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苦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苦是生活的常態,幾乎日日有之。讀《紅樓夢》,想這樣鐘鳴鼎食之家,衣食無憂,應該是很快樂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所謂“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大可玩味的。
活著,是為了找樂的,然而一生當中,苦多樂少,這人生,就有了悲的況味。禍事就像雨點,說不定哪一刻就落到自己的頭上。小雨點還好,若是瓢潑大雨,是非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不可。譬如我的家中,去年父親腦溢血突發,竟至偏癱,完全成了一個廢人;前兩天我哥哥家自來水閥門老化爆裂,水漏到樓下一家人家,把人家的房子弄濕了,人家趁機敲詐,非要賠兩萬元不可。這都是禍從天降,是人力無法預測和阻擋的。人生于世,像這樣的禍事不知多少,機運好,就少遇到點;機運不好,就倒霉了。民間有“屋漏偏逢連陰雨”,就是這個意思。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將人生苦多樂少的困境述說得非常形象。
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善于“化苦”,把苦化為平淡,甚至化為甜。《詩經》里有“誰謂茶苦,其甘如薺”,就很能說明問題。現實的苦是客觀存在,我們改變不了。莊子在《養生主》中找到一個方法,是“避”。然而,很多時候,苦避不開,就像我哥哥遇到的這件事,別人找些地痞,日日上門敲詐,你無處可避。所以,客觀的苦,存在著,避不開,怎么辦?只有一個辦法,化。這就是一個心態的問題,也就是主觀能動性了。學哲學的人,都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但人們往往更注意用它去改造外部世界,我以為,其實主觀能動性的作用,化苦也是很重要的一點。
大家都是草民,無權無勢,苦來了,除了化,沒有別的辦法。而化苦的辦法,其實就是莊子說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顏回在陋巷,簞食瓢飲,然而不改其樂,關鍵就是他能“安”。“安”是中國文化的精髓,也是小民化苦的良方。
不僅小民,就是那些仕途之人,或者莊子所說的“風波之人”,在栽了跟頭以后,也是這樣一種化苦的方法。柳宗元被貶到永州之后,就寄情山水,“安”了下來。一個愚溪,就能讓他“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就在于他能“安”呀!
所以,苦是避不開的,重要的是能化。把苦化開了,再喝下去,就有回甘。人到中年,就喜歡吃苦瓜。苦瓜苦,但是清涼,吃下去,細細咀嚼,確實是有回甘的。李澤厚說儒家是一種“樂感文化”,其實道家何嘗不是?中國文化的底色,就有一種“樂”的精神,這“樂”不是西方式的酒神精神,不是一種狂歡,而是在濃濃的苦澀中,飄散而出的縷縷回甘。這樂,就不僅是靜穆的,而且是莊嚴的;這樂,也就不僅是詩意的,而且是悠遠的。
中國是一個苦難的國度,中國人都有一種度苦的良好心態。反正對生活并不奢望什么,中國人很少想到天上掉餡餅的事,這種中彩票的心理,是當代才有的,不是中國文化固有的東西。說到這里,我很欣賞我哥哥說的一句話,是“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這是典型的中國人的心理,這樣的心理,我認為是健康的,也是中國文化的精神所在。
正因為中國人對生活沒有什么奢望,所以苦來了,他能安之若素。這就是“知足常樂”,因為知足,所以常樂,不知足,是很難樂起來的,有了房子,還要車子,有了車子,又想情人,人成了物質或者欲望的奴隸,那只有“苦海無邊”了。
我很欣賞道家的相對論,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苦與樂是相對而言的,你說人生短暫是苦,但長生不老又有多少樂趣?生命是一個過程,有生就有死,正如大自然有晴就有陰一樣,是不必過于介懷的。佛家講“空”,保持心性的空靈,一無掛礙,是很好的。
春風化雨,苦盡甘來,這是好的結果。即使苦盡也許還是苦,并沒有甘,但那一種歷練的過程,卻是生命的升華。屈原一苦再苦,最后葬身魚腹,應該是悲,但是他那些動人的詩篇,卻是苦結的果子,這絕不是苦果,這是生命的精華,是天地間的圣物,是近乎神的一種存在。你能說他的苦,就白吃了嗎?
所以我欣賞孔子的話:“不怨天,不尤人。”人生雖然苦多樂少,但有了平和的心態,對日子不抱奢望,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那腳印,再沉重,也是生命的音符,是可以飛揚起來的。
(編輯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