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有溫州之行,得識永嘉山水。一條楠溪江,名列于國家重點風景名勝區,以水秀、巖奇、瀑多、村古、灘林疏朗寥廓勝。無多裝點,野趣天然,荊釵布裙,不掩國色。爰作四記,并足跡心跡均志之,以饗后之問津者。
巖·云·瀑
永嘉縣龍灣區一個青年朋友遠道來索題,我寫了這樣幾句話:“昔愛‘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之句,今值秋晚,稻熟菜嫩,黃綠繡錯,而岸上白云則無日無之。因得詩云:謝公蹤跡應猶在,來向楠溪江上尋。”
謝靈運那兩句詩,是在離開永嘉八年多以后“入彭蠡湖口作”,然而景物依稀似永嘉,尤其是“巖高白云屯”,在楠溪江兩岸隨處可見,只要是晴天。他在永嘉寫的《白云曲》失傳,兩句詩中想來也融入永嘉白云的印象。現在“巉”字簡化為“巖”,好像只是一般的地質學中巖石,不再有“山之高峻者”的意思。像形字里,未經簡化的和、諸字一樣,繁雜的筆劃像畫家的法,給人以崔嵬嵯巉嶙峋之感,高、幽、峭、險,亙古如斯,只有偶來屯聚的白云,賦予它以生機,以飛動的靈氣。
晚謝靈運數十年的陶弘景,也寫過一首關于云的好詩:“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是因南朝齊高帝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之作。陶弘景寫這首傳誦千古的名篇時,似還沒有隱居到永嘉的石室山,而后來石室左近還是附會出了白云嶺和白云亭。石室山今名大若巖,若就是箬,形容山冠為箬笠。據說山上古來有五十多個洞,我們只探了高十七丈、深二十四丈、闊二十三丈,可容數千人的最大一洞,即古地理志所說的石室。不知從幾時起,石室之名被“陶公洞”所取代。洞是古的,洞中建筑文昌閣1957年失火,只剩空臺,顯得空蕩蕩的。洞外植被不古,當路一老樟,仿佛閱盡滄桑,還要拭目以待。南史說陶弘景特愛松風, “每聞其響,欣然為樂”,倘果在洞左洞右,山上山下遍植松林,雖附會卻不嫌牽強了。
不遠是神往久久的十二峰和百丈瀑。但是主人不提它,一逕引我們上石門臺去。客從主便,不好多問;后來才知道去十二峰、百丈瀑山路難行,且聽聽在百米高頭的地名“虎愁岸”,怕就要勸阻老人:石門臺一樣有瀑布。
石門臺在何處?一入峽谷,嵐氣蕭森,有時以為風吹木葉,其實乃水聲潺潺。石階一會兒陡高,一會兒平展,走走停停,在意想不到處飛濺一掛水簾,或落入凝碧深潭,或瀉進潺山溪。行行重行行,才懂得峰回路轉的境界,好就好在有節奏,不平冗。忽于翠竹叢、亂石堆中躲躲閃閃出現一條瀑布,人說叫含羞瀑,從山下數上來,已是“六”了。
就是瀑布,字典說是閩方言,此地不少語言風俗與閩東北相近。最早見這個字,是朱自清先生寫溫州的《白水》:
幾個朋友伴我游白水。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著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一一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巖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如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服服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一一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網里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寫得真好,體物入微。只不知白水在溫州的哪里,當不在永嘉。不過,他寫的是如煙的。石門臺的七、八、九,全然是另一回事。那白練懸垂,隆隆如車馬奔騰,這一帶似有座巖名“鑼旗鼓傘”,勢頭倒正旗鼓相當。石門臺者原來在巖頂,破檻而出的瀑布由此發軔。所以,按理說九實應為第一,山下的一,才是趨下而不回的第九了。
歸途又去探“崖下庫”的瀑布,另有一種幽趣。沿著重崖迭嶂間的山路攀登,漸漸的棧道窄,一步一險,再無心觀望峭壁上的紫藤蒼苔。心神不定之際,豁然別有洞天,三面峭壁,下臨一潭,瀑布垂簾,形勢略似雁蕩山的小龍湫加三折瀑。遙想夏日雨后,水勢磅礴,山鳴谷應,幽深自又添幾分雄奇。
都說楠溪江“無水不成瀑”,嶺頭鄉龍潭瀑布,巖上村的大泄七折瀑,水巖村的千尺瀑布……還都養在深閨人未識呢。
沒有山巖便沒有瀑布,有了瀑布,才使默然無語的山巖,連同嶺頭峰巔的白云,一起變得有聲有色了。
田家村舍
到楠溪江東著名的石桅巖去,下車以后要步行一陣子。一會兒走過溪上的“丁步”——一步一個石礅,想像水漲時渡河的有驚無險,喚回童年踏水的興致;一會兒在卵石灘上走過,大卵石給人安全感,急不擇路時落腳小卵石上,硌那么一下,不免感謝百千萬年的歲月和流水已把石塊的棱角磨圓:一路墻、門、堤、路,盡是石頭,山中原是石世界,最早的大地上,除了捉摸不住的空氣,該就只有石頭、泥土和水流了。
走過一段新開的山腰棧道,似乎窄了些;還得撐船走一段水路,過袖珍的“小三峽”,兩岸峰巒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窮處,合舟登岸,便是相對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巖,聳立于二百米左右的群巖簇擁中。億萬斯年,張帆望海,那氣魄,那欲行不得的內蘊的張力,絕不是昆明湖上雅號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于何年人們名此巖為石桅,山巖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環抱,道路阻隔,畢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我們是要到石桅巖北的下岙村去(岙音奧)。巾問經過一片平展展的綠茵,正是所謂芳草岸了。在一戶周姓人家歇腳。中年主人從溫州師范畢業后就回鄉教小學,最近抽調參與石桅巖景區的籌劃。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飯,有老酒,早晨宰的鮮肉,燜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風味,固遠勝于珍羞羅陳、 “海鮮生猛”也。
在美國中西部一些鄉村和小市鎮旅行,我常想起唐詩中的意境。有位熟稔歷史的朋友解釋說,當地人口密度略與我國唐代同,自然生態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無道理;而那里的建筑,最古不過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無論平房樓房,石構木筑,多半堅實,早期移民盡量使房合接近故鄉的村居或別墅的風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個風景線合榫。我們這里不一樣:且不說千年來的兵燹人禍,單是1958年人跡所到古樹掃蕩殆盡,深松古藤早已難尋了。這幾年農民手里好不容易攢下錢來,翻老屋造新屋,總不能攔住他們,硬留下柴門蓬戶。那些想回歸自然,在“返樸歸真”的幻覺中緩一口氣,發發思古幽情的游客,有一天來到荒鄉僻壤,看到田家村合也都換成規范化設計的大行貨,必定會大失所望。
記得在武夷山,聽說楊廷寶先生主張那兒的旅游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也許還可加上宜隱不宜顯,宜儉不宜奢),才不致破壞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兩岸連同淺山深坳,居民點和風景區斷難截然分開,不僅旅游設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擺在一盤棋上;沒有理由為了“詩情畫意”,勸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頹敗破蔽的“古民居”里過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讓居民自建造價高昂的“仿古建筑”,那么怎么辦?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還有古窯址、古墓葬、古戰場,以及古橋梁、古牌坊、古民居,一筆可觀的文化遺產。拿古民居說,怕也只能重點保護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當地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在渡頭古窯址南,巖頭鎮北,走進“蒼坡溪門”,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蒼坡村。從五代建村,到南宋時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寶”布局:東西長街直細如筆,稱“筆街”,指向村西狀如筆架的山巒,這筆架山是借景,村內兩方水池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硯池”,另有兩條青石擱在池邊,其中一條的一端砍斜,象征磨過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寫字可以畫圖可以做文章的一張紙了。聽說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著文筆山,也挖了一方“硯池”,文筆山的筆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這個村“一門三代五進士”,不知是托這個風水的福,還是及第后才有這構思。
像這樣保存著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還頗有幾處,多伴有涼亭、蓮池、戲臺、祠堂。蒼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樹為證。在這里借“水月堂”設民俗陳列,有容易傳世的石臼石鎖,還有舊時的床、轎、紡車布機以及農具;器用之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件竹編對襟上衣,每一方格小于指甲,工藝極細;又透又露,設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當清涼無汗。另有一紅色拙實木盆,旁出一鵝頸彎彎,正好在臂上,說是婦女下河洗衣裳所攜,既實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鵝不多見,鵝盆補此不足,它體現了不弄筆墨紙硯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殘存的一點“古意”。
清華大學建筑系汪國瑜教授,說起此間三個古村寨里新蓋的房子,無論哪一座,都沒有老的好看。“在風景區蓋房子,特別要注意樣式,要和風景協調;因為新房本身也成為風景。”如何兼顧環境景觀與居民生活,存古與懷新,文化與經濟——這就是千古謐靜的楠溪江,在過去與未來交會之際,給今人出了個不那么好做文章的題目。
——本文摘自邵燕祥《永嘉四記》第三、四章節
旅游小貼士
1 首先到迭溫州后,然后坐上33、42路等經過安瀾亭的公交車,在安瀾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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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坐上去巖頭的車,票價大約10元左右。路程約1小時。巖頭是一個小鎮,五臟俱全,吃住都方便,可以作為探訪古村落曲中心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