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人物命運背后的秘密

讀聶耶的小說多了，夢里便出來一個年輕警察的影子，日間持槍，入夜執筆，在燈下寫著剛剛過去的白天的歷見。或助人，或擒匪，都是一些為人民服務的事。從他不事張揚的文字，我把他認作是小說中的宋學文，儒雅且靦腆羞澀，相映于威嚴的肩章警徽，獨有一種文武兼備的魅力。他的敘事有令人驚訝的從容徐緩，全然不似城市、院校、網絡里追新獵奇烈烈轟轟的明星式寫作，很顯然，他是八零后青年作家中的一個異類。用一句時下的流行歌詞來做他的評價，人間有百媚千嬌，他卻是獨愛一種，這一種的小說寫法竟與中國最早的筆記小說，二十世紀初西風東漸的白話小說，八十年前魯迅先生的魯鎮和未莊小說，有著神形與精髓的內在的鏈接關系。

聶耶喜歡選用如下的句子開篇:“先鋒派出所的廚師姓王，所里的民警都叫她‘王姐’。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一姐’，這是鎮上的人給她取的。”(《派出所的“一姐”》);“‘雄魚腦殼’不是一道菜名，而是我們鎮上一個‘流子’的外號。‘流’這個詞語，在《辭海》中，有這樣幾種解釋……” (《鄉村警務》);“‘肥龍’和‘瘦虎’分別是兩個人的外號，‘肥龍’全名叫陳耀龍，‘瘦虎’全名叫王大虎……”(《鄉村警務》)。蒲松齡的小說，魯迅的小說，往往便是從此進入。這樣的進入有什么好處呢?有，如果以廚子為食客介紹菜肴作比不甚貼切的話，那么我們就說像導游引領好奇的旅者去觀覽鎮上的一景，走大路，不兜圈子，豈不是既省時，又省鞋嗎?當然，這一招適合用幾千字的短篇寫鄉村小鎮人物，要寫迷宮式的長篇玄幻小說，當作別論。

“一姐”者，女一號人物的酷稱也，先鋒鎮派出所的年輕人可謂先鋒，同行中不乏武藝高強的女警，他們全不以此號呼之，卻將它送給一個做飯的廚娘。于是讀者的眼睛就瞪大了，且看這個女一號有何傳奇。居然沒有，平庸而又平庸，平庸地為民警做飯嫌食客太少，轉而去開飯店。卻又開賠了本，無顏回派出所，再轉而隨老公遠走打工。讀者以為這個平庸人物的平庸故事會到此結束，不料意外突然發生，遠去曹營的“一姐”心系漢室，一個長途電話打來，讓警察速即去將一名在逃多年的案犯緝拿歸案。這時人們才算服了，到底是個“一姐”!

“‘雄魚腦殼’這個外號是什么時候發明出來的，這個也無從考證了，我只知道……”怎么不知道呢，這是《阿Q正傳》的發明，斷了膝的孔乙己再次出現在咸亨酒館也是這般寫法。聶耶在寫小說之前是有過充分準備的，他讀經典，無論古今也不排斥中外，于是他一下筆，越是樸拙便越是顯見他在書中的閱歷。接下來他開始講述這個鄉村奇人的一生。“雄魚腦殼”的娘一生下他就死了，酗酒暴怒的爹把他養大，出于反抗，他將親爹推下三樓摔死，又參與打斗致人重傷，監獄內外幾進幾出，終于發了點財，卻因吸毒輸個精光。最后一次從戒毒所出來，下定決心要走正路，為此還做善事領養了一個棄兒，不料遭遇盜竊集團，他以他早年向人施威的一身武功與其搏斗，身中四刀。

這讓我想起《警察與贊美詩》。與歐·亨利不同的是，“雄魚腦殼”沒有像那個美國小偷一樣想走正道而被捕，卻是已經走上了正道而不幸身亡。聶耶努力要講述給我們聽的是一個鳳凰涅槃式的、“雄魚”變成雄人——英雄人物——的悲情故事，以至于讓憎恨他的惡行的人正為他的新生發出歡呼，突然又為他的死去欷歔感嘆。五千字的短篇，三次大的轉折，寫得干練、清晰，人物與故事乃至細節都躍然于讀者眼前。

“肥龍”和“瘦虎”的命運同樣不堪，一高一矮、一瘦一肥的兩個屢建功勛的交通助警，一生最大的理想是能夠成為正式警察，“找個好姑娘，生個胖小子，然后好好地過日子”，在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中，安德烈·索科洛夫何嘗不是這么想的。機會終于來了，助警工齡十年以上者可以轉正的文件下發，當兩人再一次出色地完成任務之后，看見這對相聲演員一樣滑稽的搭檔，領導一句無心的話卻讓他們的美夢徹底破滅:“這兩個人的模樣真逗。”因為“真逗”的模樣，兩人的前途“就這么給耽擱了”。

與“雄魚腦殼”的人格嬗變相反，聶耶又為我們塑造了另外一個人物形象，《奧斯卡的2006年》中的奧斯卡。這篇略為長些的小說仍是《阿Q正傳》式的開場，作者為小奧斯卡的名字是叫狗盛、狗腎、狗剩、狗生、狗勝，也頗做了一番考證。他是早已看見了這個孩子未來的奸詐與狠毒，卻先不動聲色地細細寫他小時的忠厚和老實。小朋友們玩捉迷藏，小奧斯卡把自己使勁兒藏著，天黑了大家背起書包回家吃飯，直到他的媽媽四處尋找才發現兒子還傻坐在路邊，“鼻涕凍得亮晶晶地掛在鼻孔下，好像是冬天屋檐下的冰凌柱”;大家一起去偷橘子，守園人一來別人都跑了，就把他一個抓住被罰掃橘林，“等到我們回頭去找他時，他還在那里掃地”。

就這樣一個小名可能叫做“狗剩”的笨蛋和可憐蟲，在復雜的現實社會中經過長年累月的摸爬滾打，最后成了一個殘酷地壓榨員工血汗，用卑鄙的手段成功地獨吞了公司全部資產的陰謀家。他抽著煙，痛快地總結著他如何步入輝煌的商家韜略:“商場如戰場，總有輸家。不拉別人墊背，就得自我犧牲。我算是看透了，這年月要想活得好，就得往上爬。可你看看外面，誰不想往上爬，都上去了，下面總不能懸空吧?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一將成名萬骨枯’……”

聶耶與他這一代許多八零后青年作家的最大區分，也是最應該引起讀者關注并珍惜與支持的可貴之處，是他一開始走進文壇就把眼光投向了社會，投向了人民尤其是生活在某種困境中的普通人，自己也以普通人的身份參與虛構的小說，選用與小說內容最相適宜的樸素的語言講述他們，與他們身心貼近，共喜同憂。而沒有把筆墨沉浸于年輕人容易引以為所謂先鋒和時髦的、狹小的個人隱私的想象與暴露。

生活中人們的理想與現實，奮斗與命運的錯位，似乎是一個嚴重困惑著他的問題，不僅“雄魚腦殼”，不僅“肥龍”和“瘦虎”，小鎮派出所的劉所長戲劇性的職務變遷，同樣讓他陷入了思考。青年才子民警宋學文的一支生花妙筆，使他所在的單位聲名遠播，劉所長因此由所里調到局里，這在世俗人的眼里本來應該是好事一樁，卻不料所去的科室是個清水衙門，反倒還不如原本處處受到關照的小鎮派出所。“是宋學文讓他沾了光，還是宋學文耽誤了他?連他都想不明白了”(《老警察·新警察》)。

職業使然，聶耶的小說以警察和與警察有關的人事為多，而在現實生活之中，也的確是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都與警察和法律緊密相聯，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極其方便就能順著警法這條無所不觸的線索，捕捉到社會的癥結和人性的黑暗。

在處理小說的人物、故事和情節上，另外幾篇也各有它們的令人稱道之處，如警察老楊識別和捕捉小偷的絕活兒(《老警察·新警察》)，劉所長以抓住小舅子的軟肋而制伏這個聞名小鎮的狠角(《劉所》)，被人劫持的劉雄因報警而扯出的劫人前科(《報警》)，當了一輩子混混兒的老木晚年為民除害在慶功會上流下的眼淚(《愛笑的老木》)，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在我嚴格地看來，這幾篇除了表達老警察手段的神奇，派出所長人格的正直，犯罪人偶然的倒霉，老混混兒可喜的轉變以外，它們的社會性和思想性都還不如《鄉村警務》。

此外我還希望，剛剛邁入文壇正在成長之中的聶耶，在今后的寫作中要進一步拓寬道路，豐富題材，更多地去了解社會各類人物的生活和命運，反映他們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并且深刻思考他們之所以成為這樣而非那樣的人性特點和社會成因。同時在小說創作的藝術風格暫未定型的時期，還要以青年作家朝氣蓬勃、大膽無畏的探索精神，在小說的結構上，在小說的語言上，在小說的敘述和描寫的技巧上，多多變換一些新的式樣。請別誤會，我說的不是要他去仿效那些淺薄的、不倫不類的、所謂的先鋒現代派，而是說他完全可能用他的智慧和才學，把他所鐘愛的小說寫得不僅更有力度，而且更有味道，從而不斷地給關注著他的讀者以期待的驚喜。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