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始,港城日報的文藝部是一個相對平靜的部門,編輯老王已經年過半百,閱歷豐富、老成持重;女編輯小畢大學畢業不久,天真爛漫、富有朝氣;部主任老邱雖然有點書生氣,但對人和氣,處事公平,幾年來大家倒也相安無事。
仿佛是故意要讓平靜的生活起一點浪花,這一年春天,部里又來了一位S先生。據說,老S原來在靈芝區文化館當館長(正股級),因打通了上面的某一個關節,就“高升”到報社文藝部來干副主任(副科級),編文化娛樂版。
老S走馬上任那天,邱主任領著他到部里的兩個辦公室看了看,順便給大家互相介紹一下。
老S說:“邱主任,我上你對面辦公?”邱主任一人在向陽的一間小辦公室。
邱主任笑瞇瞇地指一指編輯辦公室的一處空間,說:“你把辦公桌放這兒吧。”編輯的一間辦公室稍大一點兒,但在背陰坡。
老S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
編輯老王說:“主任和副主任應該在一起辦公嘛?!?/p>
老邱:“這間屋子寬敞一些。”
老S:“嘿嘿……我還就愿意密切聯系群眾!”
女編輯小畢笑著說:“我們這兒不朝陽,冬天冷!”
老S:“邱主任是讓我和群眾同甘共苦!”
聽他這么一說,大家都笑了。
于是,老S就在編輯們的辦公室安營扎寨了。
有一天早晨,邱主任到編輯這邊拿報紙,老王見老S還沒到,就趁機問:“邱主任,你怎么不讓S主任上你屋辦公?有個做伴的多好?”
邱主任一愣,轉而笑道:“老S好抽煙,我受不了?!?/p>
小畢一聽驚叫道:“啊?是這樣!邱主任,你太自私了,我們也不喜歡被動吸煙?!?/p>
老邱嘿嘿地笑了,再沒吱聲。
過了幾天,小畢在辦公室的門外貼了一張紙,上面寫著:請勿吸煙。
老S上班時見到門上貼的那張紙有點不高興了,說:“怎么?本人連吸煙的自由都沒有了?”
小畢笑道:“S主任,我那是貼給外人看的,不包括你?!?/p>
老S的臉這才又由陰轉晴了。
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老王和小畢漸漸發現,老S是個坐不住的人,在班上一 會兒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開始都還以為他是上廁所呢;聽說他有前列腺炎。后來慢慢發現事兒不對呀,人們在辦公室隨便說的幾句話,報社的馬總怎么很快就知道了呢?有一次,人們在一起閑說話,議論馬總今年多大了?幾月生日?幾天以后,馬總在報社的大會上竟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有些人開始惦記我的年齡了呢,連我的生日都查到了呢。同志,你們盼著我早點兒退下來嗎?你們就敢保再來一個新人比我干得更好么?……”
原來,老S經常往馬總的辦公室跑。于是,人們守著老S什么也不敢說了。有時老王和小畢正有說有笑的,老S從外面一腳插進來,二人頓時都啞巴了,噤若寒蟬。
有一次,老王又抽空問老邱:“邱主任,你一開始就不讓老S上你屋辦公,不是因為他抽煙吧?”
邱主任:“我一聽說他是個在上面有背景的人,我就不敢和他在一起了;有那么一個人在你身邊,就等于安了個活電報,什么話也不能說?!?/p>
小畢嬌嗔道:“邱主任,你自己不要的寶貝,就給我們了?我們以后上班都要在嘴上貼上封條了?!?/p>
邱主任笑道:“嘻嘻!……你小青年,少說幾句也不錯,沉默是金嘛!”
老王:“希望主任和副主任能搞好團結。你們團結,是我們的福;你們不團結,是我們的禍?!?/p>
老邱笑道:“這話說得好!”
老S也知道別人都防著他了,他也不在乎:這年頭只要和領導搞好關系就行了,你們老百姓不滿意也是干鼓兒不是?每天早晨也不準時來上班了,有時甚至11點才到;睡眼蒙眬的,眼皮子都有點腫了,嘴里卻嘟嘟噥噥地說:“我到市委宣傳部去辦了點事?!被蚴恰拔业今R總辦公室去有點兒事?!?/p>
他和馬總的親昵關系索性公開化了,上馬總辦公室時橫著肩膀走,大搖大擺,耀武揚威;還多了個口頭禪,動輒就:“馬總說啦!這個問題嘛,是這樣的……”一副狐假虎威的樣子,讓人覺得又可恨又可笑。
二
據說,老S剛往馬總辦公室跑時,馬總也挺煩他的。但架不住他脾氣好,有耐性兒,呵斥他幾句他也不害臊;一來二去的馬總也就喜歡上他了,因為他總能為馬總提供點“小報告”:今天張三說什么啦,李四說什么啦,王二麻子又說什么啦……馬總覺得他說的也不一定全部準確,但參考價值還是有的;哪天老S因故沒到馬總辦公室去,馬總反而覺得像是少了點兒什么,還打電話叫他呢。
馬總出去喝酒也開始帶著老S了,老S勤快呀,給馬總提提包呀,遞遞拐棍呀;并且老S的酒量也大,能替馬總解圍。有時候馬總喝得舌頭也硬了,鼻涕涎水也下來了,老S也不嫌臟,接過杯子來,“日!……”一口就進去了。
有一次,報社請市里的幾個廣告大戶喝酒,馬總恐自己不勝酒力,就帶著老S去了。酒過三巡之后,古釀酒廠的耿總果然開始叫陣了,指著能盛3兩3的高腳玻璃杯子說:“馬總,你喝這么一泡,我就給你100萬元的廣告費!”
馬總一聽來勁了:“耿總!有你這句話,老夫今天豁出去了!”吩咐人在桌子上一溜兒擺好3只杯子,全部滿上;一口一杯,一杯贏得一陣掌聲。及至喝到第3杯,可能實在是喝不下去了,喝到嘴里又吐回杯中,遞給老S。老S一口把杯中酒喝了。
耿總:“哎哎,馬總,你找人替你喝,我一分錢不給!”
馬總黑著臉道:“老耿!你別不仗義!”
耿總的臉也紅了:“我沒不仗義呀,我是說你親自喝一泡我給你100萬,別人一插手性質就變了?!?/p>
馬總呆呆地坐在那兒,連嘴巴都合不上了。
這時,就見坐在副陪位置上的老S騰地站了起來!他從餐桌上端起一缽子熱氣騰騰的山菇燉雞,幾步跨到耿總身旁,一把揪住耿總的衣領,高叫道:“姓耿的!今天你要是耍賴,我就讓你的脊梁桿子把這一缽子熱湯喝下去!”
耿總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說軟話:“S老弟!有數有數!我……我給你們300萬!”
老S的手一松,耿總也顧不得體面了,連滾帶爬地從酒店里跑了。
據馬總的司機事后對人說,老S那天晚上在酒宴上的出色表現,令馬總非常滿意。離開酒店,乘車往回走時,馬總一會兒握握老S的手,一會兒拍拍老S的肩膀,一會兒又像摸葫蘆頭似的摸弄摸弄老S的頭:“S老弟!難得是哥們兒!你今晚的表現就像澠池會上精忠報國的藺相如,有膽有識,有勇有謀!我要給你記大功!”
老S:“嘿嘿,這是我應該做的,不足掛齒?!庇终f,“馬總,我求您的那件事?……”
馬總:“什么事?……噢,提正科?那件事咱說了算,你放心好了!”
哦,原來老S的奮斗目標很清晰,他想當文藝部主任。可安排老S干主任,邱主任往哪兒擺呢?邱主任可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呀,還在省內外的報刊、雜志上發表過不少詩歌呢。
三
這一天,老S拿來一個小戲曲《將相斗》,畢恭畢敬地遞給老王:“嘿嘿,王老,這是區文化館的老史寫的,請您照顧一下……”
老王接過劇本:“呵,《將相斗》,有戲,一定拜讀。”就放在了桌子上。
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老王趁老S還沒喝酒,把劇本遞給他:“S主任,這個小戲寫得還是蠻好的,主題深刻,情節生動,只是……只是咱們副刊以前沒發過小戲,這事要請示邱主任?!?/p>
老S接過稿子:“沒關系,我跟老邱去說說。”拿著劇本上了邱主任辦公室。邱主任笑著搖搖頭:“咱們副刊不發劇本?!?/p>
老S從邱主任辦公室一出來,勾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死腦筋!”然后徑直上了馬總辦公室。不大一會兒,又拿著劇本返回邱主任辦公室。“嘿嘿!……邱主任,馬總批準了?!?/p>
邱主任接過劇本一看,只見馬總在上面批示道:請文藝部編發。
邱主任嘴里嘟嘟噥噥地:“馬總怎么能這樣?”撥通了馬總的電話:“馬總,你以前不是指示我們副刊只發散文和詩歌嗎?”
馬總在電話里說:“哎呀,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你也要與時俱進嘛!”
放下電話,邱主任的臉氣得鐵青:“照這樣下去,以后沒有不能發的東西了,表演唱、武老二,都能發!”一只手把劇本遞給老S:“拿去,叫老王編發。”
老S:“好咧!”又是秧歌又是戲地走了。
一個星期之后,小戲曲《將相斗》在副刊上發出來了。這一天,區文化館的老史拿著一大包瓜子、花生來到編輯部,表示感謝。
老王怕他們抽煙,便把辦公室的門敞開了。
老S一邊請人們吃瓜子、花生,一邊說:“有人說老邱是個才子,他的才表現在哪兒,老史的劇本寫得多好!”轉對老王,“王老你說是不是?”
老王:“那小戲寫得是……嘻嘻!”一邊忙又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邱主任辦公室隔編輯辦公室僅有10步距離,老王怕老S吆兒吧喝的讓邱主任聽見。
老S:“老邱不識貨,差一點兒沒把劇本給扔到紙簍里?!?/p>
老史:“我看晚報上說,邱主任的一首詩被收到中學的語文課本里了?”
老S:“鳥!是收在中學生的語文課外輔導材料里。那又能說明什么問題?不就是一首10幾行的小詩嗎?有什么好吹的?上個月我在《黑龍江文藝》上發了一個段子,100多行,能頂老邱10首詩!”
小畢叫道:“哇!……S主任發表作品啦?怎么沒見給你寄稿費來?”
老S一愣,說:“稿費寄到我家里去了,通訊地址我沒敢寫報社。1000多元錢吶,那稿費單子我拿著都沉甸甸的;倘若是寄到部里來,像老邱那樣的小肚雞腸會嫉妒的?!?/p>
小畢:“S主任拿了那么多稿費,要請客呀!”
老S:“嘿嘿,小菜一碟!”
趁老S下樓送客的工夫,小畢問老王:“王老師,S主任真的在黑龍江發表作品了?”
老王看看門外,苦笑道:“哎呀,還黑龍江呢,他能在小清河發首小詩也行!”
小畢:“啊?……唉!我們又少喝一次酒?!?/p>
四
也許是老S不舍得用所謂的“稿費”請客,也許是老史只買點瓜子、花生老S還嫌不夠,周五時老S一進辦公室就興高采烈地說:“哈哈!……好消息!明天老史請我們游靈芝島?!?/p>
“哇塞!”小畢一聽這消息,高興得一下子跳了起來,“S主任,你真……有本事!”小畢大學畢業來到港城之后,還沒去過靈芝島呢。
老王卻不動聲色地問:“沒叫叫邱主任?”
老S一愣,說:“一會兒我過去一下?!庇终f,“王老是個好同志,要搞好團結。”
過了一會兒,老S果然上邱主任辦公室去了;但一會兒又回來了,嘆道:“唉!……邱主任不去?!?/p>
老王也不好再說什么。
第二天,老S把自己的夫人老孔也帶來了。據說,孔夫人以前在市歌舞團當過演員,現在雖然已是徐娘半老,青春不再,但她衣著華麗,性格開朗,仍然可以讓人想象得到她昔日的風姿。
那是一個讓人心情舒暢的大好天氣。一夜夏雨洗去了多日的炎熱和郁悶;萬里晴空之上,一朵朵白云在不斷地變幻著美麗的形狀。
一行人驅車來到靈芝島(陸連島)之后,沿彎彎曲曲的山路向北翻過一道長滿小松樹的山嶺,眼前豁然開朗!藍藍的靈芝灣靜靜地臥在山崖之下,像是給藍天白云備下的一面鏡子。嶙峋的礁石旁,有無數朵雪白的浪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面對著碧海藍天,孔夫人樂得又跳又唱,其他幾個人也都陶醉在了美好的自然風光中。老S卻忽然嘆道:“唉!老邱這人真是,開始都答應了,一聽說是老史組織的,又堅決不來了。事情都過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孔夫人扭扭地過來瞅他一眼:“哎呀,快別說你們單位那些破事了!”
老S:“唉!面對大海,我欲哭無淚……”
孔夫人:“面對大海,你的胸懷能不能變得寬廣一點兒?”
老S這才不吱聲了。
大家選擇一處有樹陰涼的草地上坐下來,開始玩撲克。及至傍晌,又順著山路移到海邊的沙灘上,拿出自帶的啤酒、菜肴,開始野餐。
酒過數巡之后,老王說:“S主任,這么干喝多沒意思,咱們也附庸一次風雅,行個酒令吧?!?/p>
老S說:“行?!?/p>
孔夫人急忙說:“哎呀,我可不會?!?/p>
老王:“咱們都不是詩人,圖個熱鬧。合轍押韻方面就寬松一點兒,說句順口溜也不算錯,只要‘字頭咬字尾’就行了:咬不住的,罰酒一杯?!?/p>
老S:“王老德高望重,又是首倡者,王老先來吧。”
老王:“不客氣!那我就先說?!彼ь^看了看海中的幾處礁石浪花,吟道:翡翠化作白蓮花。
轉對他下首的老史說:“咱們順時針方向轉,該你啦。”
老史沉吟道:
花果飄香到我家。
他對跪坐在他一旁的孔夫人說:“該你啦?!?/p>
孔夫人叫道:“我喝酒!”端起杯子喝酒。大家又都笑著看偏著雙腿坐在孔夫人身邊的小畢。
小畢笑道:“我還沒進入意境呢,就先借一句吧?!?/p>
吟道:
家家扶得醉人歸。大家又都笑著看坐在老王和小畢中間的老S。老S用手拍著自己的亮光光的前額:“歸……歸……有了!”朗聲道:
歸來摟著太太睡!
這一句把大家都逗笑了!
小畢笑得站起來,一邊揉著胸口一邊說:“S主任,你……真壞!”
老史的一頭白發抖動得像一朵盛開的浪花:“哈哈!……你倒實話實說?!?/p>
老S:“怎么,不對么?不摟著太太睡還摟著二奶睡呀?”
孔夫人也笑得合不上嘴了,扯一扯綻放在膝前的花裙子,罵道:“不害臊,誰和你睡呀!”
老王笑得怕眼鏡掉下來,一直用一只手扶著眼鏡,說:“藝術上通過了,咱們接著來,聽著,”又吟道:
睡蓮醒來唱豐收,
老史接道:
收獲全靠兩只手。
孔夫人見又輪到自己了,忙不迭地擺擺手,又端起杯子喝酒。
小畢接道:
手持彩線織錦繡,
老S又拍拍頭,接道:
繡出繡球配彩樓。
老王笑道:“把王寶釧的《彩樓配》搬出來了。”又接道:
樓臺翠竹掩紅窗,
老史接道:
窗下女子正梳妝。
小畢接道:
妝成對鏡心竊喜,
老S:“喜……喜……”忽然叫道:
喜遇明主登高枝!
這一回大家可笑不出來了,老王和小畢的臉上還隱隱掠過一絲愁云;嘴上不好說什么,心里卻在琢磨:S先生怎么三句話不離本行呀。
孔夫人這時正在吃一根熏腸,她仿佛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忙把熏腸從嘴邊拿開,說:“我老公這個人不壞,但只一樣,做夢也想當官;我要是組織部長就給你個官干干,省得你成天價睡不著覺?!?/p>
老S說:“馬總已經答應我了,過些日子就把我扶正!”
天吶!老S真要當文藝部的主任啦?
孔夫人把朱唇一撇:“哼!……你就看著吹吧!”
老S:“夫人!現在就這么個社會,只要當上主任,工資也高,獎金也高,,午餐費也多……你不愿意我當主任?”
孔夫人:“你就不會跟人家王老師學學,評個職稱?到時候不也不少拿錢?”
老S朝大家笑笑:“她不懂!評職稱多難,又要考外語,又要發論文。”
孔夫人:“哼!想當官又沒那個本事,出去辦事動不動就拉上我,我有什么本事?我不就是長得漂亮一點么?嘻嘻……”
老S嗔怒道:“別胡說!嘴上老是少個把門的。”又抄起一瓶啤酒:“來,我敬大家一杯!”像兔子吹喇叭似的嘴對著瓶子口咕嘟咕嘟地一飲而盡,說,“馬總私下對老邱的工作很不滿意,咱們文藝部的版面最多,卻成年價沒有一個廣告。回去我們聯名寫信給馬總,就說老邱不能勝任部主任的工作——從下面配合一下馬總的安排。不是吹,要是我干文藝部主任,我保證每月能拉到二三十萬元的廣告,讓兄弟姊妹們一個人分個萬兒八千的?!?/p>
他那兒說得唾沫星子飛濺,兩個編輯卻聽得心里發毛,都隱隱覺得,與其讓這么一個人干主任,還不如繼續讓老邱干呢。
天上的云彩漸漸厚重起來,海的顏色也愈染愈深。該不會又要電閃雷鳴的下大雨吧?
五
星期一早晨上班之后,老S還沒到,老邱到編輯這邊來取報紙。
老王問:“邱主任,忙什么呢?星期六怎么不和我們一塊兒上靈芝島玩玩兒?”
老邱:“上靈芝島?我不知道呀。”
老王一愣,皺了皺眉頭,趕快把話岔開了。
老邱走了之后,小畢問老王:“王老師,我都糊涂了,是邱主任不愿意去?還是S主任壓根就沒告訴他?”
老王:“嗯,這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語?!?/p>
天有不測風云。靈芝島一游回來還不到一個星期,市委宣傳部長來報社宣布:馬總因為年齡的關系,退居二線;新來的老總姓呂。
退居二線的馬總被請到了9樓的一間閑房子里,有電話,有報紙,也有人送文件,但就是沒有實權了。
老S在這權力交替的特殊時期轉得也很快。有人在走廊上碰見他,故意問他:“老S,馬總搬到哪兒辦公去了?”他居然把眉頭一橫:“老馬在哪兒辦公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秘書!”
人們聽老S這么說話,心下都有了幾分寒意。哎哎,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人一走茶就涼;不過老S這臉變得也太快了,馬總倘若知道他這么說話,還不把鼻子給氣歪了?
老S開始醞釀著新的戰略行動,一連好幾天盤腿坐在椅子上,也不說話也不編稿,像是入定的老和尚,以至于旁邊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老S的臉上終于漸漸地有了血色。有一天上午,他在辦公室里旁若無人地溜達了一會兒,忽然對旁邊的人說:“有電話幫我聽著點兒,我上呂總辦公室去一下。”然后揚長而去。
老S一走,老王和小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說話;老王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哎哎,你服不服?人家老S就有這本事,誰來當老總他也能三下五去二就靠上去。
沒想到一轉眼的工夫,老S又回來了,臉上顯得有幾分尷尬,嘴里嘟嘟噥噥地說:“呂總這陣兒正忙……”
別人低著頭假裝編稿,誰也不敢看他那一張臉,生怕一不小心笑出聲來。
事后,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老S那天上呂總辦公室去時,呂總正在看大樣;老S進去之后,呂總連座都沒讓,連頭都沒抬。老S的一張大胖臉笑成了一朵怒放的向日葵:“呂總哎,別累壞了,你老人家的健康可是我們的幸福呀!”
呂總這才抬起頭來:“你是?……”
老S忙說:“我是文藝部的副主任老S!”一邊忙不迭地遞上一支熊貓煙。
呂總笑著擺擺手:“我不會?!庇种敢恢杆纳砗?。老S回頭一看,見他身后的墻上赫然掛著一個藍色的牌子,上寫4個大字:請勿吸煙。字旁邊畫著一個白色的骷髏。
“呂總不吸煙?這就對了!”老S說,“我早就想戒煙了,可就是戒不掉;呂總這回你看,我一定要以你為榜樣,將戒煙進行到底!”說著把手中的香煙一折兩截,狠狠地扔到了墻角的紙簍里。
呂總笑了笑,說:“老S,你有事?”
老S:“嘻嘻……呂總的家在哪兒住?哪天晚上涼快,我領著我的太太到您家去玩玩兒,她說她以前認識您。”
呂總:“呵,有事在辦公室說就行了?!闭f完又埋下頭去看大樣,不再搭理老S。老S只好訕訕而退。
第二天,呂總辦公室的門外又掛出一個藍牌牌,上寫:閑談者莫入。據知情人講,那就是為了擋老S之流的。
但老S并沒有因此善罷甘休,又開始成天價盤腿坐在椅子上,瞇縫著雙眼,也不說話,也不編稿,像是又在醞釀著新的行動。
六
呂總為了使報紙能夠迅速地反映農村的情況,策劃了一個叫作“壟上行”的活動,要求日報的記者們分成東路、西路,奔赴農業第一線,到田間地頭采訪,和農民親自交談;呂總親自掛帥,要率東路軍出征。
這個活動和文藝部本來沒有什么關系,是新聞版和記者部的事,但老S卻又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天下午,他竟然在辦公室里當著老王和小畢的面,在寫字臺上鋪開一張白紙,一皺眉,一閉眼,一口咬破右手食指,抖抖地寫了一份血書:堅決要求跟隨呂總東征!落款是一個血紅的“S”。小畢要幫他包扎一下手,被他推開了;他就那么提溜著一個血糊流拉的“紅蘿卜”下了樓,把血書貼在了一樓的大廳里。
還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這消息便在報社大樓里傳開了。有人當面拍著老S的肩膀,稱贊他是條漢子!也有人看著他的搖搖晃晃的背影,苦笑著搖搖頭。一會兒,總編室主任來電話,讓老S去一下。像是椅子上安了彈簧,老S驀地跳起來,連電梯也顧不得等了,騰騰騰地朝總編室飛奔而去。
呵呵,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回呂總一定會讓老S的“血染的風采”給感動一把,答應他的要求:老S的“密切聯系領導”的戰略要奏效了。
哪知老S到了總編室,等待著他的是總編室主任的一張麻木不仁的臉。主任說:“老S,呂總委托我跟你談一談,向你宣布3條:一,壟上行活動你就不要參加了,你又不會采訪,又不會寫新聞。二,你擅自在一樓大廳張貼大字報(不是申請書),屬破壞安定團結行為。但考慮到你是個老同志,又喝了酒,就不上報了,也不深究了。但是第三,你必須立即把你貼的大字報揭下來,并向所在黨支部交上一份深刻的檢討!”
老S不愧是曾經滄海的高手,很會見風使舵,這時忙把頭點得和雞啄米似的,連連說自己中午多喝了幾杯“貓尿”,好心辦了壞事,一定深刻檢討!
這事還不完。
呂總和記者們下鄉之后,一篇篇帶著泥土芳香的稿子開始源源不斷地傳回報社并在港城日報上發出來,那一段時間日報的版面生動活潑,令人耳目一新。
那些日子,老S也有了新的愛好。每天早晨一拿到報紙,先找“壟上行”欄目;然后精心地剪裁下來,貼到一張張白紙上。一個月之后,“壟上行”活動結束了,老S的案頭上有了厚厚的一本剪報。他又請美術部的人給他設計了一個彩色封面:豐收在望的田野,碩果累累的山林,還有3個云山霧罩的美術字:壟上行??瓷先サ雇︷B眼的!
早晨,像是要去參加一次隆重的婚禮,老S身著一套燙得筆挺的深藍色西裝,腳蹬一雙擦得賊亮的黑皮鞋,系一根大紅色領帶——仿佛胸中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他雙手托著那一本他精心訂制的《壟上行》剪報,滿臉堆著笑走進了呂總的辦公室。
呂總正站在辦公桌前接一個很長很長的電話,老S忙又站到門外。及至站得腿肚子都快轉筋了,呂總才放下電話,問:“老S,你拿的那是啥?”
老S忙進到屋里,說:“呂總!您策劃的壟上行活動太好了,是我們報社30年來策劃最成功的一次活動!”呂總的眉頭皺了皺。老S忙畢恭畢敬地雙手把剪報遞給呂總。呂總接過剪報,隨意地翻了翻。老S:“呂總!您老人家親自率領的東路軍發的稿子,全在這上面了,寫得太好了!堪稱通訊報道的范本……”
呂總卻把那本剪報丟給老S,正色道:“老S,你是個聰明人,你怎么整天把精神頭兒都用在這上面了?你整天鉆研的這是哪一門學問?關系學?人學?倘若全報社的編輯、記者都和你似的,整天價不讀書不看報,光看領導的臉子;不一心一意編稿子,光琢磨著編織關系網,咱們的報紙能辦好么?你回去吧,好好考慮考慮我今天跟你說的話!”
一席話說得老S滿臉通紅,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地上砸。他一邊點頭哈腰的連連稱“是”,一邊跟頭碰臉地走出了呂總的辦公室。
晚上,老王在辦公室的紙簍里發現了那一本花花綠綠的《壟上行》剪報。
老S看看在報社沒戲了,便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最終決定到市文聯去工作,職務是通聯部副主任,還是“副科級”。調令正式下來之后,老S開始交接工作、收拾東西,嘴里還念念有詞:“哼!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處處不養爺,爺去開當鋪!”
邱主任跟老王和小畢商議,是不是應該給老S送送行?老王和小畢一聽也都同意。
老王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終究在一個部里工作了這么長時間,現在老S要走了,請他喝個小酒,給他送送行是對的?!?/p>
小畢也說:“辦公室里有S主任這么個人也挺熱鬧的,整天讓他逗得笑,能多活好幾歲!”
也許,邱主任壓根就不知道老S曾經想取代他干主任?老王一時動了惻隱之心,就說:“邱主任,老S再不走就干上文藝部主任了!”
邱主任卻爽朗地一笑:“他想干我就讓給他,我回家讀讀唐詩宋詞,高興了胡謅幾句歪詩,不也其樂融融?”
老王聽了一愣,轉而苦笑笑:“邱主任,你要不是這么清高,副主編也早當上了?!?/p>
七
給老S送行的酒宴定在周末的晚上,地點在水上酒樓。
無巧不成書,這個世界也太小了。周末夜晚,文藝部一行4人打出租車來到水上酒樓門前時,恰遇馬總和呂總也正下了車,往酒店的高臺階上走。馬總是請他在任時提拔的兒個部主任來聚一聚,呂總是因有幾個企業的宣傳部長要合伙請請他。馬總和呂總聽說文藝部今晚是要給老S開歡送會,都問明了他們在哪個雅座,說是一會幾過來敬老S一杯。
雅座叫“綠洲”。室內的東西墻上掛著水墨畫;向北的一面大窗正對著大海,只見深藍色的海面上礁石暗長,浪花叢生,間或有幾只海鷗在海面上飛翔、覓食;遠處,隱隱可見靈芝島上的燈塔已經亮了,仿佛冥冥中有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在眨著眼睛看著這個熱鬧的世界。
也許是覺得又要踏上新的征途,又要開始新一輪的拼搏,老S的臉色一直顯得有些凝重;人們輪流向他敬酒,說一些鼓勵的話語,他也不啰嗦,端起杯子一仰脖兒就是一杯;菜還沒上齊,他的臉已經紅得像煮過的龍蝦似的。
大家正覺得老調子已經唱完,再也想不出新的祝酒辭時,雅座的門被重重地推開了,進來的竟然是馬總!他的手里提著拐棍,腋下夾著公文包,原來他們那邊已經散了。
邱主任一見忙讓服務生在自己的右面又加了一把椅子、一副碗筷,問:“馬總喝點什么?”
馬總:“白酒!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了,我怕誰?滿上!”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唉!看破紅塵萬事休,我這兒剛剛退居二線,還沒正式退休,連我提拔起來的人對我都另眼相看了,我請客有的竟然不敢來了,怕什么?怕新主子吃味兒么?……哼!”
邱主任忙提起筷子:“馬總,吃菜!”
馬總又朝老S端起酒杯:“老S!到了新的單位,好好干,來日方長?!?/p>
老S哭咧咧地說:“馬總,你說了算時不抓緊時間提拔我,可呂總來了根本就不拿我當牌出,人家把我當成你的哥們兒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馬總掏心掏肝地說:“我干了這么多年領導,犯了很多錯誤,耽誤了一些事情,也做了很多對不起大家的事情,在這里賠罪了!”舉起杯子挨個兒和人們碰杯。他這么一高姿態,大家倒覺得他老人家又有幾分可愛之處了,老S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把一張嘴向下彎得像一張弓。
馬總又對老S說:“你要走了,我給你寫幅字吧。”
老S笑著說:“馬總是大手筆,馬總的寶墨價值連城!——服務生,筆墨伺候!”聽著老S把“大手筆”說成“大筆手”,把“墨寶”說成“寶墨”,大家也都忍著不敢笑。
服務生端來文房四寶,又把杯盤往一邊撤了撤。馬總在桌子上鋪開宣紙,把毛筆浸在硯臺里滾來滾去,自語道:“寫幾個什么字呢?”一抬頭看見了西面墻上掛著的一幅水墨畫。那是一幅宋人風格的山水,近處的幾株老槐樹下,是半個農家的院落,院內有一石碾,一位老嫗正在推碾;遠處是幾座瘦山,隱約可見有一條山路蜿蜒而上,通向山的極頂。
馬總瞇縫著雙眼端詳了一會兒那畫,說:“有了!”揮筆刷刷地在紙上寫下了兩行大字:莫道人生似推碾,拾級而上步步高。
馬總的字寫得確實好,龍飛鳳舞,連服務生都跟著叫好!
馬總一邊用筆桿點著紙上的字,一邊像是在向老S解釋:“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原地踏步,這是螺旋式上升!”
這時,就聽有人在門口大聲喝彩:“說得好!螺旋式上升,——這話很有哲學意味嘛!”
人們抬頭一看,忙都站了起來:呂總也端著杯子來了!
邱主任忙又讓服務生在他的左邊加了把椅子。
呂總站過去,先敬老S一杯酒,這才坐下說:“老S,我來了,你卻要走了,不會是對我的工作有意見吧?”
老S:“有意見不敢!”又說,“呂總,我也有難言之隱。俺村出來的幾個人,現在都提拔起來了,連我當村團支部書記時發展的團員現在都是正科了,可我至今還是個副科。每年春節回老家,見了鄉親們我都抬不起頭來。俺爹也說:‘老大,你還得進步呀,你要是能干上個主任,咱們家祖宗八輩都跟著風光呢?!?/p>
呂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正色道:“自從我來報社之后,幾乎每天都接到跑官、要官的電話;這么多人想當官,說明我們現在的體制還有問題啊。我想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搞一次改革:全體起立,重新洗牌,所有中層干部全部競爭上崗?!?/p>
老S:“希望呂總的改革成功!”
呂總:“希望你……”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說:“我也送你幅字。”
大家的眼睛一亮:呂總也會書法?
呂總拿著筆笑道:“馬總的字是金不換,我是涂鴉?!彼匆娏藮|面墻上掛的一幅畫。那是一幅工筆畫,畫面上是一池春水,水面上靜靜地漂著一葉葉浮萍;岸柳下,有一位老者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在釣魚。
呂總揮筆寫道:
不學浮萍水上漂, 扎根土地始結果。
人們看了暗暗叫好:這字送給老S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大家都舉著杯子站了起來。那透明的玻璃杯子里盛的是酒,又仿佛是一臺巨大機器的不可缺少的潤滑劑。
一年之后傳來消息,老S已被正式任命為市文聯通聯部主任,屬正科級。
他老兄總算修成正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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