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白居易 貶謫詩文 心理蘊含 景物 時空 想象
摘要:豐富多彩的貶謫文學,實際上是貶謫所形成的特異心理在文學上的一種投射。在白居易謫江州詩中,期間變異的景物,遼遠的時空、奇特的想象、均蘊含著樂天居士深刻的生命體驗和豐富的心理蘊含。
文學作品作為一種符號,歸根到底是人類生命體驗的表現形式,藝術作品的獨特魅力,就在于這種符號形式同人類生命體驗的契合和生動表現。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認為:“語言是純粹人為的,非本能的,憑借自覺地制造出來的符號系統來表達觀念、情緒和欲望的方法?!眥1}文學作品中的語言,具有多方面的蘊含,而心理蘊含正是其中之一。文學語言的心理蘊含,是指文學作品的語言組織所表述或暗示的心理體驗狀態。
從這個意義上講,豐富多彩的貶謫詩文,實際上是貶謫所形成的特異心理在文學上的一種投射,是貶謫文士缺失性體驗的物化。通過對貶謫詩文語言層面的分析,不難發現以下一些特點,那就是景物發生變異,時空變得遼遠,語言風格奇險怪偉等。這正是被貶文士深刻的生命體驗和復雜的心理內容在作品中的表現。
一、景物變異映射苦悶
“寓情于景,借景抒情”是中國文學創作的傳統,在貶謫詩文中,貶途或貶所的山川風物也成為被貶文士吟詠的主要對象。與仕途通達時吟風弄月之作不同的是,因為內心的苦悶與失意,詩人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往往帶有更加濃烈的主觀色彩。在描摹自然景物時,前面往往用一個定性的形容詞加以修飾,而這個形容詞往往和消極情緒相關。因而,在被貶文士的眼中,一切景物都變得暗淡無光,甚至有些觸目驚心,正所謂“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中唐元和時期的白居易因忠直敢言而遭權貴污蔑,被貶為江州司馬。其間所創作的詩文,則具有明顯的苦悶特色。如《東南行一百韻》漫敘赴貶沿途之山川風物,繼而回顧頗為得意的科第、仕途經歷,以及禍福難料“翻身落霄漢,失足到泥途”的不幸遭遇,旨在向同病相憐的友人傾吐其遷謫之意。詩中的山川風物皆滿含愁緒、怨憤色彩,比如“喘牛犁紫芋,羸馬放青菰”、“夷音語嘲哳,蠻態笑睢盱”(《東南行一百韻》),牛是氣喘吁吁,馬是又老又瘦,人們的語言無異于外語,神情也是粗野的。
即使是到了江州之后,這種情形也未得到改觀?!皹淠镜蚴枭接旰?,人家低濕水煙中”(《初到江州》)、“天南相見日,哀猿瘴霧宿匡廬”(《贈韋八》)。在白居易的眼中,江州黃蘆苦竹,荒蠻僻遠,一派蕭瑟景象。其實江州真的如詩人筆下的那樣荒涼、蕭條嗎?難道除了黃蘆苦竹、荻花楓葉,就只有杜鵑泣血猿哀鳴?也許山歌村笛確實“嘔啞嘲哳難為聽”,但地處水陸通衢的商城江州,在中唐時絕不會冷落凋敝。江州唐時屬江南西道,被列為上州,它左倚廬山,右鄰長江、鄱陽湖,人口稠密,交通便利,風景優美,是一個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只不過那時的白居易心緒不好,淚眼觀花,滿目愁云罷了。一旦從貶謫中出來,眼中的景物霎時變得亮麗起來,在赴忠州任上,他看見的不再是幽花衰柳,而是“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題峽中石上》)
正如索緒爾所說,“語言中的一切包括它的物質的和機械的表現,比如聲音的變化,歸根到底都是心理的?!眥2}比如好的押韻能夠恰如其分地表現作者的心理狀態。一般說來,陽韻字讀起來響亮、開朗,傳達的是作者愉悅、歡快的心情,而入聲、去聲字傳達的是一種沉重、郁悶的心情。王夫之所說的“情生景”即是一種移情現象。“情生景”強調情感的主動外射,由我及物,一切自然景物都被賦予了人的思想、感情、性格、行動和生命,使物人格化了,正所謂“物皆著我之顏色”(王國維《人間詞話》),自然景物直接打下了作者感情的烙印。
貶謫的特殊經歷,促使詩人有了缺失性體驗,由此引起感知的變異。從一定意義上說,人們所看到的往往是他們所體驗到的,因此,淚眼中所看見的景物與常人眼中看見的景物不同,它顯示出特異的色彩,并且富于詩情畫意。由此我們不難理解,貶謫詩文中的自然景物大多都是“弦泉幽咽”而極少“花團錦簇”了。
二、時空遼遠寄寓孤獨
在時空描繪方面,貶謫詩作善于展現空間的無垠和遼遠,以寫自己無盡的愁思,并且用比較極端的數字強化時空意識?!澳先ソ浫?,東來過五湖……地遠窮江界,天低極海隅”(《東南行一百韻》)、“南遷更何處?此地已天涯”(《清明日,送韋侍御貶虔州》)。在白居易眼里,江州已是天涯海角,更何況是溯贛江而上的虔州?在貶謫作家眼里,時空因有濃郁的心理色彩發生變異,或化長為短,化大為小,如“聲來枕上千年鶴,影落杯中五老峰”(白居易《題元十八溪居》);或化短為長,化小為大,如“交親盡在青云上,鄉國遙拋白日邊”(白居易《夜宿江浦,聞元十八改官因寄此什》)。
“君游丹陛已三遷,我 滄浪欲二年”(《夜宿江浦,聞元十八改官因寄此什》)、“此地二年留我住,今朝一酌送君還”(《南浦歲暮,對酒,送王十五歸京》)、“三年為郡吏,一半許山居”(《山中酬江州崔使君見寄》)、“一旦失恩先左降,三年隨例未量移”(《自題》)、“一為州司馬,三見歲重陽”(《九日醉吟》)、“潯陽來早晚?明日是三年”(《除夜》)、“遠謫四年徒已矣,晚生三女擬如何(《自到潯陽,生三女子,因詮真理,用遣妄懷》)。二年、三年、四年,詩人為何頻頻在詩中計算自己在江州待的時間,而且每過一年都十分敏感?實際上是他久謫不遷,度日如年的心理反映。在詩人看來,俟罪潯陽,時間特別地難熬,盼望盡快結束這樣一段生活,但時間好像有意與他過不去而變得十分漫長。同時他對昔日美好的時光也難也忘懷,比如和朋友暢飲,“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園邊;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頭水館前”(《八月十五日夜,湓官望月》);金榜題名之時,“良時光景長虛擲,壯歲風情已 銷。忽憶同為校書日,每年同醉是今朝”(《三月三日懷微之》)。
現代心理學一個基本出發點就是關于“物理境”和“心理場”的聯系與區別。構造主義學派心理學家鐵欽納認為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物理世界,一個是心理世界。物理世界是事物的原初存在,它完全不依賴于任何特殊的個人經驗。就物理空間而言,它處處時時都是恒定的,其恒定單位是厘米。就物理時間而言,它也是同樣恒定的,其恒定單位是秒。然而當我們把經驗著的人考慮在內時,我們就面對著不同的心理世界。在這里,物理世界恒定的單位就發生了變異,兩個世界并不存在著一對一的同步對應關系。{3}在貶謫詩文中的時空,因詩人深重的心理原因而發生變異,所以空間上地闊遼遠,是以帝京為起點和中心,時間上漫長難熬。
三、想象奇特表現失衡
貶謫作家的創作十分可貴,如果他們在宮廷還奉命應制,作些游戲文字,但一遭貶謫,文學也就成了他們傾吐幽憤的工具。貶途謫所不同于帝京的奇異山川、遭受打擊后憤憤不平的心理,使他們具有了獨特的感知世界的觸覺。奇特的想象正好自然表現出內心的失衡。
白居易因受謫而覺得萬事蹉跎,理想無法實現而頻頻在詩中說自己未老先衰,早生華發,這就是他的缺失、他的痛苦。這種情況長久地占據在他的心頭,以致見到什么都會聯想到“白發”。他看到水邊兩只白鷺,聯想到的是“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發垂。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白鷺》)。在詩人眼里,動物頭上與生俱來的白色羽毛卻成了不知何故增添的白頭發,乃想象使然。看到滿樹火紅的櫻桃花,想到的卻是“紅櫻滿眼日,白發半頭時”(《櫻桃花下嘆白發》)。甚至于看到一群天真爛漫的少年時,想到的也是“朱顏今日雖欺我,白發他時不放君”(《戲答諸少年》)。在這里,詩人以小見大,想象奇特,這些都是詩人在特定的心理下展開的想象。
貶謫作為詩人的缺失性情感體驗,深刻地塑造了詩人的個性,從而造成詩人獨特的感受方式,幫助他從平凡的對象中發現新的詩意和屬于他的意象。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魯道夫#8226;阿恩海姆說:“形狀不僅是那些當時刺激眼睛的東西決定的,眼前所看到的經驗,從來都不是憑空出現的。它是從個人畢生所獲取的無數經驗當中發展出來的最新經驗?!边@就是說,物理世界只有一個,可心理世界卻因人而異,沒有兩個人的心理世界是完全相同的。決定一個人的心理世界的因素很多,而他的缺失性體驗則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貶謫對于創作的再一個重要作用是由于缺失性體驗所引起的想象的定向化。當詩人處于痛苦、憂傷、焦慮時,對其所失去的或力求獲得的對象,就往往充滿一種向往之情,用情的專一使他的想象的定向化變得深摯動人。
奇特怪異的想象,即是因不幸和人生遭受不平、壓抑的異常敏感而造成的。常人只感到一般的憂郁、不平和壓抑,而有過深刻不幸人生體驗的人則可能感受到十分,并將之上升為普遍的世界的苦悶和壓抑,從平中見出奇來。而且,這些藝術家也更容易感受到別人不太容易感受的孤獨和壓抑,同時對于生命意志的感悟也是非常人所能比的。可見,生活的艱辛,世態的炎涼,心靈的美與丑,人性的善與惡,以及社會的光明與黑暗,人生的酸甜與苦辣,都只有當人處于困境時才看得最真,感受最切,體驗最深。
作者簡介:劉勇,文學碩士,贛南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藝學方面的研究。
{1} 薩丕爾.語言論[M].陸卓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7.
{2}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M].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27.
{3} 童慶炳.中國古代心理詩學與美學[M].北京:中華書局,19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