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東西的第一本散文集《挽留即將消失的情感》,這是他20多年來散文創作的一次總集結。
東西的散文無論是追憶故鄉、談論文學,還是記敘游歷、為人物立傳,都緊緊扣住“情感”二字,在創作中始終跟蹤自我真實的情感,或書寫友人印象中的喜怒哀樂,或抒發自己對故鄉的感懷,對人文地理的文學想象,并通過人類情感缺失的普遍性的揭示,強調挖掘“內心的秘密”對文學創作的重要性。
故鄉的深情回望
“故鄉回望”系列是體現作者懷鄉情緒的篇章,東西對其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寄托著深厚的情感。這種情感不僅體現在作者對故鄉的自然山水的摹寫中,也滲透在關于故鄉的人與事的深情敘說里。
《故鄉,你終于代替了我的母親》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母親在身邊的時候,作者時時會感覺到故鄉的氣息,因為母親就是故鄉的象征,母親的話語覆蓋了故鄉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母親離開“我”之后,故鄉的一切便直逼“我”的內心,此時的故鄉“像我的外婆,終于把母親抱在懷里”。如今,故鄉代替了母親,故鄉的天空、草地、樹、牛、山坡上的玉米棒子,還有村民的白發和臉上皺紋,無不帶著母親的影子縈繞在作家的腦際。以至于“我跟他們(村民)說糧食,談學費,討論從交祥村拉自來水,研究怎樣守住被鄰村搶占的地盤,仿佛是在討好我的母親”。讀到這里,我們不禁會為作者對母親的那份深深的眷念之情而感動。文章以母親的形象來體認和呈現故鄉的人事與自然景物,反過來,又以故鄉的人事與自然景物來懷念母親,傳達了一種親情與鄉情互相輝映互相纏繞的情感經驗。
在回望故鄉時,東西大都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以童年的視角和回望的姿態直接訴諸鄉土的童年經驗。那口泛著死亡氣息的“水井”(《記憶水》),村頭村尾零星的“鞭炮聲”和“剁肉的聲音”(《遠去的年》),坐在前桌的女同學那“烏黑的長辮”……這些帶著鄉村氣息和童年意緒的意象,都是作者闡釋故鄉情結的注解,凝聚著作者濃濃的鄉情和愁緒。同時,我們也從作品對意象的闡釋中,可以領會到作家對命運的追問、對苦難的悲憫、對生命的形而上的思索。
身體與心靈的文學感應
東西認為,有覺悟的寫作者都“呼喚心靈”,主張“用心靈寫作”。同時,東西提倡“身體寫作”,強調“身體的體驗和反應,每一個詞語都經由五官的核實,每一個細節都有切膚之感”。由此,作家必須把自己當作“一部生活的接受機”和“情感的試驗器”。人類情感體驗與身體反應的通約性,又使東西的文學創作帶有鮮明的讀者意識。東西在《小說的魔力》中提到,如果要抓住讀者,作家不僅要具備超越生活的想象力,還要正確處理傾訴和聆聽的關系。文章從接受學的角度,指出當前文學失去讀者的根源,從而強調文學回歸藝術本源的必要性。
由于全球化背景下商業化潮流的無孔不入,情感的本義在當今社會發生了相當程度的變異。東西結合自身的文學實踐,敏銳地指出當前社會中的情感嚴重缺失的可悲現狀。作者以《我為什么沒有小蜜》、《痛苦比賽》等小說的創作的審美動機為例,深懷憂慮地指出現代社會的精神病象,以及情感的商業化、游戲化尷尬情狀,從而提出回歸人類健康情感和健康心理的殷切期待。在所有闡釋“情感”的創作談中,《挽留即將消失的情感》無疑是最集中最典型的一篇,作者通過現在與過去的對比,展示了隨著時代的變遷,人類的情感不斷地被稀釋的質變歷程。市場經濟對人從外到內的改造,使人類最初的那種純正、清澈的情感處于日漸式微的狀態,“敏感”、“害羞”、“同情”等詞語被現代人從心里放逐。通過現象的列舉,筆鋒直指問題的要害,在令人警醒之余,讓讀者不能不佩服作家直抵靈魂的洞見和敏銳的觀察力。
人生之旅與文化之旅
東西的游記散文不是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的照相式摹寫,也不是登山臨水的零碎感念和心境的直露表白,而是滲透著作家深層的情感體驗和豐盈的生命體悟,蘊藉著相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
以《比想象多一點》為例,東西的筆觸不啻于景點的感官印象層次的勾勒,也不僅僅停留在情致恣肆和閑散不羈的情感層次,而是突入城市的靈魂的內部,展開作家對水墨桂林的文學想象。文章從山人手,作者的觀察視點由外而內,既寫桂林山峰的外部的獨特構造和自然氣候,又寫到山峰內部所隱藏的“秘密”。然后轉入對水的描述,寫到兩江四湖賜予桂林以秀美的特質。在這里,作者筆鋒陡轉,指向桂林的歷史和文化,直抵城市的精神內核。山水的陰柔和秀美,并未理所當然地造就桂林人的綿軟和溫柔的個性,倒是山的巍峨與雄渾構成了桂林人的文化基因,使他們體內充溢者反叛的能量、血性與陽剛之氣。抗日戰爭期間,李宗仁和白崇禧發動抗擊日寇的臺兒莊戰役,取得了國民黨正面戰場的第一次勝利。桂林戰役中,曾上演了八百名桂軍傷兵在七星巖抵抗日軍,終因彈盡糧絕而慷慨就義的壯舉。這使我想起余秋雨的名篇《白發蘇州》,桂林山水的秀美之于桂軍的悲壯,猶如蘇州的陰柔靈秀之于閹黨之亂。作為文化散文,二者異曲同工,其筆觸都相當自覺地向歷史的縱深掘進,向文化的根部掘進,鉤沉城市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記憶,從而揭示出這個城市的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
人文視野中的人物傳
東西的散文中有一類以與作者本人關系甚密的詩人、作家和編輯為審美觀照對象,為讀者呈現了藝術家在創作之外的生活場景和人生遭際。他把藝術家的日常生活納入審美視野,為我們呈現了一批藝術家的真實而鮮活的生活場景,以及他們所持有的人生觀念和藝術信仰,為讀者將藝術家的詩性人格與日常人格進行對照提供了可能,進而為讀者深層解讀和把握藝術家的文本信息提供了重要參照。
比如,《凡一平的流言飛語》充分展現了東西出眾的幽默才華。作者借助詼諧甚至調侃的敘述,為讀者提供了與作家文本世界構成極大反差的形象?!冻8纭穭t以人物游戲式的人生態度為著眼點,將藝術家的日常生活細節向精神內部拓展,戲劇家常劍鈞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其文風心性也躍然紙上。這類作品皆為作者與所寫人物精神碰撞的結果。
在寫作中,東西試圖讓自己的心扉最大程度地敞開,感受人物的生命的律動和心靈的呼吸。《陽光男人楊克》在列數詩人楊克詩歌創作的重大成就之后,再通過逆向式描述,表現了楊克平易近人、藹然可掬的詩人品質。接著,作者又寫到楊克的個性與氣質,認為楊克的“樂”永遠大于“憂”,詩人對詩、對人生的樂觀心態賦予了他青春常駐的精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