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在體式上可以大致分為三類:篇幅較長的傳奇小說、紀實性的散文小品、篇幅短小的志怪體小說。本文以具體作品為例,考察和分析了蒲松齡是如何對志怪體小說進行藝術加工的,由此說明,同樣是來自民間的神怪傳說,由于指導思想和加工程度的不同,不同的作品就相應地獲得了不同的思想藝術品格。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志怪體小說;加工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043-08
《聊齋志異》中的作品,其體制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篇幅較長,結構完整,情節(jié)曲折,人物形象鮮明,社會內容豐富,符合或接近于現(xiàn)代短篇小說觀念的作品,我們可以稱之為傳奇體,書中優(yōu)秀的代表作大多屬于這一類;第二類是紀實性的散文小品,如《地震》、《山市》、《口技》之類,內容基本上不涉怪異,實際上并不屬于短篇小說;第三類是篇幅短小,內容集中敘寫某一奇聞異事,主角為神鬼妖仙,可以稱之為志怪短書,形式上十分近似于六朝時期的志怪小說。魯迅先生稱《聊齋志異》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這一極其精當而又深刻的概括,我體會主要是就第一類傳奇體而言的。考察志怪短書一類,情況就很不相同,作品的藝術品格參差不齊。有的只是神怪靈異事件的簡單記錄,缺乏思想和藝術的加工,殊無意趣;有的則經(jīng)作者作了精心的加工,雖然篇幅短小,僅寥寥一、二百或三、四百字,而其精神品格卻直逼傳奇體制,同樣是富于文學意味的杰作。下面試舉幾個例子,作一些簡要的分析,看看蒲松齡對于志怪短書體作品是如何進行不同加工的。
在《聊齋志異》手稿本中,有一篇《海大魚》(見張友鶴先生“三會本”卷二,任篤行先生“全校會注集評本”列入附錄,青柯亭本不載),文極短,不足百字。全文如下:
海濱故無山。一日,忽見峻嶺重疊,綿亙數(shù)里,眾悉駭怪。又一日,山忽他徒,化而烏有。相傳海中大魚,值清明節(jié),則攜眷口(手稿本此字模糊,張友鶴先生疑為“口”字)往拜其墓,故寒食時多見之。
所記應該是我們常說的“海市蜃樓”的自然景觀,缺乏科學知識的古人不解,于是附會出魚妖清明掃墓的傳說。作品只是簡單地記下這一景象和傳說,并無人物出現(xiàn),而作為人的情緒或情感的反應,也僅“眾悉駭怪”四字而已。這樣單純記錄缺少加工的作品,讀來自然讓人感覺簡單、平淺,引不起什么興趣。
值得注意的是,在手稿本上,這一篇的篇后有勾去的符號。這說明,雖然已經(jīng)寫出來并且編人集中,作者再審視時,卻并不滿意,于是順手作出準備刪掉的標志。在鑄雪齋抄本中,我們看到有一篇《于子游》(見“三會本”卷十一,“全校會注集評本”卷八,今存半部手稿本中不載,估計在丟失的另外半部中),內容與《海大魚》基本相同,但有了明顯的藝術加工。這篇作品,是手稿本中的勾去符號實為作者對《海大魚》不滿而擬刪去重作意愿的明證。雖然篇幅比前一篇增加了近兩倍,但也并不算長。全文如下:
海濱人說:“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駭。一秀才寄宿漁舟,沽酒獨酌。夜闌,一少年入,儒服儒冠,自稱‘于子游’。言詞風雅。秀才悅,便與歡飲。飲至中夜,離席言別。秀才曰:‘君家何處?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仆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將隨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發(fā)矣。宜歸,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鶿首。躍身入水,撥剌而去,乃知為魚妖也。次日,見山峰浮動,頃刻已沒。始知山為大魚,即所云大王也。”俗傳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萊郡潮出大魚,鳴號數(shù)日,其聲如牛。既死,荷擔割肉者,一道相屬。魚大盈畝,翅尾皆具;獨無目珠。眶深如井,水滿之。割肉者誤墮其中,輒溺死。或云:“海中貶大魚,則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作品的主體是前面一段,末一段是聯(lián)想而附帶記錄另外一則奇異傳聞。比較前后兩篇作品,內容基本相同,可以肯定是來源于同一傳說,而且后一篇顯然是由前一篇敷演發(fā)展而來。《海大魚》單調平實,《于子游》就顯得豐富和生動多了。文學品格的提高,一個突出的變化是有了人物和情節(jié)。人物雖然還寫得比較簡單粗糙,但也約略有了一點模糊的思想性格;人物還不止一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表現(xiàn)出一定的人間氣息。作品在寫到海上突然出現(xiàn)“高山”景象時,也加了一句“居人大駭”,但沒有到此為止,而是以此為特定背景,去寫一個秀才在此情景之下有異于眾人的獨特表現(xiàn)。他不僅沒有像眾人一樣表現(xiàn)出驚恐,相反卻十分從容鎮(zhèn)定:“寄宿漁舟,沽酒獨酌”。深夜時突然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闖入漁舟,他同樣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驚駭之情,卻因對方的“儒服儒冠”和“言詞風雅”而感到欣喜,竟邀與同飲,交談甚歡。讀者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這樣一個人物(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年),在這樣一個時刻(“夜闌”),又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恐怖情景之下(海上突然出現(xiàn)大山,眾人皆驚駭)出現(xiàn),確是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但小說寫兩人簡短的交往和對話,顯得親切而頗富于人情味,讀來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溫馨之感。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作者在志怪題材中融入了經(jīng)由自己體驗而得來的生活的血肉。
作者在構思上也顯然用過一番心思:少年本是一個魚妖,但在小說的前半段并不揭示出來,而只是把他作為一個普通的凡人來寫,他的言語行動,沒有什么出奇之處,只是讓人感到親切,而不讓人感到駭怪。直至兩人道別,少年“躍身入水,撥刺而去”,這才點破他原來是一個魚妖。這樣寫,一方面在閱讀感受上,讀者這時會獲得一種出人意料的驚喜。另一方面,前面一系列富于人情味的描寫,作為一種鋪墊,足以消融掉一個精怪通常會帶給人們的一種恐怖感。另外,寫于子游所說“隨大王上墓”云云,與后文記述“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的民間傳說,有一種互相呼應的作用。這種安排,也不僅在結構上顯得較為嚴謹,而且故事主體由“海濱人”來敘述,最后則由“局外人”的作者直接用簡單兩句帶出相關的民間傳說,對前面的故事起到詮釋和印證的作用。這樣就既增加了作品的真實感,又使整篇作品的敘寫方式因為有了變化而不顯得呆板。記下傳說而又不坐實,只是用疑問的語氣說“信有之乎?”這就表明,作者寫這個故事的目的并不在于要讓人相信和接受某個神怪傳說,而是要讓人接受與這個傳說相關的“人”的故事。小說的題目確定為《于子游》即可證明。這些都表現(xiàn)出作者文學概括的手段,雖然還顯得比較簡單,但因此也已經(jīng)使得這一篇比之《海大魚》的單純記錄民間傳說,增添了一層淡淡的文學色彩,呈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不同風貌。
不過從總體來看,雖然較之前者,《于子游》在思想藝術上有了較多的加工,但同《聊齋志異》中其他的優(yōu)秀作品相比,仍然顯得比較簡單、平淺,還缺少深厚的社會內容和思想意蘊。篇中所表現(xiàn)的等級觀念,大王的地位和作派,都是人間社會生活的折射,但寫得非常簡單、隨意,并無深意。因此,這篇作品基本上仍然沒有脫離“志怪”的格局。
另有一篇《董公子》(見“三會本”卷六,“全校會注集評本”卷五),篇幅比《于子游》要多出近一倍,但仍然屬于志怪短書體制。小說所表現(xiàn)的思想,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應該說是有較大的瑕疵,但在藝術上卻有很大的提高,可以看出蒲松齡在加工神怪傳說時在藝術上的追求。小說寫山東青州的一個官僚叫董畏,家規(guī)極嚴,不允許男女之間通話交往,違者將受到重罰。一次一個男仆和一個婢女調笑于中門之外,被董公子發(fā)現(xiàn)了,就受到他的怒叱。男仆記恨報復,乘夜入室將董公子殺害,并把頭割下來埋到關帝廟的旁邊。關公此時大顯神靈,不僅親自提斷頭入董府,幫助董公子斷首復續(xù),死而復生,復生之后竟毫不自知;而且還讓殺人者“神色迷罔”(精神恍惚)自投官府自首認罪。公子寬宥,以與其嬉笑之婢女配之,兩人本來可以從此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卻又被顯靈的關公將夫婦二人連床一起腰斬,施以最嚴厲的懲罰。
男女大防是一種封建倫理,董公子堅持封建禮教,扼殺下層青年男女的愛情,卻得到一向主持公道正義的關公的同情與幫助;而男仆因受到主人的怒斥而殺人雖然過分,卻不應有那樣血腥慘烈的下場。這種是非觀念和愛憎感情含混不清的表現(xiàn),有損于在《聊齋志異》中多次出現(xiàn)的關公的崇高形象。董公子對家中仆婢的愛情采取一種粗暴的態(tài)度,是一種不合理的封建禮教和等級觀念所致,作者對此也沒有任何批判。這些當然可以說是小說在思想上的重大缺陷,但作品在藝術上卻相當成熟,頗多精彩筆墨。小說生動地描寫出了人間生活的種種情態(tài),以此來揭示出人物之間的關系。如寫男女婢仆受到怒叱而“各奔去”,只此三個字,就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仆婢二人當時驚惶逃竄的情景,以此映照出公子平日的威勢。又如寫與公子同臥齋中的僮仆所經(jīng)見的男仆殺人和關公續(xù)頭的種種情況,所見、所聞、所感,讀來都歷歷如在目前,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且用字精簡,一、二字即能傳神寫照。當僮仆見一個來歷不明的偉男子(當時并不知道是神靈關公)提人頭入室時,寫他“蛇行入床下”,“蛇行”二字不僅讓人看見他小心爬行之動作,而且還能由此想象出他當時驚惶恐懼之心理。而當這位偉男子的靴聲遠去時,則寫“僮伸頸漸出”,一個“漸”字,又讓我們見出他稍舒一口氣,卻仍然驚魂未定的那種小心翼翼的逼真情態(tài)。總之,作品在語言的精練、描寫的逼真?zhèn)魃穹矫妫_到了很高的水平。
小說的構思和情節(jié)安排,也頗具匠心。題目是《董公子》,實際表現(xiàn)的主人公卻是關公,但對關公又不從正面寫,而是通過僮仆的眼見、耳聞和心理感受來表現(xiàn)。僮仆的眼睛就像是一個攝像頭,活靈活現(xiàn)地錄下了前后所發(fā)生的一系列駭人的場景和細節(jié)。這樣,就寫出了一種具體的情景和氣氛,讓讀者進入到作者所營造的藝術環(huán)境中去,獲得更為深切的感受。但由于是一個年幼膽小的僮仆夜晚所見,一路寫來,情節(jié)顯得既真切又朦朧,若隱若現(xiàn),撲朔迷離,充滿一種神秘感,到最后才揭示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讓讀者恍然大悟,這一切原來都是那位“赤面修髯,似壽亭侯”的“偉丈夫”即關公所為。敘寫中,注意前后的布置和照應,十分嚴謹細密。如前面特意交待“時方盛暑,室門洞敞”,這才自然引出男仆人室殺人和關公續(xù)公子斷頭的情節(jié),所以這八個字十分重要,絕不能少。篇中兩次寫到靴聲:“忽聞靴聲訇然”,“靴聲又響”,由聲音點示出關公的來和去。后面寫“衙前一人神色迷罔”,“神色迷罔”四個字,也暗示出“鬼使神差”的作用,使讀者自然地聯(lián)想到關公。
作品雖短,卻處處顯示出構思和描寫上的周到細密。就算是作品所寫到的人物、情節(jié)都是傳說中原有,但視角、穿插、安排、照應等等的確定,也無不處處體現(xiàn)出作者藝術上的巧思。用今人的眼光所見出的思想缺陷,那是蒲松齡所處的時代和他本人的思想認識的局限使然,不可以以此抹煞他在藝術加工上的追求和努力。
如果以思想與藝術的完美結合論,我們就要提到另一篇《捉狐》(“三會本”和“全校會注集評本”均見于卷一)。雖然同屬于志怪題材的短小作品,與上面三篇相比,卻是更見精彩。這一篇,論篇幅還不及《董公子》的一半,卻表現(xiàn)出了蒲松齡加工志怪題材、創(chuàng)作志怪短書精品的重要特色:融進現(xiàn)實內容,表現(xiàn)人間氣息,藝術上用筆精簡而又栩栩如生。小說寫孫翁午睡時遇到了一個黃毛碧嘴的怪物,同它作斗爭而最后卻讓它掙脫逃掉的故事。表面上看好像也只是講說一個怪異故事,而且開篇又指實人物,說這個人是作者的一個親戚,粗看起來很像是一篇未脫實錄性質的志怪作品,而細讀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實與“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六朝志怪大異其趣。作者的目的顯然并不在于記錄妖異,而在刻意描畫人物,贊美現(xiàn)實人生中人們共同欣賞的一種具有積極意義的素質和品格——勇敢。
小說一開頭,作者特意介紹孫翁“素有膽”。這三個字,開門見山就揭出了作品的主旨。全文就在“有膽”二字上著筆,一步一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小說通過人與狐怪之間一場戲劇性的斗爭,將人物的這一精神品格刻畫得十分鮮明突出。篇幅雖短,情節(jié)卻生動曲折,跌宕起伏,讀來意趣盎然,引人入勝。其間,有細節(jié)描寫,有心理刻畫,真切細致,栩栩如生。篇中的筆墨主要是寫狐怪,但都是從孫翁來著筆的,因此寫的是狐怪,而實際上表現(xiàn)的卻主要是孫翁:“仿佛有物登床,遂覺身搖搖如駕云霧”,是從孫翁的感覺寫狐怪,表現(xiàn)它的飄忽、神秘;“物大如貓,黃毛而碧嘴,自足邊來。蠕蠕伏行,如恐翁悟。”是從孫翁的眼見和感受寫狐怪,表現(xiàn)它外形的奇異和行動的機警。這些描寫都不涉“怪”字,卻從形體、毛色、動作神態(tài)諸方面刻畫出一個令人駭怪的狐怪形象,既奇幻又真切,歷歷如在眼前。
寫狐之怪,目的是寫人之勇。刻畫孫翁,從心理、神態(tài)、動作、語言多方面著筆,凡作五層寫:“竊意無乃魘狐耶?”一層,寫他朦朧中的思想活動,寫他對這個奇異動物的判斷;“微窺之,物大如貓,黃毛而碧嘴,自足邊來。蠕蠕伏行,如恐翁悟。”二層,寫他警覺之神情;“(物)逡巡附體,著足,足痿;著股,股耍。甫及腹,翁驟起,按而捉之,握其項”。三層,寫其動作之果斷敏捷;“笑日:‘聞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四層,寫他出奇制勝后的得意心理,于無畏中自然地流露出過于自信輕敵(這又為后文的情節(jié)發(fā)展伏筆);“命夫人急殺之。夫人張皇四顧,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顧示以處”,五層,則是以夫人和他作對比,寫他在意外情勢下,驚而不亂,沉穩(wěn)應變的機智。以上五層描寫,自然,緊湊,再加上以夫人的張皇失措作映襯,孫翁之勇敢、沉著、敏捷、機智,便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了。用筆精簡,卻寫得酣暢淋漓,不論從語言之精練、表現(xiàn)力之強和人物形象刻畫之傳神方面看,都稱得上是《聊齋志異》中志怪短書中的精品。
通過以上對幾篇志怪作品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出,由于蒲松齡對民間神鬼妖異傳說素材加工程度的不同,這類體制的作品,在思想藝術上有精粗之分,良莠之別。其中的佳作,表現(xiàn)了作者健康積極的生活理想,表現(xiàn)了他對生活的體驗,融入了生活鮮活的血肉,在詭異的情節(jié)和形式中,揭示出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內容。篇幅雖短,卻不失精巧、精致、精彩。這樣的作品,同其他傳奇體制作品中的優(yōu)秀之作一樣,同樣顯示了魯迅所稱的《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的創(chuàng)作特色。
(責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