張積極人世，體現人生價值，一生追求功名，老而不衰。然而他受道家思想影響也很深。一部《聊齋志異》近五百篇作品，我粗略統計，近三分之一篇幅涉及道家思想。蒲松齡的第一位理想，入仕為官，功名無望，入仕不成。轉入第二位的理想，則是披發入山，面向石壁，修道成仙，明知是癡想，借此安慰自己。

道教起源較早，淵源流長。道教最早是一種地區性宗教文化，它起源于山東，齊文化是它的母體文化。山東地處渤海之濱，面對浩渺的大海，海市蜃樓時常出現，往往會使人產生奇妙的遐想，再加上我國巫術思想的發展，從而使種種遐想逐漸形成了關于仙人、仙山、仙島的傳說。人們認為除人類社會外，還有一個神仙世界。人類社會的人稱凡人，神仙世界的稱神仙。神仙可以往來兩個世界，凡人則不能，后來發展凡人可以脫胎換骨，修煉成神仙。黃帝就是其中一個。關于黃帝修道成仙的傳說，大約漢武帝時就出現了。漢武帝追求長生不老，熱衷得道成仙。方士齊人李少君告訴他，黃帝見到蓬萊仙子，被封為長生不老的仙人。方士齊人公孫卿也告訴他，黃帝雖貴為人間帝王，卻一心修行仙道。在仙人鬼臾區的引導下，修煉到一百多歲，就能和仙人交往。在荊山下鑄鼎，鼎鑄好后，有龍來接黃帝上天，黃帝騎上龍，他的侍臣后妃跟他一起上了天。學術上稱這種地域文化為方仙學派。方仙學派又吸收了我國古代巫術，形成了早期原始道教。原始道教是一種禳除災異，興致太平的低級政治學派。古代巫術主要是技術層面的操作與實踐，神仙的種種傳說則是寄托于理想和虛幻，內容上的浮淺、理論上的匱乏是它的最大缺陷。

關于老子神化出現較晚，大概在東漢初年，據漢王阜《老子圣母碑》載：“老子，道也。乃生于無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邊韻的《老子銘》也說：“老子離合于混沌之氣，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虛，出入幽冥，觀混合之未別，窺清濁之未分，與三光為始終。”老子已不是凡人，而成為神靈，與天地同生，成為天地化身。尊崇為“原始天尊”、“太上老君”，到東漢桓帝時，黃老崇拜已得到官方認可。

老子即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陽，著《道德經》，倡導道法自然，崇尚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核心思想是無為而治。《道德經·五十七》，“為無為，則無不治”，“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技)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民自樸。”’

“無為而治”，過于偏執，不可取。《道德經》思想內容豐富，如辯證思想，事物的兩面性和同一性等，可效法應用。老子是春秋人。莊子是戰國人，他繼承和發揚了老子思想，史稱老莊思想。莊子名周，曾做漆園吏小官，后隱居不仕，過著編席賣席的貧窮生活，度過一生。著《莊子》一書，他發展老子的無為而治，主張清靜無為，強調順應自然，吐故納新，修真養性，人和自然和諧相處，天人合一。“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淡泊名利，輕視生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莊子·齊物論》在《莊子》一書中，寫了許多至人、仙人、圣人，如列子，實有其人，御風而行，周游四海。許由，堯要讓位于他，他嚴詞拒絕，說天下由你治理得好，讓位給我，我就是為名。從以上情況看，老莊思想是一個學術流派，與方仙學派有些同質的東西，如仙人長生，方仙學派吸收老莊思想，充實了理論，克服了理論缺陷，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方仙”、“老莊”合流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歷史上一個叫安期生的人，秦始皇東至蓬萊去見他，二人深談三天三夜，臨別贈以黃金不顧而去，贈言秦始皇，一千年到蓬萊來見他。學術界說安期生已具備方仙、老莊雙重身份。東漢末順帝時一個瑯砑人叫宮崇，向皇帝獻上一本書說，是一位神人傳授給他的老師于吉得的神書，叫《太平清領書》，就是世傳道教經典《太平經》。這本書里主要講調和陰陽，興致太平，修心養性，奉天地順五行。后來被張角太平道利用。

蒲松齡喜愛《莊子》一書，編選《莊列選略》一書，在該書“小引”中說，“千古之奇文，至莊，列止矣”，“而要其文洗洋恣肆，誠足沾溉后學。時文家竊其唾余，便覺改觀”，“余素嗜其書，遂獵狐而取白”。因喜歡《莊子》一書，自然受其影響，他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以文學形式，用現實和超現實情節，將莊子深奧的說理演義化，形象化，明白暢曉體現出來，蒲松齡有批判性地繼承了道家思想。蒲松齡熱愛大自然，他愛自然中動物、植物、一山一石……呵護大自然中一切，他是一個大環保主義者。如老子說：“道法自然”。莊子說，順應自然：“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也就是人和自然和平相處，人要適應自然環境。知識(本領)有自然知識，也就是有自然規律。有人的知識。自然知識大，人的知識小，人的知識要適應自然知識，不能強行去改變它。蒲松齡就演義出一個和諧大世界，人和自然萬事萬物和平相處，親如一家。動物、植物使以擬人，用超現實情節，可以和人結婚，娶妻生子，組成家庭。如狐貍這種動物，在人們心目中是一種壞動物，它狡詐，偽善，偷雞摸狗，人們十分討厭它。可是在蒲松齡筆下，它經過修煉得道成仙，變幻人形，成為美麗的少女，便和藹可親，它助人為樂，好善樂施，見義勇為，聰明睿智，秀外惠中。魯迅說：“多具人情，忘為異類。”如《聊齋志異·紅玉》篇中狐仙紅玉，與窮書生馮相如邂逅相遇，心心相愛。后被馮相如之父拆散。紅玉不記仇，幫助馮相如娶婦。后馮父子被劣紳欺凌，父死妻亡，遺孤棄于野。紅玉不記前嫌，請虬髯義仙前去相救，自恤其孤。大冤昭雪，抱子回到馮相如身邊，夙興夜寐，“荷鏟誅茅”，“牽蘿補屋”，“剪莽擁警，”“類男子操作”。“出金置織具，租田數十畝”。馮相如說：“灰燼之余，卿白手再造”，恢復家業，一家團圓。蒲松齡說：“非特人俠，狐亦俠也”。再如《小翠》篇，該篇寫狐報恩。御史王太常年幼時因庇一狐免雷霆之劫，狐領其女來，自薦為王之傻兒為婦。小翠美而賢，聰明而機智，多施兒戲之謀，拯救公爹于危難。如王太常政敵王給諫，處處想中傷王太常。正好有人寄信給王太常，誤投于王給諫，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萬金，公拒之。給諫自詣公所，公覓巾袍，不可得。給諫伺久，怒公漫，憤將行，忽見公子袞衣旒冕，有女子自門內推之而出。大駭，已而笑扶之，脫其服冕而去。公急出，則客去已遠。聞其故驚顏如土，大哭曰：‘此禍水也!指日赤吾族矣!’與夫人操技往。女已知之，合扉任其詬厲。公怒，斧其門。女在內含笑告之曰：‘翁無煩怒，有新婦在，刀鋸斧鉞，婦自受之，必不令貽害于雙親，翁若此，欲殺婦滅口耶?’公乃止。”王給諫上書皇帝，揭王不軌，袞旒作據。皇帝檢驗，其旒為梁菇心所制，袍則敗布黃袱，皇帝怒其誣告，王給諫充軍云南。王太常由是奇女。如紅玉、小翠，在《聊齋志異》中還有許多，如蓮香、青鳳、鳳仙、舜華、鴉頭，她們衣食無愁，為了愛情來到人間，按照自己的愿望選擇自己心愛的丈夫，她們反對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戀愛。這些狐仙女，以仁愛的善良，超拔高尚的品德，高妙的仙術，處處閃爍著仁厚和智慧的光輝，得到人們廣泛的信任。

虎和狼是兩種兇殘的野獸，蒲松齡用擬人手法，以超現實情節，賦予人性，呵護有加。《趙城虎》寫一老嫗，年七十，只一子，入山被虎所噬。老嫗鳴于官，在神人幫助下，虎投案自首，愿為其子奉養老母，“遲旦”啟扉，則有死鹿，嫗貨其肉革，用以資度，自是以為常，“時唧金帛，擲庭中，嫗從此致豐裕，奉養過于其子”。嫗死，虎來吼于堂。虎成義虎。《二班》也是寫虎。針灸大夫殷元禮，為一虎治病，后被狼群圍困將死，虎來相救，邀至其家，酒肉相待。《毛大福》寫醫生毛大福為一狼治病，后毛大福犯事蒙冤，狼百般設法相救。

老鼠是一種令人討厭的動物，為人類所不齒。蒲松齡筆下的老鼠，也可以與人共同組織家庭，一起幸福生活。《阿纖》篇寫一鼠仙深夜為一商販提供食宿，從而引出一段人鼠相愛的故事。鼠仙女楚楚有情誼、善良、寬厚、善積蓄，夫妻恩愛，家景日富，家兄以為妖，令丈夫時恤其兄，終老無他異。《花姑子》篇寫一拔貢生安幼輿，在華山曾買一獵瘴而放之，后安愛上瘴女，幾經周折，瘴女抵死相救，愿壞道代安死，情節曲折跌宕，滿含親情和愛情，銜恩結草，感人至深。

寫蜜蜂有兩篇《綠衣女》、《蓮花公主》。《綠衣女》寫蜜蜂綠衣長裙，端妙無比，聲細如蠅，宛轉滑烈，被于生從蛛網中救出，身蘸墨汁，走作“謝”字，振衣穿窗而去，情節傳神入趣。《蓮花公主》竇旭夢中被人召去做了駙馬，忽然妖至，救公主逃至自己家中，原來是一窩蜜蜂，給蜜蜂建造新舍，蜜蜂釀蜜，有益于人類，經書生相救得以存活，寫得至情至理。

蛇也是一種令人生畏的動物，但《蛇人》篇寫蛇也通人性，玩蛇之人將蛇放歸山林，久后相見，呼名“昂首久之，縱身繞蛇人如昔弄狀”。從諫如流，“更囑一言，深山不乏食飲，勿擾行人”，“一蛇垂頭，似相領受……”。蛇吃田間小蟲，尤食鼠類，人多惡之，使之教育，也能改惡從善a寫小動物最傳神入畫是《促織》和《素秋》。《促織》寫蟋蟀身輕敏捷，惟妙惟肖，躍然紙上。《素秋》篇寫書魚嗜于書，是一種少見的小動物，書魚仙子素秋，身形端妙，樸素大方，知情達理，人見人愛。蒲翁說：“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也?”

寫魚類和人類相互關愛，賜婚贈寶，著名的有三篇：《西湖主》、《白秋練》、《八大王》。《西湖主》主題報恩。書生陳弼教，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偶過洞庭，賈綰射中一條大魚，系于桅間。陳請放之，并敷以刀圭。原來這條大魚是湖君妃子。后陳復經洞庭，舟復沉水，脫危又闖入王苑，幾經艱險，報恩賜婚。龍女日：“妾從龍君得長生不老術，愿與郎共之。”仿唐傳奇《柳毅傳》。《白秋練》寫魚仙白秋練與慕生共同愛好吟詩，互成愛慕。在神人指點下，克服萬難，結為伉儷。《八大王》寫書生馮生，放生一只大鱉，后鱉仙贈馮生鱉寶，后又索回，怕過之有害恩主，萬事有個度，充滿人情。

鳥是人類的朋友大部分人都愛鳥，蒲松齡也寵愛有加，在《聊齋志異》中著名的有四篇：《竹青》、《阿英》、《鴿異》、《鳥語》，寫愛鳥、護鳥。《竹青》篇寫鳥仙竹青，寬厚大方，赤情于丈夫，在丈夫困頓將死，百般營救。書生魚客也篤情竹青，終老無猜。《阿英》寫一鸚鵡也類竹青，重約篤情，重義守諾。后被大伯猜疑，絕然離去，偶回來看望情深的丈夫和義重的嫂嫂，為貍貓所傷，“始漸醒，自以喙理其翼”，“飛繞室中，呼曰：‘嫂嫂別矣，吾怨玨也’，振翼遂去。”《鴿異》寫養鴿愛鴿，“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經而求，務盡其種。其養之也，如保嬰兒。冷則療以粉草，熱則投以鹽顆。鴿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張在廣陵，十金購一鴿，體最小，善走，置地上盤旋無已時……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有良種，愛惜臻至。戚好相求，不以贈人，有長輩索求，贈之而烹之，悔恨不已。《鳥語》寫鳥知災異，有人懂鳥語，早報之，人可防范。《聊齋志異》中還寫了一些小動物，茲不贅述了。

蒲松齡愛護動物，也愛護花木。《聊齋志異》中《香玉》、《葛巾》兩篇，是寫花仙與人戀愛的故事。英國美學家王爾德曾說，把女人比作花是天才，那蒲松齡把花與人相匹配結婚生子更是天才。《香玉》寫嶗山下清官白牡丹仙女，為讀書宮中的黃生篤情所感動，與黃生結為夫妻。后被一惡少移走而死。黃生天天臨穴憑吊，時時澆溉，感動花神賜還香玉。黃生病卒魂隨香玉，生化牡丹一株于白牡丹旁。蒲松齡評論說：“人不能貞，情之不篤耳!”《葛巾》寫書生常大用癖好牡丹。曹州牡丹甲齊魯。二月即寄住曹州，徘徊園中，目注句萌，為花神感動，以身相許。后常大用疑為妖，憤然離去，衛護人權。最代表蒲翁愛護花草的代表作是《絳妃》，又名《花神》。

春節過后，大地回春，風和日麗，萬物復蘇，百花盛開，斗奇爭艷，松柏空翠，散發著濃郁的幽香，沁人肺腑。蝶去蜂來，小鳥跳躍嗚叫于林間。春意融融，朝氣盎然，一派大好春光。倏然，狂風驟至，逞強于原野，咆哮于山巔，怒號于森林，肆虐于河畔。此時此刻，黃塵滾滾，天地異色，滿目凋敝，處處殘枝斷梗，落英紛紛滿地，蜂蝶斂跡，百鳥走避。風景大煞，不同往昔，這種情景是春天經常看到的情況，這是誰之罪?狂風，古人多次有過抱怨和痛恨，痛恨之余，往往發出心酸的嘆息，幻想有朝一日，制止狂風之踔厲。《聊齋志異·花神》篇就是這一愿望的佳作。

蒲松齡四十歲左右，館于西鋪畢家，館東是淄川名宦畢際有，他是一個文雅之士，很欣賞蒲松齡的才華，以禮相待。蒲松齡頗知知遇，很尊敬他。彼此默契，交情篤甚。《絳妃》開頭說：“癸亥歲，余館于畢刺史公之綽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輒從公技履，得恣游賞。”癸亥歲，康熙22年(1683)，是年蒲松齡44歲。《絳妃》用擬人法，富有浪漫色彩，文筆優美，構思新穎，淋漓酣暢。作者夢中被花神召去，設宴相求，“妾，花神也。合家細弱，依棲于此，屢被封家婢子，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封家婢子指風神，古人說風姓封，女姓稱風姨。有個叫尤西堂的古人，寫過一篇《花神彈封姨》文，蒲松齡很可能在此文的啟發下，寫成《絳妃》篇的。

該文是蒲松齡為花神寫的一篇討風神的檄文，文章分三段。用駢文寫成，用典很多，較難懂。文章開頭點明狂風的卑劣性格，“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類含沙。”狂風雖心胸窄狹，嫉賢妒能，但受到歷史上的多名帝王的寵幸，如舜帝、楚王、漢武帝。舜帝：“南風之熏兮，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宋玉《風賦》：“發明耳目，寧休便人，此大王之雄風也。”大王指楚王。漢高祖曾寫《大風歌》：“大風起兮塵飛揚，威加海內兮回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武帝《秋風詞》：秋風起兮白云飛，花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得忘。因而“怙寵日恣”，“肆虐無忌”。

第二段歷數狂風之狂悖行徑和造成的罪惡后果。開首指責狂風經常狂肆于山林，咆哮于大江，“倏向山林叢里，假虎之威；時于滟預堆中，生江之浪。”滟澦堆，三峽中一處礁石，冬春枯水期露出水面，夏秋水漲沒入水中，往來船只經常觸礁沉沒。更有甚者，“吼奔而至，瓦欲為飛”，“揚塵播土，吹平李賀之山；叫雨呼云，卷破杜陵老屋”。李賀唐代詩人，有詩句，“南風吹山作平地”。農人衣履被吹亂，無法耕作，游人帽子被吹掉，失去興致。至于花木更慘，“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躪”，“朝榮夕悴”，而狂風毫無顧忌，“仍趾高氣揚，發無端之踔厲”。花神憤怒喊出“免荼毒于何年?”。

第三段寫花神發出號召，組成娘子軍，同仇敵愾，背城借一，與狂風決一死戰。“誕告芳鄰，學作蛾眉之陣。”號召團結起來，“凡屬同氣，群興草木之兵。”不要看不起自己，要有志氣和決心。“莫言蒲柳無能，但須藩籬有志。”動員同情者，共同戰斗，“鶯儔燕侶”。“蝶友蜂交”，“共發同心之誓”。要在湖旁河畔，抓緊練兵。“可教戰于昆明”，昆明即泛指泊。還要在園林處演習，“桑蓋柳旌，用觀兵于上苑”。到那時“東籬處士”陶淵明，“亦出茅廬”，為我們出謀劃策；“大樹將軍”馮異，“應懷義憤”，為我們臨陣指揮，到那時候就可以“殺其氣焰，洗千年粉黛之冤；殲豪強，銷萬古風流之恨!”有人說蒲松齡因其東家家人多有不敬而寫此文，還有說蒲松齡為許多女人遭受不平而發，我認為應就文論文，不必牽強附會，該文旨在提高人們生態意識，防風治風。篇首開宗明義，提出“背城借一”，決心像打仗一樣。篇末又強調“興草木之兵”，廣植草木，同時還提醒人們要愛護“鶯儔燕侶”，“蝶友蜂交”，她們都是人們的朋友。“蘭橈桂楫，可教戰于昆明。”號召人們在河旁湖畔，廣植樹木花草，“桑蓋柳旌，用觀兵于上苑”，像皇家上苑和達官貴人的園林那樣，整年樹木蔥籠，繁花似錦。陶淵明晉代詩人，馮異漢代將軍，都是歷史上熱心植樹愛花的著名人物。廣植樹木，愛護花草，就能保持自然生態，給人們營造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

道教追求長生，其實就是追求健康，延年益壽。老子提倡，無為而治，避世索居，恬淡寡欲，修真養性，說什么守靜篤，致虛極，玄覽抱一。莊子提倡清靜無為順應自然，淡泊生死，后來道教繼承和發揚了“老莊”這些思想。《莊子·刻意》：“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又說：“吹響呼吸，熊經鳥伸，為壽而已，此導引之術，養形之人，彭祖壽者之所好也。”后來道家將養神(心)養形為壽的思想成為主要內容，特別吐故納新，追求長生，成為主要內涵。在《聊齋志異》中多有表現。《嶗山道士》篇：“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西湖主》：“妾從龍君得長生訣，愿與郎共之。”《白于玉》：“出一卷授生，皆吐納之術，多所不解，因以迂緩置之，他日謂生曰：‘曩所授，乃《黃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封三娘》：“妾少得異訣，吐納可以長生。”《靈官》：“朝天觀道士某，喜吐納之術。有翁假寓觀中，適同所好，遂為玄友。”可見道家認為，要想修煉成仙，吐納之術是主要辦法。吐納之術的核心是長壽，是清靜無為，排除一切私心雜念，入靜。“仆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斷絕情緣，使萬念俱寂，仆有病未能也。”《白于玉》蒲松齡發展這種思想，使其現實化，脫去了神秘色彩。《封三娘》：世傳養生術，汗牛充棟，行而效者誰也?封日：“妾所得非世人所知。世傳并非真訣，惟華陀《五禽圖》差為不妄。凡修煉家，無非欲血氣流通耳。若得厄逆癥，作虎行立止，非其驗耶?”可見道家提倡的修真養性，就是適當地體育活動，古代體育活動較少，最簡便是氣功。氣功雖然多種形式，其主要形式，類似五禽圖，也就是現代的體操運動。《后漢書·華陀傳》：“陀語吳善日：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日虎、日鹿、日熊、日猿、日鳥，體有不快，起作五禽之術，怡而汗出，因以著粉，身體輕便而欲食。”道家派別林立，對修真養性各有說法。蒲翁用五禽之戲，耒解能釋，是科學的、實際的。故吐納之術其目的是長壽，但前提條件是“萬念俱寂”，也就是排除一切私心雜念，最高境界是入靜，或日意念。蒲翁也批評那些假道學的吐納之術，《聊齋志異·耳中人》譚晉玄，邑諸生，篤信導引之術，“譚覺神魂俱失”，“遂得顛疾”。《王蘭》篇，借吐納之術，供淫賭，受到重罰。

道教提倡順應自然，道法自然，反對彼此干涉，蒲松齡也深受影響，特別是在男女青年關系上，主張聽其自然，個性解放，蒲松齡在《婚嫁全書·序》中說：“逢若吉，逢若兇，此何理也，”在《聊齋志異·青蛙神》中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在《聊齋志異》中許多仙女反對封建禮教加在自己身上如枷鎖，什么“三綱五常”，“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們按照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以自己愿望為原則，自由自在選擇自己的丈夫，仙女惠芳愛上至貧的貨面為生的馬二混，“我以賢郎誠篤，愿委身母家”。《蕙芳》“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竟騷雅士，無妨相親。”《香玉》、《素秋》：“然自顧無福相，不愿人侯門，寒士而可。”《張鴻漸》：“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書生張鴻漸因參與狀告知縣，被通輯在逃，遇狐仙舜華，腆然日：“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女亦遂止。”《香玉》“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西湖主》篇，寫書生陳弼教，經洞庭，大風復舟，誤入洞庭龍君宮苑，隱花叢中窺視公主仙容，拾公主紅巾，題詩其上，王妃賜婚。又問：“既不見誅，何遲之不賜縱脫?”笑曰：“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鴉頭》篇寫鴉頭出身娼家，年幼尚未接客。書生王文，少誠篤，見而愛甚，傾資相訪，言談甚洽。女謂王曰：“妾煙花下流不堪匹配，既蒙繾綣，義即至重。……妾委風塵，實非所愿。顧未有敦篤可托如君者，請以宵遁。”從以上引文看，這些狐仙女對待愛情，熱情主動，無拘無束，膽大直率，似顯草草，但強調誠篤義重，至情，從道德層面上看，十分可取。歐州文藝復興時代，個性解放是愛情題材作品的一大主題，法國作家斯達丹爾《紅與黑》是這一題材的代表作，作品中那些少女形象和蒲翁筆下的這些狐仙女，何曾相似乃爾，她們共同一點，反對封建禮教，大膽追求婚姻自由。狐仙女身上共同特點是要求民主，酷愛自由，“妾抵死不作繭”(《小翠》)。充分表現出蒲翁的博學和見識，這比歐州文藝復興要早得多。狐仙女酷愛自由，如若自由受到損傷，信賴受到懷疑，則做出強烈反應，決不委屈求全。《小翠》中小翠：“舊有廣西中丞所贈玉瓶，價累千金，將出以賄當路，女愛而把玩之，失手墮碎，慚而自投，公夫婦方以免官不快，聞之，怒，交口呵罵。女忿而出，謂公子日：‘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身受唾罵，擢發不足以數……。’盛氣而出，追之已杳。”《葛巾》：“謂生日：‘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生方驚顧，則二女涉渺矣。”《黃英》篇寫菊仙黃英，由于種菊業菊，發財致富，不但養活自己還養活丈夫。她丈夫馬子才恥于為婦所養，說：“仆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日：“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黃英與丈夫針鋒相對，不怕分居，“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黃英不為丈夫所養，不為丈夫所支配，衛護了自己的人權，衛護自由，黃英勝利了。歐州這類作品多以悲劇告終，能引起人們義憤和同情，而《聊齋志異》中這類作品，多以喜劇結束，能給追求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以信心和決心，起到鼓舞作用。還有一點值得一提，蒲松齡告訴人們仙人的生活雅而奢，衣服炫麗，食山珍海味，精神生活豐富多彩，類達官貴人，在《仙人島》、《白于玉》諸篇皆有描述。這種優裕的物質生活從何而來?《毛狐》篇說：“既為仙人，自當無求不得。”靠仙術來實現。蒲翁還特別告訴人們，參加生產性勞動，要自己創造物質財富，自己養活自己，不需要依賴丈夫，不受男人支配，成為自由平等的人，如《績女》中一青年女子，獨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與一老娼“日同操作。視所績，勻細生光；織為布，晶瑩如錦，價較常三倍”。靠技能生活。《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侯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御窮。”《黃英》中黃英，《小二》篇中小二，是兩位女企業家，自不必多說，她們主宰家庭，不受夫權支配，不受錢財約束，自由自在生活。

蒲松齡希望建立清明政治，主張實行仁政，除暴安良是重要內容，由于社會黑暗，仕途無望，他只好把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在清官身上，想通過清官，改變“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的局面。在《聊齋志異》中寫了不少清正廉明的官吏，如施愚山、周元亮。同時，他通過塑造個性明顯，除惡抗暴的英雄寄托自己的法學理想。歷代人民還習慣把除暴安良寄希望劍俠義士，劍俠義士與仙人分不開，也是道家的社會責任。《聊齋志異》中他寫了許多劍俠義士，雖著墨不多，卻閃閃發光，如《紅玉》篇中虬髯丈夫、《俠女》中的俠女、《云蘿公主》中袁大用、《張鴻漸》中的舜華等等。他們仰仗高超武藝，仗義疏財，見義勇為，不畏強暴，嫉惡如仇，敢于同不法惡人、官僚、劣紳作斗爭，使冤者昭雪，罪犯受罰，貪官被懲。“令是夜方臥，聞有物擊床，震震有聲，大懼而號，舉家驚起、集而燭之，一短刀，鍺利如霜，剁床入木者三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喪失……代生解免，竟釋生”(《紅玉》)。“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于路者不拾也”(《云蘿公主》)。《霍女》篇寫霍女三易其夫，一夫家富有而吝嗇已甚，一夫為邪者，一夫為貧士，誠篤，女日：“妾生平于吝者則破之，于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君幸足矣，窮問何為?”與清官一樣，在封建社會里劍俠義士，廖若晨星，又是孤立行動，作用有限，只能減輕人民的痛苦，使不法行為，暫時收斂一下，但較之神判天罰，假借神意，執行天罰，更現實更實際一些。

道家思想對蒲松齡的影響，還有一些，如老子認為，一切事物都有對立面，難和易、長和短、前和后、生與死……對立雙方能夠互相轉化。《聊齋志異》中，有許多這種辯證法的反映如貧與富、榮與辱。《青梅》篇：“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這是一種唯心主義辯證法。《封三娘》篇“如欲得佳偶，請無以貧富論”，“此翰苑才也”，“此人茍長貧賤者”。《白于玉》篇，“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者”。淡泊名利思想，《素秋》篇，公子勸赴童子試。恂九曰：“姑為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故不為也”。

蒲松齡是位古人，古人的思想往往是一個矛盾體，蒲翁也是如此，他對仙人推崇備至，描寫得十分深切，令人神往，而他并不向往，一生追求功名，終生不輟，他在《羅剎海市》篇中說：“嗚呼!顯榮富貴，當于蜃樓海市中求之耳!”海市蜃樓，虛無縹緲，可想而不可企及，求道成仙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責任編輯 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