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現代中國文學史上較早接觸西方現代派文藝思想的作家之一。他在創作中國現代文學主潮的現實主義小說的同時,開放性地融合了現代主義的表現技巧,創造性地把我國小說的審美流向和藝術表現力提升到新的時代高度。他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中,不僅融入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寫作手法,而且吸納了荒誕藝術的一些表現技法,可以說,魯迅小說代表著現代小說對傳統小說藝術的發展和突破。
荒誕(absurd)一詞由拉丁文(sardus)演變而來,后來成為西方現代派文藝思想中的一個術語,指不合常理,不可理喻,且又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在文學家卓越的藝術才能的調動下,往往可以達到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藝術效果。魯迅借用荒誕技巧進行創作,濡染最為明顯的當屬《故事新編》中那些以神話、小說、史實的演義為題材的篇什。這些作品在諷喻現實的同時,以藝術上隱隱的荒誕色彩的復調,有效地抒發了作者在當世當時的心靈困局。本文試以《理水》為例,對魯迅創作實踐中引進和傳播西方荒誕派的藝術技巧進行嘗試性探討。
《理水》創作于1935年11月,取材自“大禹治水”的民間傳說。小說通過對歷代人民大眾所崇敬、擁戴的大禹形象的塑造和其周遭各類群像所上演的一出出鬧劇的描繪,形象地映現了20世紀中國30年代的社會現實。在對一個時代的人情世相施以荒誕的揭露和嘲諷時,魯迅并未采用一以貫之的寫實主義的創作原則,而是將現實變形,突出怪誕、夸張、象征等因素,使小說無論主題、人物、語言還是情節構筑無不具有荒誕藝術的特質。小說在人物關系的敘述上寓有抽象和象征的主題意蘊。魯迅置身其時的環境,隱忍著時代的悲苦,在現實的平臺上,籠罩他的是憂郁苦悶的情緒;在象征的平臺上,他卻能夠做到大書特書。《理水》所展示的主題是人物的荒唐與無聊,文化山學者的無聊對話、水利局大員的荒唐調查與夏禹的腳踏實地和執著精神形成“一邊是莊嚴地工作,一邊是卑鄙與無恥”的鮮明對照,影射現實中學者、文人的丑態,同時也寄托著作者在20世紀30年代混亂環境中對大禹這類“中國的脊梁”式的人物的期待。
加拿大學者弗萊認為:“文學從原始文學發展到自我意識文學的過程,顯示出詩人的注意力,逐漸從敘述價值轉向意義價值。”創作是一種具有自覺意識的行為,文學家在創作時,極其重視作品中所包含的作者的編碼意義,這些意義不單純以抽象的哲學方式來表述,而是蘊含在一些具體的情節與形象之中。因此,如何從作品中發現新的闡釋空間,尤其是作品中那些神話傳說原型和故事模式的意義,是一件很有價值的閱讀行為。循著這個維度重新審讀《理水》,我們發現魯迅在創作時并不僅僅停留在對神話傳說的敘述上,而是賦予小說以更廣泛的象征寓意。他剝去了大禹這個在歷史上被稱為英雄的傳統的神圣光環,施以荒誕的行為藝術的表現,表面看是對英雄的顛覆與解構,事實上魯迅始終對大禹這類歷史上為民治水的英雄心懷由衷的敬意,正如魯迅所言:“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同時魯迅撕下了文化山上學者們虛偽的尊貴假面,將古代臉譜和現代世相加以雜糅,這也是作者對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劉復、徐炳昶、馬衡等三十余人向國民黨政府建議明定北平為“文化城”一事的絕妙諷刺。而對《理水》中的水利官員的種種丑態,魯迅采用油滑的藝術表現方式。在洪水泛濫的時候,官員們還自命清高,打著官腔要求大禹按照成法去治水,他們拿著國家的薪水和糧食,卻對這個國家沒有一點貢獻。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治水英雄大禹在前方戰天斗地,埋頭苦干,而他們置若罔聞,這些大員們的“本色”顯然是20世紀30年代昏聵、頑固、守舊的國民黨官員的真實寫照。從作品總體所描繪的荒誕的古今人世圖畫里,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識地用古人的偉岸來映照出現代人的萎縮。
《理水》另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敘述內容的荒誕性。魯迅在對古代文獻的鉤沉中,經過異乎尋常的想象,加以充分的展開與點化,用自己對歷史史實和古人的特殊理解,結合自己對現實生活的獨特感受,給人物形象注入新的生命,把一些今人今事加以典型的概括,巧妙地穿插在歷史事件之間,構造起荒誕不經而又豐盈生動的情節內容,深刻地展示出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中的種種異化現象,使《理水》折射出銳利的現實反諷的光芒。如學者為證明禹的“烏有”,“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面包屑末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魯迅還有意寫進一些帶有現實因素的內容及現代化情節,由具象化而獲得了更具體更深刻的含義。諸如大禹批準“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禹治水時期,文化山上學者們的食糧竟都是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等等。這些離奇荒誕的情節,造成了古今世界相互剝離的滑稽感。小說最為精彩也更為荒誕的在于故事的結局。魯迅把古代事件拉到現代,把神話中的英雄變成平凡卑微的現代人,把禹還原為平常人,有平常人的甘苦,也有平常人的弱點,以平凡作為標尺來構建大禹的人物個性,實現了對荒誕的超凡表達。當禹作為一個勝利者回到京城時,自然成為被眾人看的對象,這是魯迅小說經典的看客模式,“百姓們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像浙水的濤聲一樣”。正是在“萬人傳頌”中,大禹治水的真實奮斗被故事化了,成為供人鑒賞的荒誕無稽的談資。而在“萬頭攢動”間,大禹本人也以“高明的表演”供眾人效仿,在充當殘忍的娛樂的材料下,一切英雄真實的行為,變得毫無意義。開始禹的行為異常積極、活躍,卻是孤獨的,而最終在現實中失去了平衡。英雄早期的孤獨與末期人們的效仿相互對照,奠定了小說荒誕的基調。《理水》取得了違背歷史文本的荒誕效果,這恰恰與現實世界的各種不合理不謀而合。為此,我們會發現,在荒誕藝術的驅使下,魯迅始終是一位清醒的現實主義作家,出乎意料的《理水》的結尾,正是作品的精妙之點,也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它使讀者不致沉醉于荒誕的情節中,而是從其背后去窺測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的發展走向和人情世態的冷暖炎涼。
魯迅是一位能熟稔掌握語言技巧的藝術家。《理水》中的人物語言和表達方式極富特點,確切地表現了人物內心的流動軌跡,真實地呈現了作家筆下那些特定角色的思想狀態。作者用匪夷所思和時空顛覆的對話,彰顯了人物的荒唐、可笑,增強了深重的荒誕感。如這一段: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只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
“好杜有圖!”
“古魯幾里……”
“O.K!”
一方面是漢語,一方面是夾生的英文,這樣話語表達系統的錯亂暗示人物本身的荒誕性。再比如下面的對話: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
這些怪誕可笑的人物語言文不對題,顛三倒四,重復啰嗦,凸顯了人物對話的無意義,制造了荒誕的藝術效果。
《理水》的語言表達方式也獨具匠心,造成了小說敘事話語的碰撞和語境的不諧和。細細回味后,不難從作者荒誕的表達中,領悟到個中寓意。在魯迅的語言表述中,堯舜的天下不僅有滿嘴外語以做學問謀生的學者,還有幼稚園、飛車等古代根本不存在的事物。魯迅有意將現代話語和事物植入到古代的時空環境中,使時間錯綜交叉,呈現出非古非今、亦古亦今的特征,使文本的結構呈現出反諷的藝術形態。這種時空結構的反諷,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藝術表現方式,同時體現了魯迅對生命和生存的獨特感知,是魯迅文化心理結構的一種折射。
雖然魯迅極有創意地在《理水》中找到了一種非常適合表現荒誕內容的藝術表現形式,但他的小說并沒有荒誕成災,不同于西方現代派作品所散發出的頹廢沒落的思想、悲觀絕望的情緒,也并沒有過分強調非理性,趨向極端,破壞藝術規律,而是以現實為基點,強化了歷史危機意識和時代變革意識,對我國現代小說創作的革新和拓展進行了有益的嘗試。
作者簡介:王俊義,碩士,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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