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一姐”(外一篇)

先鋒派出所的廚師姓王，所里的民警都叫她“王姐”。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一姐”，這是鎮上的人給她取的。

“一姐”這個詞是新潮玩意兒，以前只在港臺娛樂界流行，形容某女明星名氣大、粉絲多、身價高，是這個圈子里能呼風喚雨，跺腳都能讓天地顫兩下的第一號人物。后來傳到內地，含義得到了極大的擴展。比如說某某歌星，是內地歌壇的“一姐”，說某某節目主持人，是本地主持界的“一姐”，甚至某個部門的女領導，也可以說成是這個部門的“一姐”，等等。并且還相對地衍生出“一哥”、“一嫂”等稱號。而王姐就是先鋒鎮女性中的第一號人物，也就是“一姐”。

雖然喊“姐”，但王姐早已不年輕了，她和大多數女人一樣，細心地守護著自己的真實年齡，誰也不肯告訴。但我們還是私下使用公安局的戶籍查詢系統，知道王姐已經年近半百。記得先鋒派出所剛成立的時候，她就應聘到這里工作，一晃就過去了十余年。記不清迎來送走了多少位民警，換了多少任所長、教導員，又培訓了多少實習的警校學生，唯有派出所那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還風雨飄搖地立在那里，派出所飯菜的口味一直沒有變過。

先鋒派出所地處縣城的北郊，管轄著包括先鋒鎮在內的三個鄉鎮。所里民警不多，兩只手伸開，十個指頭就能把人數完。王姐屬于派出所聘用的編外人員，平日里負責民警早中晚三餐的伙食。

派出所的工作機動性大、突發情況多，所里的民警們因為出警、辦案，三餐飯常常不準時。特別是碰上了大案子，熬夜更是家常便飯。每天在所里吃飯的人數也不好把握，有的時候全所民警都在，黑壓壓一大群男同志，一鍋子飯都不夠吃;有的時候，所里民警又走得一個不剩;還有的時候，本來說好了回所里吃飯的人，半道上遇見事情不回來了。為了安排好伙食，王姐沒少費心思。先得記住所里每天的值班表，知道今天誰值班，誰在所里吃飯。還要掌握所里的工作動態，如最近社區檢查，所里的社區民警都下村了，中飯、晚飯都在村上吃;掌握一些民警的思想動態，如所里的小圓正和鄉政府的一個小伙子談戀愛，晚上不在所里吃。王姐的記性特別好，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

平日里，為了給民警改善伙食，又不增加所里的財政負擔，王姐帶著我們幾個年輕民警，把所后面的空地開墾出來，種上絲瓜、黃瓜等蔬菜;又從村里抱來幾條小土狗，拴在院里，專門消費那些剩余的飯菜;等狗養大了，還可以給大家打打牙祭。王姐還曾動過在后院蓋個豬圈、擺幾個雞籠正經養豬養雞的念頭，不過只停留在嘴巴上，畢竟派出所是國家單位，怕被外人說閑話。

時間長了，我知道了不少王姐的往事。別看王姐現在體型像一個豎立著的葫蘆，腦袋圓，身子胖，一身的贅肉，年輕的時候她可漂亮了，是先鋒鎮有名的“一枝花”。王姐性格很要強，她不甘心一輩子守著先鋒鎮，初中畢業后，便加入了去沿海打工的隊伍，狠狠地在外面打拼了好幾年。她在工廠上過班，去茶樓、飯店當過服務員，做過化妝品推銷員、售樓小姐，應聘過酒店大堂經理，等等。王姐嘗試過許多的行業和工作，但卻一直沒有發跡。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王姐頂不住家里人的壓力，回到先鋒鎮，找了個本地的男人結婚生子，安心度日。

我常想，像王姐這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在沿海發不了財呢?

除了安排伙食，王姐還幾乎承攬了所里雜七雜八的各種事情，如派出所宿舍樓屋頂漏雨，她喊來了泥工師傅;派出所茅房里的糞池滿了，她喊來了挑糞師傅;派出所窗戶、門壞了，她喊來木匠、鎖匠。派出所有什么安民告示，或者宣傳通知，出門買菜時，她也幫著貼到墻上。王姐在所里當了這么多年的編外人員，她這份自始至終愛崗敬業的精神，讓我們肅然起敬。所以，只要是王姐請我們幫忙辦理的事情，都會優先幫她辦理;她來打聽的事情，只要是不違反紀律，多少也會透露給她一點。于是王姐成了派出所和鎮上居民的紐帶，傳遞著大大小小的消息。

有一次，村頭老王的兒子把老夏的兒子打傷進了醫院，老夏家報了警。事情并不大，但把老王給嚇著了，他就一個寶貝兒子，怕被抓進派出所去，于是連夜將兒子送往外地的親戚家。然后他又托關系到派出所打聽，最后找到了他的本家王姐這里。經過我們調查，老夏兒子的傷情并不嚴重，只是因為門牙被摔斷了，滿口流血，看上去嚇人而已。而且兩人都是在校的學生，又是互相動手，都有過錯，我們派出所還是偏向于以調解為主。王姐便把這個意思輾轉透露給了老王。老王心里有了底，趕緊帶著兒子，備了禮物去老夏家，賠禮道歉，又賠償了全部醫療費，兩家也就和解了。

這個事情從頭到尾，王姐并沒有做什么，抓不抓人也不是她說了算。但鎮上的人覺得，這是因為王姐本事大，有能耐。她在派出所工作這么久，所里的人給她面子，所以才把打架的事情輕易擺平了。這個說法剛流傳起來的時候，大家只是一笑了之，但傳的人越來越多，而且越傳越神。王姐越是解釋，別人越覺得王姐謙虛，更顯得不簡單，最后連王姐自己都認可了，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去。于是，大家背地里開始喊王姐叫“先鋒鎮一姐”，簡稱“一姐”。說只要是“一姐”愿意辦的事情，就沒有辦不成的。

到了后來，連我們也開始開王姐的玩笑，說:“王姐，你現在可是‘一姐’了，在先鋒鎮，你可要帶好頭啊。”

這時候，王姐總會像小女人一樣，臉紅起來，拿個筷子敲打我們的腦袋，說:“你們這幾個鬼崽子，拿長輩開玩笑，該打。”

王姐的男人叫“黑皮”，是鎮上臨時聘用的水電工，長得又黑又瘦。王姐被大家叫做“一姐”后，他來派出所的次數也多起來。我們遇見他，不喊他外號，都尊稱他一聲“黑哥”，這個是比照著王姐稱呼來的，“黑哥”也很享受我們的尊敬。平日里，我們在鎮上遇見他的機會很多，他或蹲在馬路邊的水管處，或爬在高高的電線桿上。看見我們，他總是隔著老遠就拼命地揮手，動作很熱情。

每次“黑哥”來所里，身后總是跟著好幾個人，他是這些人請來幫忙辦事的。“黑哥”的最大特點就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人還未走進辦公室，聲音老遠就傳了進來。他的衣兜里每次都揣著高檔香煙，在所里見人就發，也不管你抽不抽。接著，他還會利索地給自己點上一根煙，然后很內行地向我們打聽一些案件的發展，或者告訴我們某個案子的所謂內幕，在跟著他來辦事的人面前，顯出與我們關系的親密。鎮上的人也早就不喊王姐的男人叫“黑皮”了，大家都跟著我們一樣，喊他“黑哥”，就連比他年齡大的人也不例外。

“黑哥”認識的人越來越多，人脈越來越廣。他動了心思，然后不止一次地勸王姐說:“派出所工作辛苦，工資不高，吃力不討好。我們現在認識這么多人，要加以利用，開個飯店，是最賺錢的買賣。”

年底的時候，王姐禁不起她男人的鼓動，辭了所里的工作，盤下了派出所對面兩層高的酒樓，轉行當了老板。王姐現在是先鋒鎮的“一姐”，人緣好，而且還有派出所做后盾，她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我們都勸王姐，說開飯店是大事，要三思而后行。但王姐說，她這一輩子都要強，想發財。現在老了，不拼最后一次，心不甘!

王姐的“先鋒酒樓”開業的那天，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被邀請去了，我們派出所也單獨設了一桌。鑒于王姐在我們派出所這么多年的貢獻，全所民警吃飯時便裝出席，送了花籃，放了爆竹。

開業后的一個月里，酒樓的生意都很是火暴，很多時候，隔著一條街，我們都能聽見對面酒樓里王姐開心的笑聲。更高興的就要數“黑哥”了，他辭掉了修水電的工作，一下子變成了管著十幾名員工的酒樓大老板。他耳朵上總是夾著一根高檔香煙，腰上掛著鼓鼓的皮包，并且老是喜歡一邊打手機，一邊用手指頭點著員工吆來喝去，很有指點江山的氣勢。他的聲音比以前更洪亮了，就好像那個成語形容的:財大氣粗。

派出所的日子仍然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著，所里聘了一位新廚師，我們該干什么干什么，誰都有忙不完的事。王姐和我們打交道的次數比以前少多了，她事情太多，店子要打理，要做宣傳，做菜要采購原料，菜譜要經常更換，她還要忙著應酬各方面的人。酒店剛開張的時候生意還不錯，但等到新鮮勁過去了，生意也就慢慢清淡下來。畢竟先鋒鎮只是一個鎮子，人口不到兩萬，比不得大城市，誰也沒有那么多閑錢天天下館子請客，何況還有好多家別人開的大小飯店。雖然王姐想了很多辦法，但生意終歸沒有持續地紅火下去。

我們也經常湊份子去“先鋒酒樓”聚個餐，有時候是同事生日，有的時候是因為破了個好案子，更多的時候是為了照顧王姐的生意，去聊聊天，坐一坐。不過王姐從來只肯收成本費，我們硬要照菜譜給錢，她就生氣。她說:“你們就那點工資，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幾頓飯還是吃不窮我王姐的。”

王姐不肯按規矩收錢，我們原本想去照顧生意，反變成了耽誤她的生意，我們哪里還好意思再多去“先鋒酒樓”。

“先鋒酒樓”的生意一天天暗淡下去了，很多次我們出警回來，隔著一條街，只看見酒樓里坐著一兩桌客人，遠遠不夠酒樓的開支。

離開派出所的王姐，還是先鋒鎮的“一姐”嗎?當然不是，鎮上的大多數人對此嗤之以鼻。

半年不到，“先鋒酒樓”因為入不敷出，只好歇業。王姐讓出了酒樓，辭退了員工，和我們匆匆地打了個招呼，就和“黑哥”去了省城，住到兒子家去了。我們百般挽留，要她重新回到所里上班，一切照舊，但她紅著臉，低下頭，婉言謝絕了。

我們知道，王姐一定后悔當初不該輕易離開派出所，是派出所才使她有了那么旺的人脈，一旦離開，她和鎮上的人就沒有什么區別了。她之所以不肯留下來，肯定是出于深深的愧疚。

偶爾地，王姐會從省城打電話給我們，問問所里的近況，比如后院的地現在還種菜嗎?養的狗生了幾個小崽子?派出所有沒有人員的調整?還說，她在省城挺清閑的。

過年的時候，我們突然接到了王姐的電話，她說，她在省城一個農貿市場內，發現了網上批捕在逃的一名逃犯，要我們火速趕過去。我迅速報告了所長，并在網上就王姐說的情況進行了信息比對，確認那個人確實是我們先鋒鎮的一個逃犯，現在正躲在省城。在當地公安機關的配合下，我們成功地抓住了逃犯，王姐立了一個大功。

在省城再次遇見王姐的時候，看見她的臉白了，更胖了，很福氣的樣子。我們都為她高興。

我們再一次邀請王姐回先鋒派出所工作，她謝絕了。她說她能在離開派出所后，還能為所里做這些事情，已經很開心了。她現在喜歡在電視、電腦網絡、報紙上，搜索和先鋒派出所有關的所有信息，她時刻關注著我們。

坐車離開的時候，天下起了小雨。王姐站在馬路邊朝我們不斷地揮手。她的身影在雨中一點點地縮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眨眼間就不見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王姐，好人一身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