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顧亭林有云:“士有俗儒之學,有通儒之學”,文字如此,藝術亦然。急近名,徇時好,營營于目前者,俗儒之學也;崇雅正,卻邪偽,汲汲于千古者,通儒之學也……勉為通儒之學,而不為俗儒可耳。”
——黃賓虹1 937年《誡某校學子宣言》
19世紀末20世紀初,走在中國大變革前沿的仁人志士,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實質上可以互補的救國思路:一是科技、實業救國。一是文化、精神救國。黃賓虹是力主文化精神救國,甚至藝術救國的。他沒有留學出國,但對世界各同尤其是西方的文化藝術是很關注的。在對中西繪畫史的比較中,他有一個重要發現:中西藝術家群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宮廷畫家、職業畫家為中西方所共有,但中國畫家群中的一個階層——士大夫文人畫家,為西方沒有。這就決定了中西古代繪畫在精神旨趣的不同: “中國畫言成德,西方畫言成功”。說得通俗些,就是中國士大夫文人畫的藝術旨趣是“志道、據德、依仁、游藝”,是超功利的;西方繪畫的旨趣只是功利而已。他認為最能代表中華民族藝術精神的,不是宮廷的朝臣院體畫家,不是江湖市井職業畫家,而恰恰是士大夫文人畫家。最能代表中國書畫藝術品位的,不是神品、妙品、能品,而是逸品。逸品畫的旨趣源于“仁人愛物之心”, “民胞物與”的博大情懷,學術純正,又有詩文書法為根基,筆墨精神深根于自然之道,博大精深,非世界各國所能比擬, “公認為世界第一流”。20世紀是中西文化藝術溝通時期。西方列強依仗科學、技術、物質文明的優勢,向世界擴張,西學隨之東漸。于是,出洋留學成為一種風尚。繪畫界也不示弱,大批的留學生懷著一種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學習外國美術,改造中國美術。但很少有人意識到,在這個全球大動蕩的時期,文化在重組, “東學”也在“西漸”。在繪畫領域,非宮廷、非官方的西方印象派、后印象派、野獸派、抽象派等對寫實主義傳統發起猛烈攻擊,轉而向東方藝術精神理論技法學習,從理論上研究并在畫法上學習取法中國古代繪畫。其眼界之高與深入之程度為“我邦藝術之士猶有未逮者”。
由于對中西文化藝術優劣利弊的認識等判斷,對世界文化藝術發展趨勢的敏悟,他對中國繪畫界當時的時流風氣做了不客氣的批評: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與張大干、張善,皆黃賓虹“友好”,但黃賓虹明確表示與他們“旨趣小同”。他對“巾西折衷”的改良派畫風更為不滿,認為這種畫“不東不兩,國畫靈魂早已飛人九天云外”,是“民族精神之喪失”。對于“見外邦作風之盛,輒思盡變我國舊有之法”的“全盤西化”,黃賓虹認為這是“用夷變夏”,并舉日本藝術為例: “缺乏自己的東西,跟在人家后面跑”,所以“沒有什么成就”。對于侈談“新藝術”,模仿兩方現代流派的, “囂囂然自命新畫派者”黃賓虹認為是“合中國原有最高之學識,而務求貌似他人之幼稚行為,是真無知者”,是“癡人說夢”,是“荒謬之風”。對于清代乾、嘉以后尤其是道光咸豐年間的金石家畫,黃賓虹極力推崇,但對吳昌碩一路畫風卻極為不滿,認為其“雖知筆意,而法不備”,稱之為“倉石(吳昌碩,號倉石)惡派”。可以說,在20世紀初的畫壇上,黃賓虹是一個獨立于各種風氣之外的“獨行之士”。
他雖然是國粹派學者,但對傳統卻與“尊王攘夷”的保守派完全不同。他深入剖析了五千年中同學術與藝術史,認為傳統是由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方面交替演變而組成的:一個是“君學”,一個是“民學”。君學繪畫“為宗廟朝廷服務,以為政治作宣揚”,后發展為“朝臣院體畫之類”。 “君學重在外表,在于迎合人”,“只求外表的整齊好看”,比學的思想源于老子,“老子是個講民學的人,他反對帝王,主張無為而治,也就是讓大家自山發展”,“民學重在精神,在于發揮自己”,“在骨子里求精神和個性的美,涵而不露”, “有深長的意味”。對西方藝術,黃賓虹敏感地覺察到:藝術家也正在力求在精神上擺脫宮廷、官方、宗教、政治功利的束縛,乃至金錢的利誘。在藝術理論與技法上擺脫束縛在科學教條上的被高更稱為“完全客觀的”、“冷酷無情”的寫實藝術,追求精神個性的解放和創造的自由。這一趨勢突出地體現在兩方藝術家自然觀的重大變化,他們開始放棄了以模仿自然為目標的“征服欲”,而轉向塞尚所講的那樣“深入地鉆研自然,天真純樸地接近自然”,“像初生小兒那樣看世界”。黃賓虹在與許多歐美學者藝術家的接觸、交流中,在與傅雷的長期交往中,以及對當時文化風氣的感受敏銳地洞察到:民主時代是全球文明發展的共同趨勢。擺脫“人治”,能給個人以精神自由發揮自由創造的是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調整。在這一點上,西方已經走到中國舊有的“民學”精神的軌道上了。
所以他滿懷自信,展開了大膽的想象,對世界繪畫藝術的前景做了不僅令當時,就是在今人也會感到驚愕的預測與展望。
將來的世界,一定無所謂中西畫之別的。各人作品盡有不同,精神都是一致的。正如各人穿農,雖有長短、大小、顏色、質料的不同,而其穿衣服的意義,都毫無一點差別。
在黃賓虹看來,中西繪畫通過空前的溝通,終于可以在一個共同的民主或民學的精神的旗幟下,沿著自然美、線條美的軌道趨同、互動、競賽了。中國畫家不可悲觀, “實在正可樂觀,尤其文化藝術上大有努力的余地”, “現在我們應該自己站起來,發揚我們民學的精神,向世界伸開臂膀,準備和任何來者握手”!黃賓虹可以說是20世紀中國藝術家中與全盤西化論者、折衷論者相較,最自信、最有氣度、最有參與世界文化新潮流意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