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黃昏,祥子蹲在向陽大街的一個十字路口上,把那個被祥子攥得皺皺巴巴的信封在膝蓋上展平,抬頭再仰望了一下這個高深龐大的城市,滿臉的迷茫。一天又過去了,祥子仍然沒有找到盟盟。暮色漸漸變濃,祥子禁不住摁了摁口袋里那個小小的硬塊。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天祥子就得睡大馬路討飯吃了。如果能邊工作邊找盟盟,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了。可在這高樓林立人海茫茫的省城,除了盟盟祥子無親無故。祥子一無學歷二無技術,力氣也不怎么樣,什么時候能碰到一個工作呢?祥子心里毫無把握,把盟盟給他的信放回口袋,摁了摁,站起來在路口徘徊。突然,一輛電動車差點鉆進祥子懷里,幾乎同時,一個帶有濃重鄉土口音的普通話對著祥子喊:“你他媽的沒長眼嗎?”
祥子抬頭一看,眼前一個個子高大面色黑黃的男人,電動車后座上是個帶有“佳寶乳業”字樣的馱筐,再仔細看看這個男人的臉,祥子兩眼立時放光了。
“你——,這不是藍采玉大哥么?!”祥子叫著,他鄉遇故知,心里的驚喜,一下貼在了臉上。藍采玉是祥子高中同班同學藍采金的哥哥。
“你……你誰?”藍采玉臉上的蠻橫消失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皮。
“我是咱小張莊的祥子啊!你弟弟采金的同班同學!”
“祥子?對,是祥子,會寫小說的祥子,我想起來了!”藍采玉眼睛里流露出笑意,“你不在家好好寫小說,跑到這來干啥?”
祥子試探著說出了自己的困境,藍采玉說他想想辦法吧。不一會兒,祥子被藍采玉帶到城郊的一個低矮的小院。藍采玉和人合租著這個小院,藍采玉住一間南屋。屋子面積不太小,但里面很凌亂。藍采玉用腳踢出一片空地把牛奶箱放好,又出門了。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冰塊,放進箱子,用棉被把箱子包好對祥子說:“這箱牛奶是明天早晨送的。”藍采玉還對祥子夸耀說,他有個專門放牛奶的冰柜,耗電多,等到天熱得很了再用。弄好以后,藍采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對祥子喊:“進來吧,還他媽的娘們似的!”話沒落地,藍采玉拽過祥子左手里裝有盟盟來信的包,“砰”的一聲摔在門口。
“把家搬來了?帶這么多東西!”
祥子有點靦腆地“呵呵”傻笑。
藍采玉不屑一顧祥子的那包東西,扭過頭來說:“你小子運氣真好!正好有個河南娘們嫌訂戶少,弄不到錢,要去飯店包包子。我幫你問問,沒人干的話,你就接她的。”
“包包子掙的錢多?”祥子問藍采玉。
“多個鳥!包包子管吃,送奶不管。”藍采玉把自己摔在床上,“啪”的一聲,拍死一只撞在他臉上的飛蟲。
第二天早晨,祥子心里裝著盟盟,還在地鋪上打著滾,藍采玉就興奮地踹開了門:“祥子,祥子,我幫你問了,那娘們的活還沒人接,你快去辦手續吧。”
“真的?”祥子一骨碌爬起來。能有活干讓祥子底氣旺了不少。祥子略微思索一下,吞吞吐吐地對藍采玉說:“我……我能不能現在不去辦手續?”
“靠!”藍采玉吸一口氣,說:“我送完奶,飯都沒吃,就慌著來給你說,你狗日的倒拿起架子來了。看來你是沒餓著!”
“我……我想寫封信。對了,這是啥地方?郵局在哪?”祥子邊說邊穿衣服。
藍采玉看不起他,大叫著說:“都什么年代了,還寫信?你問別人吧,我得去裝奶。”藍采玉扔下幾句話走了。祥子怔怔地看著藍采玉的后影,不明白這么個大勞力怎么就安心干這種活,而且還干得津津有味。看來,在省城找個活不容易啊!就這樣,祥子成了省城的一名送奶員。
祥子騎上藍采玉淘汰的自行車,到公司辦了相關的手續,開始了送牛奶工作。送牛奶的程序并不繁瑣,就是來來回回上上下下跑腿的事。頭天下午按訂單到批發站批發來牛奶,第二天早飯前挨家挨戶把牛奶送到即可。祥子接過來的這三十多家訂戶分散在五個不相鄰的小區,除去上下樓,從祥子住處算起,每天早晨把這五個小區跑一遍,就得走四十里多路。費時的還不在這四十里路上,而是挨家挨戶地送。第一天,業務不熟,祥子送到最后一家時,那家的孩子已經上學走了。一個長著銅色皮膚的老婦女冷冷地對祥子說:“以后再送晚了,就不訂了,退錢!”祥子雖然不在她屋檐下,但她是祥子的上帝。沒有別的選擇,祥子只有賠笑臉不停地道歉,心里暗暗想明天早些起床。
這天送完牛奶,祥子也像其他人一樣到批發站馱了一箱牛奶到街上零賣。祥子馱著牛奶筐從一條街轉到另一條街,又從另一條街轉到另一條街。祥子見過的人多于祥子箱子里牛奶的數量幾十倍,可他們沒買祥子的一袋子牛奶。祥子茫然地停下來,順著人流前前后后地看,看一個個飄然而過的人臉。如果不是路邊的警察,祥子真想拽住他們的衣襟,把牛奶塞進他們手里,然后再從他們口袋里掏出錢來。太陽沒有了光芒,祥子垂頭喪氣地推著自行車往回走。祥子批了一百袋牛奶,除去今天中午的飯錢不說,如果賣不出去就得損失一百多塊錢。這樣算下去,祥子交押金剩下的那點錢,僅夠他在這座城市里生活到明天上午的。明天下午呢?后天呢?祥子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有結果。在一個胡同口,祥子碰上一個老太太領著一個小女孩。祥子看了那小女孩三次,她才讓老太太給她買了一袋牛奶。那是祥子那天零賣出去的惟一的一袋牛奶。
回到住處,藍采玉正好馱著一箱牛奶從批發站回來,關切地問祥子:“咋樣?”
祥子苦笑一下搖搖頭。接著,藍采玉看著他的牛奶筐,又問:“明天的奶馱來了?”
祥子又搖了搖頭,喪氣地說:“這一箱還沒賣出去,明天就送這箱吧。”
“你個狗日的,這是鮮牛奶,上面有生產日期,明天送,訂戶不會要的。”藍采玉說著就從祥子的口袋里掏出手機。祥子的手機上,批發站打來了五個電話,祥子竟然一個也沒聽到。藍采玉二話沒說就撥過去,說馬上就去批牛奶,讓他們等一會兒。末了,藍采玉還說了一連串對不起。藍采玉沒顧上責備祥子,從屋里端出一只箱子,把里面一件衣服隨手一扔,說:“你用這個去馱,我幫你去廣場上賣,你馱奶回來去廣場找我。”連推帶搡,把祥子攆出了院門。
城市的夏天不僅來得早,而且熱得也厲害。廣場上,晚飯后的人們出來散步了。老人牽著孩子,女人牽著男人牽著狗,小伙子牽著小女孩。晚上九點多,祥子在廣場上找到了藍采玉。藍采玉倚著自行車站在人群中,用他那極不地道的普通話很激情地不時地喊著:“牛奶,佳寶牛奶——,好新鮮的佳寶牛奶——”
“我……我……”祥子驚喜地看著下去一半的牛奶箱,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啥我,快去買瓶水,老子快渴死了。”
“好哩。”祥子眼一熱,大跑而去。
漸漸地,祥子在藍采玉的引領下,摸索出了經驗。首先,小孩是零買牛奶的主要對象。要趕學生上學放學的時候到達學校附近,特別是放學時,孩子渴了,拿牛奶當水喝。而且,看好一個校門別亂動,混得臉熟了他們才相信你。其次,要到廣場公園等休閑場所去,那里閑人多,還有很多談戀愛的,談戀愛的小伙子會給女朋友買牛奶喝,而且買最好的最貴的,一元錢一袋的牛奶,你說是五元的,他們照買不誤。再次要到生活區溜達,偶爾也會碰上生意。盡管掙錢不多,祥子賣牛奶的路子順了起來,訂戶也增加了。
祥子送牛奶的第六天收到了盟盟的來信和一個包裹單。那天晚上,祥子捧著信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看了不下十遍,還把從家帶來的信從紙箱里翻出來復習了一遍。祥子越看越興奮,越看越不想睡覺,當天晚上就給盟盟寫了回信。藍采玉猜到肯定是個省城的女人給祥子來的信,想讓祥子和他說說,祥子直笑就是不說,氣得藍采玉直罵他小氣,后來忍不下去了,說:“你個狗日的,讓人還睡不?明天還得早起送奶!”
祥子取來包裹后,發現盟盟寄來的是一樣的兩套夏裝,鱷魚牌的,亞麻質地。上身是暗紅色的帶格花紋的短袖褂,下身是條灰藍色的褲子,細看有些光澤。還有兩個大背心,兩條松緊性極強的三角褲頭,一條黑色的很寬的牛皮腰帶。
這兩套衣服,別說穿了,看著都舒服極了。
藍采玉又嫉妒祥子了,眼睛粘在這兩套衣服上,咂巴著嘴好久才說出話來,說:“你小子真他媽的有福氣,我媳婦跟了我十年了,就沒給我買過一件合身的衣服。你看這顏色,這款式,就像專門給你定做的。穿上它,整個一款爺,哪里還是送奶工?他媽的!”
祥子試穿了一陣后,藍采玉也要試試。
祥子說什么也不讓,說:“你試啥!就你這塊頭,這衣服也裝不下去!等我有了錢,我保證給大哥你買一件!”祥子說著把衣服疊好放在床頭的紙箱里,放在那沓信旁。
當天晚上,祥子做了個夢。夢中,他和盟盟躺在碧綠的草坪上,一個很大很大的草坪。盟盟趴在他的胸脯上,很淘氣地胳肢他,使他渾身癢癢的,癢得他不停地笑。笑得祥子從夢中醒來久久不能入睡,鬧得藍采玉從床上跳起來,又把祥子連諷帶刺地說了他一頓。祥子真想和藍采玉急,寄人籬下又急不起來,只好不停地賠不是,接著睡覺。祥子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就打著呼嚕裝睡著,藍采玉就問祥子說:“祥子,祥子,你睡著了?”祥子裝得呼嚕就更響了,祥子就聽到了藍采玉在床上“打飛機”的聲響,祥子想著盟盟也抓住了自己的身子,心里不停地叫著“盟盟,我的好盟盟”。
第二天早晨起來,祥子似乎忘了夜里的事了,巴結著問藍采玉說,能不能替他送一天牛奶,他想去找盟盟,他想什么辦法也要找到盟盟,再找不到盟盟他怕是要崩潰了,要瘋掉了。藍采玉白了他一眼,繼而把一口痰吐砸在地上,又和他來上了,說:“你別他媽的瞎折騰啦!你以為你是誰?農村來的送奶工,城里的姑娘會看上你?別做夢了!”
祥子立即氣嘟嘟地說:“咋不會呢?她發誓說要嫁給我,對天發誓的。”
祥子還想說點什么,證實一下和盟盟的愛情,和盟盟那天老地荒的愛情,看著藍采玉氣勢洶洶滿臉嫉妒的祥子,撇了撇嘴不說了,騎上自行車就去送牛奶了。
再說,盟盟信上一再重復說不讓他去找,時間到了他不找她,她也去找他,否則今生今世就不理他了。找盟盟的事又擱下了。
祥子送牛奶時,不是所有的訂戶都開門接。那些不開門的也沒有牛奶盒的客戶,祥子就用方便袋把牛奶掛在他們門上。有一次,在陽光小區有一戶人家,祥子見昨天的牛奶還掛在門上。家里沒人,也沒有什么字條之類的提示東西。祥子向這家的鄰居詢問了情況。人家告訴他說,這家有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女人。祥子仔細回憶上次收錢的情況,沒什么印象。第二天,祥子再去送牛奶時,這家門口掛著的牛奶不見了,很驚喜。家里有人了,祥子就喊:“牛奶來了——”祥子想把人喊出來,卻怎么也喊不出來,后來又試了幾次也白搭,祥子就把這家人家給忘了。
又要收錢了。祥子又想起了這戶人家,試探著敲著人家的門,說:“收牛奶錢了。”不一會兒,里面傳來了一個女人的應答聲,說讓祥子等等。門開了,門縫里伸出一只戴綠檀佛珠手鏈的手,一只戴綠檀佛珠手鏈的手拿著幾張紙幣伸向祥子。祥子心臟一陣驚悸,目光快速地從佛珠手鏈滑到那女人臉上,身上。那女人穿件淺紫色睡衣,披散的頭發遮住半個臉,祥子看不太分明。
“你怎么了?”那女人問。
“沒啥,沒啥……”祥子臉紅心跳,接過錢,數也沒數就逃走了。接下來,祥子不知道那天剩下的牛奶是怎么送的,錢又是怎么收的,只記得幾次找錢失誤被人數落。送完牛奶,祥子飛也似的騎車回到住處,扒出盟盟的信,特別是最近的幾封,查看寄信人的地址。一遍又一遍,都不是陽光小區。祥子拿出盟盟的照片,用袖子擦了擦拿到門口明亮的地方去看,看盟盟手上戴著的綠檀佛珠手鏈。之后又掏出盟盟寄來的衣服,貼在臉上聞。這些做過之后,祥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自嘲地笑了幾聲。天下的年輕女人多了,豈只盟盟一個?天下戴綠檀手鏈女人也不止盟盟一個啊!祥子使勁掐幾下自己的胳膊,左手掐右胳膊,右手掐左胳膊,都疼。祥子吼叫一聲,甩門騎車朝牛奶批發站走去。
祥子像往常一樣批了一箱牛奶到常去的地方轉悠。可是,祥子轉著轉著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腦子里啥也沒想,可亂糟糟的就是不清晰。等祥子意識到異樣時,抬頭看見了陽光小區幾個大字。祥子走進小區,把自行車停在正好能看見那戶人家樓洞門的一個拐角處,偵察兵似的探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樓洞,看一個個人進去,看一個個人出來,可祥子就是沒看見那戴綠檀手鏈的女人。一小時,兩小時……突然,一個過路男人問祥子,說:“你是賣牛奶的嗎?”祥子驚慌地看他一眼,二話沒說,騎起自行車跑了。等祥子明白過來那人可能是要買牛奶時,祥子已經離開陽光小區十多里路了。
仲夏的天和川劇里的變臉一樣,說變就變。剛才還陽光燦爛,一會兒銅錢似的雨點直砸人。人和車流動的速度頓時提高了許多。很快,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箭頭似的“嗖嗖”地從天上直射一下來。祥子騎上自行車,神思恍惚,左躲右閃,對著路邊的路燈桿子撞了過去。牛奶箱子甩到路中間,車流從牛奶上軋過去。橋下撈水草的人指點著朝橋上喊,還以為老天在下牛奶哪。
屋里的風扇呼呼地轉著,藍采玉也到家了,光著膀子躺在床上抽煙,搭在床頭上的衣服看上去沒濕。他的眼神很有些飄移,看見祥子的狼狽相也沒說話。祥子在門口蹲著吸了一枝煙,濕衣服沒脫就躺在床上,真想嗷嗷大叫上幾聲。
“祥子,雨停了。走,咱今天下飯店,我請客!”藍采玉用夸張的動作起身、穿衣服。祥子瞟他一眼,感覺藍采玉的聲音像從天外傳來。
“狗日的,走啊!”藍采玉往袖子里伸胳膊,見祥子沒動靜,回頭叫祥子,“天天他媽的面條、饅頭,老子吃膩了,走!”藍采玉賭氣似的,拉起祥子就走,祥子才想起自己一整天只喝過幾口水,頓時肚子里咕嚕咕嚕的直叫。
亮起來的路燈,給城市披上一層橘黃色的面紗。下午的雨使平時熱鬧的大街冷清了許多。藍采玉走在前面,腳下絆來絆去,嘴上小聲嘟囔著什么什么飯店,還不時地探頭朝里看看,時而再回頭問祥子一句,讓祥子選擇吃什么飯。祥子多次聽人說過肯德基、麥當勞,可經過肯德基、麥當勞的門口,藍采玉急匆匆地走過去了,生怕別人把他拽進去。能有這么個機會讓祥子選擇,祥子真想說去肯德基、麥當勞。藍采玉沒那么多錢請客,說了也白說。一路上經過的富麗堂皇的飯店不少,藍采玉只是念念它們的名字而已。等那些飯店過去后,藍采玉就埋怨祥子的猶豫不決。其實,就是祥子真說了,藍采玉也未必真進去吃。那些飯店,哪個沒幾百元也別想進去,哪是他們吃得起的地方!他倆在一個門頭低矮門面逼仄的飯店前,停住了腳步。藍采玉說,他餓得不能再走了,別挑三揀四的了,就這個飯店吧。祥子也說就這個飯店了吧。他們進去后,一個女人從屋里走出來,肯定是老板了,拿眼乜斜了他們一下。藍采玉的嘴巴還沒張開,她就說他們來晚了,店里只有特色菜——炒笨雞了,那意思是說如果他們吃不起就另找一家。祥子看看藍采玉,藍采玉只看菜譜上的價位:炒笨雞28元。
“俺就來只笨雞!”藍采玉手一揮,對女老板說,“給俺安排個座。”
飯店門不大,里面倒還開闊,客人也不少。他們坐定后,女老板拿著個本走過來,邊問邊寫,“一只笨雞。其他還要什么?”
不是說沒有其他菜了嗎,怎么還這么問?祥子疑惑地看看藍采玉,這次,藍采玉也拿同樣的目光看祥子。平時都是在街頭巷口吃包子吃燒餅,還不知道城市的飯店里有這種說法。
“你們吃不吃?”女老板聲音拔高了許多。
“吃!”藍采玉理直氣壯地揮一下手說,“不就他媽的一頓飯么!”
“你們吃什么啊?”
女老板拿過一個菜單,彎腰給藍采玉指點著。藍采玉和她小聲商量著,不再問祥子吃什么飯了,好像來吃飯的是他和女老板。藍采玉加了紅燒茄子青椒豆腐干和一盤花生米,還要了兩瓶啤酒。菜上來后,炒雞是用個半大盆子盛的,滿滿的一盆。藍采玉眼睛睜得大大的,筷子戳得“啪啪”響,招呼祥子吃。
“不到三十塊錢就這么一盆,比咱家還便宜哩,媽的,吃!”藍采玉塞進嘴里一大塊雞肉。祥子一直是吃一口看一眼藍采玉。吃人家的嘴短心也短,祥子感覺,無論是雞還是藍采玉,包括祥子自己,都不那么真實。直到接近尾聲,祥子才進入狀態。祥子倆吃喝得酒足飯飽,中間藍采玉還要了一盒將軍煙。算賬時,藍采玉打著飽嗝把一張五十元的票子很牛逼地甩在服務臺上。
“一共一百二十八。”女老板面帶怪異的笑。“啥?!”
“一共一百二十八。”
“咋這么多?你沒算錯吧?”
“算錯?自己看看,光雞就七十八塊錢!”
“雞不是二十八塊錢嗎?”
“二十八塊錢一斤,那只雞將近三斤呢!”藍采玉摸過旁邊的菜單,手指來回搓著。祥子翻開腰包,連毛票都湊上了,才湊夠了錢,臊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回去的路上,藍采玉沒有了來時的高漲氣焰,步子也慢了下來。他倆海底的軟體動物似的,在燈光里蠕動。
“祥子,你不知道吧。我上學時出過一次車禍,頭部受傷,頭蓋骨有一塊是假的,頭發是織上的假發,就這里。”藍采玉摸索著頭頂繼續說,“我不能用腦,不能熬夜。當時,我腰部也受了傷,到現在不能干重活。別人出來打工我也出來打工。別人出來打工,要力氣有力氣,要技術有技術,我出來打工就憑拼命。這些,我媳婦都不知道,她還以為我在外面多舒坦呢,整天就知道要錢要錢。上月我留下一百五十塊錢,全給她郵走了,還不到二十多天又打電話要。我說真沒錢了,她就罵我說自己瞎了眼嫁給我這個沒用的東西。我就是造錢機器也得晝夜工作,才能供起她。咱送一袋牛奶只掙兩毛錢啊!祥子,我真羨慕你單身一人無牽無掛的。”藍采玉傷感起來語氣文雅了不少。
“你就在家種上幾畝地輕輕松松地過日子唄,出來干啥?”
“家里就那點地,有老娘們就行了。俺是男人,俺得養家啊!”
“別他媽的婆婆媽媽的了,男人點。走,咱也逛超市去。”路過華聯超市,祥子和藍采玉挺了挺胸,隨著人流走了進去。
在華聯超市三樓的服裝區,祥子看著一套衣服眼熟就走了過去。祥子看了看衣盒上的標價又指指衣服問服務員價格。
“八百八十八。”服務員用細膩的聲音回答。
“啥東西八百八十八?”跟上來的藍采玉問道,同時朝祥子指點的方向看去。
“祥子,這衣服咋和你那身一樣?對!是一樣,是一樣。你他媽的穿八百多塊錢一身的衣服啊!”藍采玉嘟囔著。祥子直覺手臂發脹,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
這天,住處的大門口,又有人遞給祥子一個包裹單,是盟盟寄來的。
這次盟盟寄的是一雙鞋子,很漂亮的耐克鞋。藍采玉也看了,這么好的鞋,都要嫉妒死了,把手上的一塊油污也擦在了這雙新鞋上,氣得祥子一拳打了過去,不是藍采玉躲得快,就把藍采玉的鼻子打癟了。藍采玉主動把飯做了,祥子才消了點氣。晚飯后,藍采玉拉他去賣牛奶,他說不去,他說他要寫小說,實際上又寫了半夜的情書。夜里,祥子正在做夢,就被藍采玉滿腔嫉妒地從夢中叫醒。藍采玉說你小子做的什么春秋大夢,都笑出聲來了。祥子沒理藍采玉,繼續合眼睡去。藍采玉就說:“你小子不說我也知道,你小子肯定又夢見那女人了!小子,你說說那女人吧,大哥睡不著了!”祥子就裝聽不見,打起了呼嚕,手卻伸下去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身子。
第二天,祥子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穿上盟盟寄給他的衣服,把所有的錢塞進口袋就要出門。藍采玉驚奇地問祥子,“祥子,你小子要干啥去?!”
“我……我去找……”
藍采玉一把把祥子拽回來說:“別他媽的傻了,還是送你奶吧!不是當大哥的掃你的興,生活不是小說,別去找沒趣啦!”藍采玉說著,上來幾下扒下了祥子的新衣服,說:“聽大哥的沒錯!”氣得祥子恨不能一拳把藍采玉打趴下,卻硬被藍采玉拉去送奶了。
藍采玉出事了,被一輛轎車撞了。祥子接到電話時,正把一箱子牛奶往車上捆。藍采玉昏迷了,被送進醫院。祥子卸下牛奶箱,寄存在一個熟人那里,騎車就往醫院里趕。藍采玉閉著眼直挺挺地躺在急救室的走廊里,醫生護士圍著他團團轉,同時在外圍轉悠的是一個留著毛寸脖子里戴著紅線圈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一看就是肇事者。醫生見祥子來了,問清情況后,要祥子趕快去辦住院手續。祥子沒怎么費口舌就從毛寸手里拿到了住院費。等祥子辦完住院手續再次見到藍采玉時,藍采玉已經醒過來,瞇著眼一聲不吭。
藍采玉做CT輕微腦震蕩,左肩胛骨骨折,但沒大礙。其他地方只是些皮外傷,已經包扎好了。醫生說,最好給藍采玉輸個血,藍采玉體質差得很。護士給藍采玉掛上針,直到凌晨三點多才打完。針打完了,藍采玉也張嘴說話了。祥子問藍采玉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記不清。祥子問他是否打電話讓他家人來照看他,他把手擺得蒲扇似的不同意。祥子接著問出院后他是否回老家養傷,藍采玉這次把手搖得更厲害。
人都走了,藍采玉才帶著哭腔說起事情的經過。藍采玉的父親中風住院了,母親今天打電話來說要錢給父親看病。藍采玉讓妻子給母親送錢去,妻子說錢花完了,讓藍采玉寄。藍采玉說沒錢。妻子就說你去死吧。下午賣完牛奶,藍采玉看見一輛嶄新的轎車,突然來了靈感,對著那車就過去了。
藍采玉流淚了,說:“他們的錢花不完,我……我……”
祥子也流淚了。藍采玉要祥子想法找人家私了,目的當然是要點錢了,祥子問藍采玉跟人家要多少錢,藍采玉兩眼無光地說,應該一兩千塊錢就夠我和我爹看病的吧?祥子說好。還沒等祥子去和人家說,人家就甩給了藍采玉五千塊錢,藍采玉羞愧得偷偷去住院處結了帳就和祥子溜了。
藍采玉出院后暫時是不能送牛奶了,起碼身上的明傷得養個差不多,才能再去送;祥子只好替藍采玉送牛奶。
深秋的早晨,氣溫已經很低了。風不大,地上落滿了葉子。祥子先給自己負責的那些訂戶送完牛奶,然后又馱了牛奶按照藍采玉小本子上記的地址給人送去。藍采玉的那些訂戶用異樣的眼光看著祥子,都說換人了啊,怪不得送那么晚。祥子就簡單給他們解釋一番。送完第三個小區走進第四個小區時,祥子感覺那小區的名字怪怪的。錦繡東苑,很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一夜沒合眼加上又消耗了那么多體力,祥子頭腦昏沉四肢軟弱無力。錦繡東苑的房子一律是三層洋樓加一個花園。花園里裝有吊籃桌凳等休閑設施。祥子把錦繡東苑八十一號訂戶的兩袋相同的酸牛奶從箱子里拿出來,手腳不住地哆嗦,兩次都沒掛到鐵大門上。第三次掛上去,還沒轉過身來,牛奶卻“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醉醉,快點。”祥子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接著響起一串清脆的小鈴鐺聲。
“盟盟!”祥子拾起牛奶袋扭臉一看是盟盟,頓感一陣眩暈,心里一聲大叫,牛奶從手里滑落。一身貴婦人打扮得盟盟剛剛做完晨練,每個毛孔里都冒著生氣。
“醉醉,你的奶來咯!”盟盟對著她的吉娃娃狗說著,掏出鑰匙開大門。那伸出的左手臂上,露出一串綠檀佛珠手鏈。
“盟盟,果真是你啊盟盟!”
祥子上下打量著盟盟那熟悉的身段,那熟悉的小屁股,那……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激動,不停地喃喃著。然而,盟盟大吃一驚,臉色瞬間也變紫了,細汗順面頰而下,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什么,像偷了人家的東西被逮著了似的。接著盟盟打了一個寒顫,之后,便像不認識他似的,慌亂的眼神左躲右閃,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盟盟,我是祥子,我是祥子啊,你的祥子啊!”
祥子慌亂地想找點什么來證明自己是祥子,一時間卻無從著手。突然,想起身上的衣服,扯著對盟盟說:“盟盟,你看看,這衣服是你買的。”跺著腳說:“這鞋子也是你給我買的!還有這腰帶……這……”上去抓住盟盟的手說:“嗯……嗯,還有你手上的這綠檀手鏈,是我從蓬萊給你買的,開光的,是我親自給你戴上的,還有,還有……”
盟盟低頭把玩著手上的綠檀手鏈,眼睛里流著淚,突然生硬地說:“你走吧,我不認識你,我……”
“什么?你說什么盟盟?你不認識我?我是祥子!你的祥子啊!我在信上和你說了,我來省城打工了,等我掙足了錢,我就娶你,娶你回家……”
祥子發瘋地大叫了起來,盟盟卻匆匆地擠進門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盟盟,你別走,你開門啊,你……”祥子把鐵門拍得“啪啪”響。
“你走吧,你再不走我就打110了!”盟盟的聲音從大門上的對講器里發出來。祥子沒動,一動沒動,繼續敲門,砰砰地敲,驚得四鄰路人都停下了腳步。院子里竄出一只大黃狗,對著祥子齜牙咧嘴一通亂叫,祥子也不顧,仍舊不停地敲門:“盟盟,你別走,你出來吧,我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你……”祥子的雙手敲麻木了,嗓子喊啞了,盟盟也不出來,只那只大狗汪汪狂叫。祥子抖抖精神,再次敲盟盟家的大鐵門時,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車上下來幾個警察,上來按住了祥子,說:“你在這兒干什么?!”祥子不吱聲,也不掙扎,扭頭盯著警察的眼睛,問:“請問,這是錦繡東苑八十一號嗎?”
警察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愣了愣,看了一眼門牌說:“是啊,咋啦?” 祥子盯著門牌,突然吼道:“我操你媽,這不是!這不是錦繡東苑八十一號,根本不是……老子看錯了,你也看錯了,老子得送奶去!”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