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香玉》:她比煙花寂寞

摘要：“紅顏知己”，是當代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主題。而在古代的《聊齋志異》里，也寫過一段“紅顏知己”的典型故事，不過，它或許會讓我們在驚艷之余，品出一點兒“紅顏知己”濃情下的況味：倘若因為畏葸而拒絕現實，拒絕生活的真實，愛就會成為一種幻想，關于完美的愛的幻想。而這種幻想對于幻想者來說，是有害無益的。因為幻想本身并不改變任何事實，在幻想中孤芳自賞的實質是對生命時間和生命能量的羈絆和浪費。

關鍵詞：紅顏知己；深情；絕望；情傷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3712(2010)03－0173－21

“紅顏知己”這個詞兒真是迷人!

在姹紫嫣紅的女性形容詞世界里，她一登場，總是能夠艷驚四鄰、獨樹一幟。這些年更是大有持續升溫的勢頭，順道兒地連她的周邊產品“藍顏知己”竟然也悄然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

男人都喜歡“紅顏知己”，原因顯而易見：在春風得意的時候，“紅顏知己”是一朵錦上的花；在失意寂寥的時候，“紅顏知己”是一劑溫補的藥；在危急關頭，說不準還會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這該多好!

怪就怪在，女人對“紅顏知己”同樣青眼有加：“老婆”嘛，過于平凡；“女朋友”呢，又太大眾路線；“姑娘”貌似有點兒土氣了，“小姐”更是萬萬不能提一可憐這位卿卿佳人現下已經被某特殊工種帶累得就算跳進農夫山泉也洗不清了；“情人”看上去挺美，有一點兒曖昧，有一點兒浪漫，只可惜口碑始終不夠正面。“紅顏知己”就不同了，和諸多男女關系的稱謂比起來，她才真算得上是“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群芳冠首。“紅顏”，無論“秀外”型的也好，“慧中”型的也罷，總之，“紅顏”是美；更難得的是“知己”。被自己心儀的男士引為“知己”，對于女人來說，無異于榮獲了特殊成就大獎。

其中的道理說白了也簡單：各路“紅顏”對“知己”的喜好程度和她們對“頭發長，見識短”的厭惡程度，大致是一樣深切的。人嘛，總免不了得隴望蜀的心思，有了鉆石級耀眼的“紅顏”，自然就希望上帝順手賜予她的智慧也像鉆石一樣稀有。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說，“男人的年齡，自己說了算；女人的年齡，男人說了算”，對女人們“紅顏”指數的評定是如此，對“智慧”系數的測評也是如此，那就是：“女人的智慧，男人說了算”。毫無疑問“知己”是男人對女人“智慧”程度的一種認可。這也就是廣大女性朋友熱烈追捧“紅顏知己”的秘密所在。

這么說起來，被封為“紅顏知己”當真是美事一樁。就像少女心中都有個“公主夢”，少婦心中都有個“女王夢”似的，“紅顏知己”正是熟女們心中的夢想。在很多男人和女人看來：與“紅顏知己”相比，其他的女性角色就好像開在泥土里的鮮花，美則美矣，卻難免沾染些個土氣息、泥滋味；而“紅顏知己”則仿佛是盛放在夜空的煙花，不食人間煙火。除了美——沒別的了。

“紅顏知己”果然這么好嗎?

其實，想在自己的青春羅曼史里抒寫這筆濃墨重彩的又何止今天活躍在情場的眾路紅顏呢?《聊齋志異》里也寫過一段“紅顏知己”的典型故事，不過，它或許會讓我們在驚艷之余，品出一點兒“紅顏知己”濃情下的況味。

殷紅如火雪中開

這個故事叫做《香玉》(卷十一)。和聊齋里許許多多的男人的白日夢故事一樣，它寫的也是某書生的一段艷遇，兩位美人。話說：已曾婚配的山東籍考生黃同學告別家人，在山里的一座道觀閉門集訓，準備參加當年的高考。要說這道觀真是個好地方，坐臥山間，悠然世外，空氣良好，景色宜人，地靈人杰，連帶地花花草草也雞犬升天地跟著“杰”起來，比如道觀里有兩株花樹，就開得就很不尋常，一棵是山茶花，有兩層樓高，另一棵是牡丹花，也不簡單，有一層樓多高，花開時美艷極了，所以大家平時都很景仰它們，不“景仰”也不行呀，誰讓人家比凡人高出去那么多呢?

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黃同學又去庭院中賞花，卻意外地在花間邂逅了一朵比鮮花更鮮活的“花”——一位白衣女子，翩然而至，轉眼又不見了。黃生就想：這地方怎么會出產美人呢?一定有古怪。心里有古怪的人，古怪往往就會主動找上門來。自從那以后，黃生天天蹲守，果然，他看到古怪的越來越多，原來這美人經常來院里賞花，不僅如此，探花的美人還不是一個，而是一雙。一個是優雅版的素色美女，另一個是嬌艷版的紅衣女郎。兩個人相映成趣，美艷無比。黃同學開始把持不住了。可是，就在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眼見雙美漸漸走近了，紅女女郎卻猛地退后三步，驚呼“有生人!”

難道一切覬覦天鵝肉的癩蛤蟆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佳人當前，黃生和《紅樓夢》里那個不知死活的賈瑞的招數竟然如出一轍：一躍而出，當道攔截，把美人嚇了個不輕。人家是說有生人，可還沒說有怪獸啊。黃生這是著的什么急呢?結果當然是倩影杳無蹤，空余香裊裊了。好在黃同學的智商比起豪門紈绔還算高一籌，即興賦詩一首，接著又把這篇“我的第一張愛情大字報”堂而皇之地貼在了人來人往的路邊樹下，生怕該看不該看的人都看不到。

其實今天分析起來，黃生的辦法和某男生在女生宿舍樓下大擺玫瑰陣的意思差不多。這一招橫沖直撞戰術，看似魯莽，對小女生卻很奏效。果不其然，白衣少女香玉很快就在黃同學兇猛的愛情攻勢面前乖乖繳械了。

正當黃生為自己的魯莽之舉懊惱不已的時候，白衣少女自己送上了門來，打趣他說：“看你氣勢洶洶地像個江洋大盜，原來是一個專偷人心的風流書生，咱們交個朋友吧。”黃生只稍微了解了一下她們姐妹的身世，就大方地“笑納”了白衣少女香玉的初戀。

然而，不幸的是，幾乎所有貪圖“艷遇”這頓免費午餐的男人們都改不了“吃著碗里看鍋里”的臭毛病，他們心里總琢磨著：咦，這天上既然掉下了一頓免費午餐，下次會不會掉下一“噸”免費午餐呢?黃生也不例外。懷里摟著美人，嘴里念著香玉剛寫給他的情詩，心里卻止不住地叨念著另一個美人，磨刀霍霍，賊心不死。一次次托香玉邀請紅衣女郎，可是次次都碰一鼻子灰——紅衣女郎對黃生根本是愛理不搭，沒正眼瞧過。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來得突然的，去得也匆忙。艷遇往往就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東西。不久，香玉預感自己將遭遇飛來橫禍，命不久矣，哭哭啼啼地來與書生訣別，說了一車的傷感話，可就是到底沒說明白是為了什么事。這讓黃同學很郁悶，“人在家中坐，橫禍飛上門”的事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又能是什么事呢?不過，命運冷酷的手很快就幫他解開了心中的謎團。

第二天，道觀里來了一個姓藍的游客，一眼就愛上了庭院中的自牡丹花。愛上就愛上吧，愛花是好事，不過中國人旅游的時候，有一個習慣特別不好，看見什么花花草草長得特別天然可愛吧，就總喜歡生生地把人家拽下來塞包里帶回家。所以看花和號稱愛花的人里面，摧花辣手絕對比護花使者要多。比如這位藍同胞就是一個愛花的鮮花殺手。他一看牡丹姍姍可愛，就趁著四下里沒人瞅見，連根拔起，揣進自己懷里帶走了。

直到這時候，黃同學才恍然，與自己夜夜顛倒衣裳的美人兒竟然是植于庭院中的那株白牡丹。可惜斯人已去，追悔晚矣，兩天后傳來消息，被藍生強行帶回家中“栽培”的白牡丹當天就枯死了。黃生痛不欲生，一口氣寫了50首《哭花詩》來哭香玉。可再寫多少首悼亡詩也喚不回愛人往日的巧笑和麗影了。

實事求是地說，黃生這個男人的自制力真是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差的。想他追求香玉那會兒，第一次坐下聊天，凳子還沒捂熱，手腳就不老實起來了；香玉離他而去了，照說這痛定思痛，總該安分幾天了吧。可黃同學剛剛才在愛人的墳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回頭看見愛人生前的閨中密友前來悼念，心思又活絡起來了，死乞白賴地拉著紅衣女郎留宿，既顧不得自己的喪妻之痛，也顧不得伊人乃是亡妻的摯友身份，至于自己肩負的高考大業以及家鄉的原配妻小更是不曉得扔到哪座無人荒島上曬太陽去了。而且，瞧那志氣比阿Q也高不了多少，心心念念惦記的就是一件事——“我要同你困覺”，其他的，黃生并不在乎。

紅衣女郎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只好同意暫時代理幾天黃太太，免得黃同學真的被傷心太平洋淹死了，她對自己的妹妹也沒個交代。不過代理太太和正版太太是不能比的，紅衣女郎雖然名日代理太太，其實卻很少履行黃太太的義務，平時總是在客廳“坐而論道”的居多，在臥室“顛倒衣裳”的少。就這樣，紅衣女郎也沒少為黃生操心，比如在他思念亡妻的時候，她陪他去香玉墳前哭一場；又比如在黃生枯坐無聊的時候，她也會為黃生置備一席水酒，兩碟小菜，陪他一醉解千愁；再比如黃生一時性之所至，題寫了一首悼亡遣懷的情詩，紅女女郎也會陪他練一練筆，寫一首和詩，好讓黃同學在情感寒冬里感到一絲來自知音的溫暖——原來在這條辛苦的情路上，我并不是在唱獨角戲。

按說這樣也挺好，不過黃生顯然對現狀并不滿意，他總是埋怨紅衣女郎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而且常常居心叵測地試探她：既然香玉是花精，那你又是這庭院中的哪一株仙草呢?紅衣女郎總是笑而不答，可是她愈是笑而不答，就愈顯得其身世神秘，而黃生的好奇心卻被對于“神秘身世”的胡思亂想刺激地空前高漲起來了。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他等到了紅衣女郎身份解密的那一天。

一年隆冬，黃生回家過年，夜里周公沒來煩他，他夢寐以求的紅衣女郎卻亟亟地趕來了。紅衣女郎托夢給黃生，如果現在回道觀，或許還能見她最后一面，否則自此陰陽永隔。聽到這個消息，黃生哪還顧得上過年，連夜趕回道觀，真相大白了——原來道士們打算擴建道觀，有一棵山茶樹正好擋在了施工要道上，影響工程，所以大家正合計著把它砍了劈柴算了。這哪行啊?這可不是劈柴，而是劈美人呢，而且是往黃生的心上劈啊。香玉已香消玉殞，知音豈容再有差池?黃生連忙勸阻，救下了這棵山茶樹。她就是紅衣女郎，名叫絳雪。到了夜里，絳雪來感謝救命之恩，黃生趁機一臉壞笑地說：早讓你實話實說，坦白從寬。你就是不肯告訴我你是誰，活該被“斧頭幫”嚇唬了一場。現在我可逮住你的小辮子了，下次你再不理我，我可就不客氣了。

兩人剛言笑晏晏地坐談了一會兒，傷心事又浮上心頭了。絳雪的僥幸逃脫反而讓黃生想起了沒能逃脫厄運的香玉。兩人相約又去墳前痛哭了一場。

就這樣，就在黃生與愛人分離的日子里，紅衣女郎絳雪一直身兼妻、妾、友三職，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直到天上的餡餅再次砸中黃同學的腦袋。

也不知道花神到底是被黃同學那50首悼亡《哭花詩》感動了，還是不忍心紅衣女郎妻不妻、妾不妾、友不友的“三位一體”兼職做得太辛苦，終于還是給黃生又派送了一頓免費午餐，這一次是“自助餐”——絳雪帶信給黃生：只要他悉心澆灌栽培一年，白牡丹香玉便能夠在原地復生。

香玉果然回來了，人沒到，魂已經先到了。黃生見了香玉，激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眼看香玉空有魂魄，沒法“親密接觸”，又未免郁悶沮喪。香玉不忍心看到黃生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生活，毫不猶豫“貢獻”出了逼迫絳雪現身就范的辦法，那就是撓她的癢癢穴。本來打算靠“玩消失”躲避黃生糾纏的絳雪這一次栽在了自己姐妹的手上，難怪有人說“朋友，就是拿來陷害的”，只好把“代理黃太太”進行到底。

故事的結局是香玉重生，夫妻重逢，黃生甚至離子別妻，常年和這雙姊妹花生活在一起。甚至發愿死后要變作一棵不開花的樹，做為樹的形象和愛侶站在一起。乃至同生死，共休戚。

功德圓滿，夫妻重逢，姐妹情篤，其樂融融，乃至同生共死，大團圓的結局一如所有才子佳人故事一樣，平庸無趣。

不過，在這個平庸的艷遇故事里，最不平庸、也最令人難忘的，是故事里的一襲紅裝。試想：遠山如黛，青瓦白墻，布衣書生，素裝美人，這一出劇情老套的才子佳人戲本來就像一幅波瀾不驚的水墨畫，卻不料其間倏忽閃現一抹絳影，娉娉婷婷，殷紅奪目，平淡無奇的水墨也因之而靈動活潑起來。或者，這樣說更合適：《香玉》故事真正的主角既不是風流書生，也不是純真少女，而是那個來去總透著神秘的紅衣女郎，她的出現，令故事里的其他元素都不得不甘拜下風，乖乖退進黯淡混沌的背景里去了。

這引人遐思的紅衣女子，就是輾轉于愛情和友情之間，不即不離而又若即若離的那一個一“紅顏知己”。

她的名字叫“絳雪”，是一株開在雪里的山茶花。

我讀《香玉》，總是不禁為之贊嘆，繼而為之感嘆，復又為之慨嘆。贊嘆的是，絳雪真真把“紅顏知己”的角色發揮得精彩淋漓，難怪她在故事中如此醒目突出；感嘆的是，“紅顏知己”也不是人人當得的，就好比故事中的兩個女子，一樣溫婉可人，然而兩相比較，香玉顯然不是當“紅顏知己”的材料，而絳雪又未免太是那塊材料了；不過，最令人扼腕嘆息的，莫過于卸妝之后，被譽為“知己”的“紅顏”那些不為人所道的憔悴心事。

這里卻不妨暫借這一段老故事，把那“紅顏知已”的傳奇，一一細說從頭。

花開解語——紅顏知己角色篇

都說好女人是解語花，絳雪這樣優質的“紅顏”尤然。在黃生的兩位艷遇女友之中，究竟誰更了解這個男人，更理解這個男人呢?讀過故事你就不難發現，答案是那置身事外的絳雪，而竟然不是黃生自己選擇的妻子香玉。

不可否認，香玉是一個純真可愛的女孩，不過，她確實不太懂自己的愛人。比如，故事里最令我費解的事情就是：直到大難臨頭，香玉也不認為自己以身相許的男人會救她于危難。可是，同樣身陷危局的絳雪，卻不惜異地托夢，通知黃生來救自己。難道說她沒有想過會不會太麻煩了人家?也沒有想過黃生會不會因為路遠難行、天寒地凍或奔波勞碌而婉拒她?或者她也沒有想過那個舉止輕薄的小伙子會不會因為自己屢次三番地拒絕他而故意見死不救?絳雪曾經猜想過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她確實義無反顧地在第一時間選擇了信任黃生，向他求援。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正確的。與絳雪的僥幸脫險相比，香玉的遭遇不測，自己的責任就很大了。與其說她不相信愛人，還不如說香玉不相信自己，她對自己的眼光一點兒信心都沒有，也可以說，香玉并不了解自己選擇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

絳雪則不然，別看她整天恨不得在黃生面前做隱形人，還不止一次地嗔怪他輕薄浮浪，其實絳雪真的很了解黃生，比如她了解那副風流浮浪的皮囊里裝著的還是古道熱腸，所以她愿意賭黃生會不遠萬里趕來救美；又比如香玉對黃生也不是一概拒絕的，故事里她和黃生一起流過三次眼淚：第一次是在香玉死后，前來悼念的絳雪與同為悼念的黃生在香玉墳前重逢，二人相對無言，只執手相看淚眼，黃生邀她去屋中坐談，絳雪也沒有拒絕，甚至因此二人有了第一次的肌膚之親。第二次是在絳雪得救之后，絳雪的遇險又一次觸動了黃生關于香玉罹難的記憶，感懷不已，在黃生的提議下，絳雪陪著黃生二哭香玉。第三次是香玉的花魂重返人間，百感交集，三人抱頭痛哭。

當黃生幽幽地問絳雪：“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哭一場嗎?”我就覺得：命好的是香玉；有緣的是絳雪。香玉和黃生在一起，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而絳雪和黃生最刻骨銘心的交流，竟然——滿眼都是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一個男人，無論他平時如何風流倜儻，如何聲色犬馬，甚至如何夜夜笙歌，到了最傷心的時候，他去找的，肯定是最懂自己的知交，因為惟有最懂自己的才最能慰藉自己受傷的心。一般來說，這個“朋友”如果不是酒，那就非“紅顏知己”莫屬了。香玉是個孩子，當黃生悶悶不樂的時候，香玉除了悻悻然地站在一邊，什么事兒也做不來。與她的懵懂相比，絳雪則體貼太多、解風情太多了，在黃生被喪妻的悲痛打擊得一敗涂地時，絳雪任他挽著自己回屋，也不必等他發問，娓娓說起她與香玉姐妹情深的往事，說起自己的悲傷也與黃生無二，又慰藉地說起或許真摯的淚水能感動上蒼。如果絳雪不懂黃生，又如何說得來這些呢?

和這道理相似的還有兩人的和詩。戀愛中的人，無論水平如何，天賦怎樣，寫起詩來總覺得自己比天才還要天才，所以寫詩比吃飯還勤快。香玉和過黃生的詩，那是在他們戀情最甜蜜的時候；絳雪也和過黃生的詩，卻是在他倆都感到悲慟的時候。前者做加法，幸福翻翻倍；后者做減法，苦痛打對折。

天真無邪的香玉或許能與黃生“同歌”，可是，能與黃生“同哭”的，只有他的紅顏知己絳雪。哪一樣更珍貴呢?不言而喻。

“紅顏知己”絳雪的主攻方向是黃生的“解語花”，不過這可不代表她只會哭鼻子。實際上，這朵“解語花”的服務范圍不是過窄，而是太寬。

在黃生與妻子陰陽相隔的一年多時間里，這位絳雪“知己”不辭勞苦地扛下了黃生秘書臺的各項事務，比如給黃生傳遞香玉復生有望的好消息，又比如陪黃公子讀書，再比如在黃生喝酒、吟詩的時候助助興等等。最難得的是，每一項工作這位“紅顏知己”都做得妥妥當當，而且還都是不拿工資的義工。

不過，最讓我想不通的就是：這個“紅顏知己”不但勤快，而且勤快到了什么活兒都敢接的地步，就連“代理黃生太太”這樣的兼職，絳雪也勇于挑戰。按說呢，似乎別人夫妻兩地分居的時候一陰陽兩界也算是“兩地”——插足其間的女性應該算是“第三者”了。而中國式“第三者”的重要特征就是：幾乎所有的“第三者”都對她前面那把“第二者”的寶座“時刻準備著”。期待晉級基本上是一種普遍心態。可是絳雪這個“第三者”很有意思，她始終堅稱自己是置身事外的：男人是“妹妹的男人”(“汝家男子”)，老公是“別人的老公”，自己不過是“代理太太”(“代人作婦”)，似乎那對小夫妻也這么認為。說到底，絳雪不僅是黃生失意時的解語花，生活中的秘書臺，還是這個男人痛失所愛，快要被寂寞淹死時候的一只“救生圈”。

絳雪委不委屈咱們暫且不提，畢竟此系周瑜打黃蓋——愿打愿挨。不過，單憑解語花一項，已經足令人感佩動容，心向往之了。伯牙鼓琴，子期善聽。“紅顏知己”大約就是“伯牙”們最擅傾聽的女“子期”了吧。試想，倘若缺席了如絳雪一般溫潤可愛，善解人意的“紅顏”，男人們那連犄角旮旯都充斥著爭斗競逐的世界將是何等無趣?!而對牛彈琴的人生也絕不會比破琴絕弦更值得一過。

紅顏知己是怎樣煉成的——特質篇

照此說來，絳雪這個“紅顏知己”當真了得。此刻不知道有幾多男士正暗下決心，即便淘盡黃沙、尋遍諸芳也定要覓此妙人一枚；更不知有幾多女士自信滿滿，原來這就叫做“紅顏知己”啦，那我也行嘛。可不就是“理解萬歲”加美女版的“活雷鋒”嗎?容易。對于抱有這兩種雄心壯志的人們，我下面要說的，可能會令人失望了：基本上，“紅顏知己”屬于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稀缺人力資源，更要緊的是，“紅顏知己”不是那么容易煉成的——明敏、清高、深情，一個都不能少。

紅顏知己的第一大特質就是必須具備明敏的心性。可以這樣說，一切躋身“紅顏知己”之列的女性無一不是慧根深種。所謂的“善解人意”，并不等于一路妥協綏靖，善解人意的基石是對世人、世相過人的洞察力和理解力。比方說絳雪吧，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絳雪正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人。當我們仔細地去看她在故事中的那些“小動作”時，我們不得不佩服這女子的敏銳和通透。

最初香玉、絳雪兩姐妹在園中散步，黃生在一旁偷窺，咱們還沒見他弄出什么動靜來，絳雪已經發覺不對勁了——“此處有生人!”黃生就是因為聽了這句話，才不得不干脆像只癩蛤蟆似的從花叢里跳將出來的。就算黃生和她姐妹倆是異類，那為什么和絳雪同屬花精的香玉卻惘然未覺呢?絳雪的敏銳可見一斑。

接下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絳雪都拒絕和黃生往來，直到香玉遭遇不測，她親眼目睹了黃生的深情，她才肯說真話：“當初，我看你這毛頭小伙子，十個倒有九個是薄情郎，所以不愿意跟你交往。”——不用說，就憑黃生初次見面時魯莽的舉動，以及那首昭告天下的輕佻情詩，在內心里，絳雪已經把他和薄情郎劃了約等于號了。爾后，妹妹香玉第一次登門拜訪就被黃生花言巧語地留宿屋中，再到黃生明明已經和“妹妹”朝夕相對了，還不忘時時惦念“姐姐”，這些訊息足以讓絳雪提煉出“這是個壞小子!”的結論。

倒是香玉的死讓她有機會修正了自己對黃生的看法：因為黃生的痛苦，她看明白了這并不是一個負心薄幸的壞小子，而是一個可以交往的朋友；不過，對于黃生的苦苦求歡，她依然看得很清楚——雖然黃生對付香玉也那一套甜言蜜語也不外如此，可是——性質完全不同。黃生跟香玉在一起，是因為喜歡；黃生粘著自己不放，是因為寂寞。所以，我們就看到一個怪現象：一方面絳雪和黃生往來，夫妻做的事、情侶做的事，他們都做過了；可另一方面，絳雪就是抵死不承認和黃生有除了友誼以外的關系。她一再地跟黃生耳提面命：我只是你的朋友，可不是你老婆，你要千萬拎得清哦。后來，見到了香玉，她也不止一次地說：哎，你家這個男人如何頑皮；我替你做老婆如何辛苦；我實在不想干了，還是把老公還你吧，可把我累壞了。按說在婚外情的事件里，主動站出來撇清關系的，肯定是男方：“我們真的只是朋友，我對老婆你才是真心的”——無論在現實生活里還是影視作品里，這種骨灰級的“經典”托辭難道我們聽得還少嗎?至于當事的“第三者”，莫不想憑借這不同尋常的“朋友”關系，拿到晉級為“第二者”的通行證。為什么絳雪要反其道而行之呢?

其實，絳雪一反常態的喋喋不休，撇清關系，才是這女人活得明白的所在。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三人行”情事里，誰才是“第三者”呢?答案是：不被愛的那個。她一早就認清了自己就是那個不被愛的第三者，與其三個人不清不楚地尷尬下去，還不如自己干脆做出置身事外的姿態，正如她自己說的：進，她只是“代人作婦”；退，她樂得“幸退為友”。這讓你不得不感嘆她的心明如鏡。連談情說愛都這么理性。

除了明敏的心性，“紅顏知己”的血液里還有一點很特別的東西，那就是清高。本來，清高是“紅顏”的通病，不過“紅顏知己”的清高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眾“紅顏”的清高是相對的，那可以叫做“矜持”，到了“紅顏知己”那里，清高就成了一種絕對信念了：對生人矜持，對熟人也矜持，對愛人還是矜持，這種與所有人都“保持距離”的愛好，我們往往把它叫做“精神潔癖”。就好像絳雪，她對誰都是疏疏落落的，除了為香玉的死而傷心慘目之外，你就幾乎沒見到她認真關心過誰，在意過什么事。如果說最初因為誤會黃生薄情避而不見是事出有因的話，那么，在了解到黃生的為人之后，依然諸多推拒，似乎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她對黃生不是沒有好感，也不是不了解他，甚至她比任何人都更能體諒黃生的孤寂和傷懷，但她始終是一副愛理不搭的模樣。第一次傾談后，二人心結已解，可絳雪卻一去多日不復返；她愿與黃生同歌哭，共話詩酒，就是不原意和黃生在一起。對于這位只宜客廳，無緣發展到臥室的“紅顏知己”，黃生是又急又氣，甚至一氣之下想出用艾條燒灼山茶樹的昏招來逼絳雪現身相見。對黃生是如此，對自己的好姐妹香玉，絳雪還是淡淡地來，淡淡地去。香玉與自己情同姐妹，香玉的死絳雪也頗為傷心，可我們幾曾見過聰明的絳雪給自己的妹妹支一支招?比如在危急時刻可以向誰求援之類。也許得絳雪稍微指點一二，香玉也不必枉送一回性命了。

其實這怨不得誰，這就是絳雪，這就是“紅顏知己”。距離感正是一切紅顏知己所堅持的，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能顯得“紅顏知己”與其他的異性人際關系是那么的不同。

不過即便具備了明敏的修為和清高的姿態之外，傳奇中的“紅顏知己”還必需具備“深情”。

“紅顏知己”之為“紅顏知己”最不可或缺的是深情。反倒是有時候，人們會有一種誤解，“紅顏”只停步在“知己”而沒能“宜將剩勇追窮寇”，沒能把愛情進行到底，是因為紅顏愛得不夠深重。然而，認真地說，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是難于比較孰淺孰深的，濃烈或清淡、熱鬧或平靜只是皮相，做給旁人看的，其中的真味，恐怕只有當事人“冷暖自知”了。

一如絳雪這樣的女子，表面上看起來，嚷嚷著“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的那一個是黃生，可是絳雪這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心意又有幾人聽見過呢?前文我們已經說過，絳雪為黃生做了許多、許多，說一句有欠恭謹的話，她對黃生，也算是“我把青春獻給你”了。即便如此，正如她決定和黃生交往之時自己所說的那樣，“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她更注重的，是彼此在情感溝通上的樂趣，所以她常與黃生“宴飲唱酬”，卻“不寢遂去”；她更喜歡稱自己是黃某的“良友”，卻從不認為能與黃生長久地相處下去。黃生因為香玉遭遇不測，生怕碩果僅存的絳雪某一天也橫遭毒手，所以常常詢問她是院中哪一株花樹，絳雪卻始終笑而不答。有一天被逼問得急了，絳雪說了真心話：“告訴你也沒用，夫妻尚且不能長久，又何況我這個朋友呢?”話說得言淺意深，自然地帶出一段蒼涼的味道。她之所以選擇這種不即不離卻又若即若離的方式來釋放自己的情感，既有她自己個性的原因，或許也有許多人際關系的考慮，許多權衡再三之后的“不得已”吧。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情傷篇

香玉和絳雪都對黃生一往情深，不同的是，香玉愛得積極而充滿希望，絳雪卻始終愛得言辭閃爍，愛得面目模糊。這皆因——絳雪愛的基調是絕望。

造化的弄人就像童話里壞巫婆的詛咒，再美好的事物也難逃幕后燈火闌珊的黯淡心事。即便奪目如絳雪這樣的“紅顏知己”，也不能例外。讀故事，人們總是比較容易看見這紅衣女郎來去杳杳，翩然如仙的瀟灑，也很容易被她的風流靈巧所打動，至于她雪中送炭的默默奉獻和功成身退后悄悄離開的通達胸襟，恐怕更是不知要惹起多少人的向往和遐思了。可是，又有幾人關注過“紅顏知己”風光背后的情傷呢?

情傷一：她為感情不為欲望；他為欲望不為感情。

讀《香玉》故事，始終都會覺得絳雪、黃生兩個，一切都好，就是不登對。似乎又說不出哪里出了問題，只是始終不及香玉和黃生相處讓人覺得舒服愉快。原因其實在于絳雪、黃生二人之間始終橫亙著一個無法歸置的訴求“錯位”：絳雪與黃生交往，是為情感共鳴；而黃生與絳雪交往，只為消遣寂寞。一個只要坐而論道的雅趣，而另一個，除了床笫之歡，什么也不肯多想。兩相較勁的結果就是——絳雪大敗。絳雪是黃生的“紅顏知己”，是最懂他和體諒他的人，可是有沒有人問過：黃生也是絳雪的“藍顏知己”嗎?也是懂她、體諒她的人嗎?黃生真的不是。黃生對絳雪說得最多的就是“抱怨”：抱怨你怎么不理我；抱怨你怎么不肯陪我“狎呢”；抱怨你怎么不常來；抱怨你怎么酒也喝了，詩也做了，酒酣腦熱之際，剛要漸入臥室，卻又抽身告辭；可以這樣說，絳雪是黃生的鐘子期，可說知音難得；黃生卻是絳雪面前的一頭大笨牛，那就是對牛彈琴了。

情傷二：她為姐妹做嫁衣，姐妹把她當福利。

絳雪和香玉情同姐妹，這也是后來絳雪愿意看顧照料黃生的重要原因。可以想象，本來絳雪只打算在友情這個層面幫幫自己的好姐妹，守住她那“見一個愛一個”的老公，看在老婆朋友的份上別忘了往昔的夫妻緣分，這也算是幫朋友的婚姻“保鮮”吧。不過，把我們看得目瞪口呆的是，絳雪為姐妹做嫁衣裳的一番好意，她的好姐妹卻毫不見外地送給了自己老公當“福利”。香玉曾經勸他那眼饞肚飽的丈夫說，絳雪這女孩兒，為人孤高不群，想要追求她，需要時間，得慢慢來。可是做了花鬼的香玉卻把自己的當初的那番“曲線救國論”拋到了腦后，有一次，黃生又向她“投訴”說，絳雪不常來，可也不能真的用火去灼燒她吧，談感情傷感情，以后還怎么處呢?這個時候，黃生“賢惠”的花鬼太太就給他出了一個撓絳雪癢癢的妙招。若說是人，那倒也容易，可是絳雪的原形是一株山茶花樹，擾樹癢癢?這可難了。所以說“女生外相”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山茶花的癢癢穴”這樣高端的行業機密，香玉漫不經心地就泄露給了最不該泄露給的人。這下絳雪是真的沒轍了，只好天天代理黃太太，氣得她直罵香玉小妮子“助紂為虐”。

情傷三：她裝飾了別人的夢，誰來慰藉她的心

其實，絳雪最重的情傷還不在姐妹情薄上。故事的最后寫道：香玉重生，三人歡宴暢談，入夜了，絳雪一人走了，香玉和黃生這對夫妻“款洽一如從前”。不知道那一夜絳雪獨坐院中，有沒有把這一遭的來龍去脈仔細地想過一遍，想來絳雪那樣心思縝密的女孩子，或許是想過的。不過，對于她的這一段青春羅曼史，我但愿絳雪不再想起，而且最好忘記，為什么呢?因為“想過”就免不了會被它所傷，而且還很可能是遍體鱗傷。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詩人的句子很美，不過用在絳雪這位“紅顏知己”的身上，似乎就不那么美妙了：她裝飾了別人的夢誰來慰藉她的心?

“紅顏知己”幾乎成全了男人對女性的全部美妙夢想：美而聰慧，富于愛心，熱心奉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最重要的是，絕不添任何“麻煩”。絳雪之于黃生不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嗎?她裝飾黃生的一段本已殘破的白日夢，這是“紅顏知己”的偉大，可是她永遠走不進黃生的心，這是“紅顏知己”的遺憾。

男人“見一個愛一個”地爭逐聲色固然不能算是優點，可也并非十惡不赦的大罪，實事求是地講，只是更接近動物性的本能而已。所以，黃生對絳雪的“賊心不死”，黃生在掛單后仍然心安理得地和別的女人拉拉扯扯，糾纏不休，這些并不高尚，卻也情有可原。不過，在我看來，黃生夫婦對絳雪卻有過三次很過分的傷害。

第一次，香玉死后，黃生拉著絳雪去自己屋里敘談，繼而想留宿絳雪，絳雪不愿意，黃生極力挽留，卻說了一句最混賬的話，大意是說：香玉離我而去，我吃不下、睡不好，你留下來陪我，才能安慰我對亡妻的思念。這不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訴絳雪，你和我在一起，只是我妻子的代替品，只是我傷心痛苦時候的一只救生圈嘛。事實上，也等于是在告訴絳雪：我和你的關系，不會再有比“顛倒衣裳”更多的了。可是，就在這之前，絳雪剛剛向黃生剖析過自己的心意：我和你交往不是為了“顛倒衣裳”，只是出于感情。

第二次，絳雪向黃生報告香玉即將有機會復生的福音，說著說著，黃生又不規矩起來了，死乞白賴地想要留下絳雪。一番大費周章后，黃生還是如意地把絳雪拘在了自己懷里。這時，花鬼香玉款款地走進屋來，黃生見了香玉，一把推開懷里的“紅顏知己”，趕上前去握住香玉的手。書讀到這里，人人都會為這對小夫妻的重逢而驚喜交加，可是，有沒有人想過彼時被推在一旁的絳雪感受如何呢?

第三次，香玉因為自己不能陪伴黃生，而黃生又埋怨絳雪總是避而不見，于是教黃生去撓山茶花樹的癢癢穴，逼絳雪就范。絳雪向香玉訴苦說，黃生整天糾纏，我簡直不勝其煩，你怎么還倒幫他來折騰我呢?香玉又說一句看似很傻、很天真，實則很過分、很傷人的話，她說：姐姐你幫我陪陪他吧，一年以后，我重返人間了，我們保證不再煩你了。這話的主旨和她老公黃生此前的言論口徑完全一致——你就是在我沒法履行妻子義務的時候，陪陪我老公的，等我回來了，就沒你什么事了。可是，這對恩愛夫妻，到底有沒有稍微地尊重過絳雪的人格，體諒過絳雪的感受，理會過絳雪自己的意愿呢?從來沒有過。

自始至終，我覺得絳雪對自己，對朋友，對感情都是認真的。可是沒有誰對絳雪的這份兒“認真”認真過。這才是最是絳雪向隅而泣的傷心事。

空中樓閣的虛妄——教訓篇

也許有人會因此而憤憤不平：絳雪何辜?何以如此遇人不淑；香玉又憑什么就如此好命?其實，這里有一個不得不承認基本結論，就是——黃生的真愛是香玉，而不是絳雪。

失去的和未曾得到的，哪一樣更令人渴慕呢?如果你以為前者畢竟“曾經擁有”而選擇后者的話，那么，你一定很幸運，因為這至少證明：你沒有真正失去過真愛。在這一點上，黃生就沒那么走運了。他一度失去的是自己的真愛。所以，他的回答是前者。任憑絳雪如何優秀，黃生動口動手動來動去什么都“動”了，就是沒“動心”，道理就在這里。

難道香玉真的比絳雪可愛嗎?在情人眼中，答案是肯定的。的確，絳雪聰敏過人，善解人意，通達大度，倘若和她在一起，你不會悶，因為她會在最正確的時間、最正確的地點說出最正確的話，以及配合以最正確的表情和笑容。這是一切“紅顏知己”的優點，也是一切“紅顏知己”“不夠可愛”的死穴所在。

與絳雪相比，香玉真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她喜歡誰，想愛就愛了，她不計算也算不清她投懷送抱的對象，是不是個登徒子或者薄情郎；而絳雪的“考察期”就要長得多了，我估計，如果香玉不死，絳雪對黃生的“考察”還將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呢。也許，有人會說，那是因為絳雪的智商比較高，所以她心里的成算比香玉來得多。按這樣說來，聰明的女孩兒豈不都要愁嫁了嗎?其實不然。愛情的成敗，智商不是關鍵，情商才是關鍵。而且，也并非聰明的女孩兒就不可能收獲甜美的愛情，我相信現實生活中，婚戀幸福美滿的女性都是富于智慧的。不過，既然絳雪是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咱們也不妨在文學作品里來找一找。在中國文學作品里最聰明的女孩兒是誰?這個問題或許見仁見智，不過如果我說，金庸筆下《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可算是中國文學作品最聰明的女性之一，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在金庸的故事里，蓉兒很聰明，幾乎可以說是聰明絕頂，能與她斗智斗勇的，除了她爹黃藥師，幾乎就沒剩下幾個了。可是黃蓉和她的靖哥哥兩人的愛情故事不也十分精彩好看嗎?為什么聰明的蓉兒就贏得了愛情而聰明的絳雪卻輸光了愛情呢?兩者的區別在哪兒呢?關鍵就在于“理性”。

一個人理性地為人處事沒什么不好，不過，一個真正理性的人是應該懂得在什么時候不“理性”的。比如黃蓉，當遇上自己那個笨頭笨腦的靖哥哥時，她好像就不理性了，其實她的這點兒“不理性”才正是她的理性之處——愛情和愛人，才不是需要使用她那理性小腦瓜子的場合呢。相反地，對付什么歐陽鋒、歐陽克之類的壞蛋時，黃蓉可是從來沒忘了使用自己的理性呀。然而絳雪卻完全不懂。絳雪對黃生未必無情，可是到了最后，她把自己擠兌到了妻不妻，友不友的地步，還被傷害得慘不忍睹，憂愁有一點點，委屈有一點點，愛情有一點點，遺憾也有一點點，但是每一個“一點點”又都無從說起，無從打理。這是為什么?她太“理性”了。考慮太多、疑慮太多、顧慮也太多，結果反而狠狠地傷了自己。而她那“紅顏知己”的性格也一樣，聰明得露出了鋒芒，也會給自己所愛的人帶來壓力；把“清高”當作一種姿態，一個姿勢擺得太久，須知不僅自己會累，別人看著也會審美疲勞；因為愛他，就想把最好的一面給他，這個時候，八面玲瓏的善解人意似乎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不過也不要忘記，一旦雕琢的痕跡太重，愛人也會把你的真心誤當成了機巧，糟糕的是，“機巧”總是和“真誠”說不到一塊兒去，而對于愛情來說，真誠才是首要的。

對于絳雪這樣的“紅顏知己”來說，需要記取的最重要的教訓就是：愛也是一場冒險，一次賭博。坐纜車上山的人永遠不會明白險峰的樂趣何在。

絳雪的大悲痛還在于她把“救生圈”當作了自己的事業。

一個是被絳雪引為朋友的男人，另一個是發小情深的姐妹，可是，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把絳雪當作了裝潢夢想的點綴——只用完就扔的救生圈。每當我想到絳雪決定把自己交給黃生這男人的時候，她說“我愿意跟你交往是因為感情!”我就會為這女子感到不值。絳雪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一定是很嚴肅，很認真的。可是黃生這個男人呢?對于絳雪的這份情，他一點兒都不認真，甚至可說是棄若敝履。絳雪想給予的精神慰藉，他并不在乎。他從絳雪身上想得到的，只是根本不用負上任何責任的床第之樂。我甚至想說，從始至終，黃生只是把絳雪這位“紅顏知己”當作了一頓“免費午餐”。

有一個嫁入豪門的貴婦人總結說：別看男人們在外面隨時可能邂逅來自四面八方的“花蝴蝶”，而且越是成功的男人，被懷揣各種心思“花蝴蝶”圍追堵截的幾率就越大，其實不必對此太過擔心。為什么呢?因為對于這些主動送上門來的“花蝴蝶”，男人大多是抱著“免費午餐”的心態來消受的，可是幾乎所有的“花蝴蝶”又都不是免費午餐，所以，當男人們發現實際上無法“免單”的時候，自然會興致全無，抽身退出。更重要的是，對于成功的男人而言，社會才是他攻城略地的主戰場，而那些不必爭逐就可以征服或是得到的東西，男人，是不會珍惜的。這位女士的話未免說得風塵仆仆，不過，話中所說的那種男人的心態卻很適用于故事里的黃生。黃生名日把絳雪當作“良友”，實則從未真正地正視和珍惜過這位“紅顏知己”的真情。這是黃生的愚蠢，也是絳雪的不幸。

我不想過多地責備黃生風流，香玉自私，我只想說，對于抱著飛蛾撲火的犧牲精神奮勇直前的“紅顏知己”們來說，需要記取的第二條教訓就是：愛心，不是一種錯誤；可是，不愛自己，就是一種錯誤了。

絳雪這位故事里款款走來的“紅顏知己”，對于現實生活中一切追求愛，追求幸福和美好未來的女性，同樣有啟發意義：雖然她的形象很美麗，即便她的行為很偉大，可是，這并不能掩飾她愛情的失敗。確實，絳雪是一個在追求愛的道路上失敗的女性。說她失敗，并不是因為她沒有獲得妻妾的名分，也不是因為她的愛沒能得到黃生愛的回應，甚至不是因為在這段追求愛的道路上她付出太多。事實上，恰恰相反，在追求愛的過程中，絳雪想得太多，卻做得太少。

問題的癥結就在于：絳雪始終沉迷于一種對于完美的愛的幻想之中，她以為她所做的一切——方面無原則的付出，另一方面又絕對的“保持距離”——才是完美的愛，換而言之，絳雪認為，男女之間只有“紅顏知己”的關系才是最完美的，只有“紅顏知己”的愛才是最完美的愛。

可是，她錯了。

愛，應該走向生活，走向大地，走向他和她。誠然，現實的人際關系和種種現實之中的愛并不如想象中美麗，幾乎所有的戀人走進教堂的那一刻都相信“我們”將會是“神仙眷戀”，不過經過了現實生活的皮肉摩挲，才發現原來大家都只是“柴米夫妻”，比如竟然會為了擠牙膏的習慣這種小事而吵得驚天動地。然而，這才是事實，這才是我們腳踩著的堅實和渾厚的大地，這就是生活的實況。愛，應該在這大地上深深扎根，破土而出，茁壯成長，乃至枝繁葉茂。

但倘若因為畏葸而拒絕現實，拒絕生活的真實，愛就會成為一種幻想，關于完美的愛的幻想。而這種幻想對于幻想者來說，是有害無益的。因為幻想本身并不改變任何事實，在幻想中孤芳自賞的實質是對生命時間和生命能量的羈絆和浪費。從這個意義上講，堅持不肯讓愛介入生活，參與社會，以及走進他人的絳雪，不是愛得太多，而是愛得太少。

對于那些對“紅顏知己”關系抱有過高寄望和評價的男士和女士們，我想說的是：

這世上的“完美”幾乎是沒有的，它更多地只存在于追尋之中，完美的愛也一樣。不必因為現實生活里愛的不夠完美而煩惱，真實是比幻想更堅韌、更持久的力量，沒有這片真實的土地，愛無從侈談上升，追尋完美的愛本身就是一種凈化，一種超越。

正因為如此，“紅顏知己”其實遠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值得令人艷羨，令人神往心馳。土氣息、泥滋味的精彩只是在等待知味的人去品嘗。

故事里的“絳雪”是一株耐冬，也就是山茶花。這種植物的花期恰逢冰天雪地的寒冬臘月，故名“耐冬”。而“絳雪”的雅號也源于山茶花怒放在茫茫雪中的景象。

是啊，雪地上的一枚殷紅該是最奪目的，純凈而且美麗。然而，也是最孤獨的美麗。

“紅顏知己”的愛像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可是，伊人卻比煙花更寂寞。

(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