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解放區愛情敘事 《自由》 人性 隱憂
摘 要:延安時期的文學敘事,尤其是《講話》以后的文學敘事,多為一種政治語境下的、失卻了個性的革命敘事。作為表現解放區婚姻生活的另類寫作,《自由》的出現和存在顯得別致另類且彌足珍貴。小說對寡婦自由戀愛的大膽敘寫,以及其中洋溢的人性之光,消解了解放區婚戀敘事的單調性。在完成對解放區先進性的隱喻式表達的同時,映射著解放區自由解放之路的任重道遠。
一
解放區發動的婚姻家庭制度改革,尤其是早期的婚姻法的頒布,沖擊了解放區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使以延安為中心的各大解放區的女性們,“贏得了自部落社會形成以來任何東方婦女所未曾享有的最高地位”{1}。新型的社會改變了婦女的社會地位,也帶來了社會貞潔觀念的變化。而作為這場變革的特性、意義和成功重要表征的女性生活,尤其是他們的婚姻生活自然成為了文學言說的重要內容之一。
《自由》是梁彥發表于1941年11月13日《解放日報》的一篇寡婦和軍人婚戀題材的小說。作為延安時期《解放日報》發表的唯一一篇大膽、高調、公開言說情愛的小說,其表現的生活的代表性可能值得懷疑,但與同時期的其他情愛另類敘事,諸如平若《溫情》(1941年9月)中面對愛情時感性與理性的沖撞,馬加《間隔》中知識分子和工農干部愛情中情趣不一、精神各異的隔膜(1942年3月),特別是同樣是寡婦題材的張濤的《院子里》(1942年2月)、菡子《糾紛》(1945年)中寡婦與愛戀對象的偷偷摸摸相比,梁彥的《自由》則顯得那樣別致另類,甚至駭世驚俗。這種對寡婦自由戀愛的大膽敘寫以及其中洋溢的人性之光,消解了解放區婚戀敘事的單調性。
小說的背景是1941年已經獲得解放的農村。在邊區政府倡導支持下,金蘭嫂、彩珍這樣的寡婦們走出家庭、投身社會生產。在轟轟烈烈的部隊幫助勞動的過程中,與自己的“相好”劉福、鄧二沒有結婚,卻正大光明、不避旁人地調情嬉笑,在全村人的目光中,“每禮拜六來一次”,“就住在這”,與愛人“戀愛”著,享受著情愛的愉悅和生活的快樂。
寡婦是人類社會中客觀存在的角色。作為女性中一個特殊的群體,寡婦的婚戀因涉及道德意識、財產問題與宗族意識等因素而更為復雜。在世俗的觀念里,寡婦貞潔是一種值得稱頌的品質,寡婦再嫁則是道德上的罪惡。守節甚至被置換成社會共同理想和女性英雄主義、自我犧牲精神的表征。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而在解放區,“大地解放了,什么都自由了”。雖然,楊少寶的墓還在,雖然還有裹腳的老太太,但“一定能在石人、石馬、石牌坊的近旁嗅到那么自由的芬香……”生活在解放區的寡婦們,不僅不再為難于“守寡還是再嫁”的選擇,而是可以大膽、自由地追求、享受新的生活:鄧二在勞動間隙,不避嫌地“捏著她(彩珍)那承擔百樣輕重活計的手腕,又撫弄著腕子上套著的鮮紅琉璃鐲,淳樸又歡快地微笑著”。劉福也不無得意地對小張說:“……全村人都知道我(劉福)跟她(金蘭嫂)這一手,可是誰敢說一聲?”生活在新社會中的寡婦們既沒有承受饑饉、災荒、盤剝和壓榨,也沒有遭受地主等惡勢力“性”的掌控與奴役。相反,她們走出了幾千年來封建禮教和宗法道統對女性的人身控制與精神奴役,自由呼吸新鮮的氣息,盡情釋放生命的活力。在作家的文學想象中,這些寡婦們不再是性的誘惑者、英雄的崇拜者、金錢的俘虜或權勢的奴隸,而是超越、顛覆了傳統體制和道德暴力的制約,擺脫了受虐待、無人格的地位,走向了新的生活?!蹲杂伞窋[脫了延安時期的情愛敘事模式的束縛,閃耀著人性美的光芒。
二
陜甘寧邊區政權在建立伊始的1937年,即開始對不合理的婚姻家庭制度進行改革。1939年《抗戰時期施政綱領》和《陜甘寧邊區婚姻條例》的頒布,以及一系列旨在提高婦女社會地位的措施的實施,強烈沖擊了原有的婚姻家庭觀念,尤其提高了婦女的家庭、社會地位??箲鸨l后,農村的大批男青壯年相繼參軍上前線,作為重要的人力資源,“十萬以上的婦女走上了生產戰線”{2}。承擔起許多生產勞動任務,在獲得前所未有的經濟上的獨立的同時,也奠定了婦女參加政治文化活動、贏得群眾同情支持的基礎。毛澤東曾經說:“提高婦女在經濟生產上的作用,這是能取得男子同情的,這是與男子利益不沖突的。從這里出發,引導到政治上、文化上的活動,男子們也就可以逐漸同意了。”{3}朱德也認為:“青壯年上前線了,婦女們在生產方面的責任尤其重大。婦女只有在經濟上能夠獨立,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平等?!眥4}據婦女參加紡織方面數據顯示,到1944年,有“15萬婦女參加紡織,共紡紗166多萬斤,織布約11萬大匹,供給了全邊區用布的三分之一”{5}。1940年至1943年,全邊區共選出300多名女勞動英雄。在陜甘寧邊區,像“金蘭嫂”、“彩珍”這樣的婦女通過參加社會勞動和學習,開始擺脫孤立、無知、缺乏就業機會的境遇,走出“簡單的饑餓威脅就屈服于夫權至上的家庭體制所給予她們的下等地位”的窘境,改變具體的、邊緣化的和受壓迫的群體狀態,在顛覆和翻轉傳統秩序的同時,也爭取到了婚姻愛情的自主權利。
在封建男性中心意識中,貞潔觀念被固化為女性的自然屬性之一,它作為對婦女進行道德規范的最高準則和宗教信條,已經演變成為中國傳統女性的集體無意識,成了女性生存的必備知識。在她們心中貞潔的價值遠遠高于生命的價值。女性的這種固化在意識中的普遍認知,使得解放區女性改造面臨更大的障礙,即社會解放了婦女,婦女能否在自我意識上前進一步,以嶄新的人格和堅強的獨立意識來參與政治生活,走向社會,這對婦女是更大的考驗。隨著解放區婦女在經濟生產中主導地位的獲得,女性的地位進一步提升,思想進一步解放。“金蘭嫂”、“彩珍”等寡婦們沖破傳統意識暴力的束縛,與男子在勞動中建立起純真的愛情。這種感情超越了等級貴賤,超越了父母之命,超越了節烈貞操,反映了婦女們在婚姻愛情上的自主權和進步的觀念。她們不再是一般傳統意義上承擔禁欲的、守身如玉的寡婦形象,也不是淫賤放浪的蕩婦形象,而是真正作為兩性關系中的主體出現。她們敢于以女性之軀去體驗、認識世界,在兩性的自由關系中、在靈與肉的契合中享受愛情。這種描摹超越了以往文學作品對女性、尤其是寡婦的刻板單一或妖魔化的想象,使之充滿了人性的光輝。
而作品中的軍人形象也有了很大的變化。由于軍隊是國家政治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軍人文學不可避免地以表現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為主。特別是解放區文學作品為了達到宣傳和教育群眾等目的只注重書寫整體的、大寫的人,而忽略個體的、人性的書寫。而梁彥的《自由》則把筆觸伸向軍人的生命個體和世俗生活,在作品中,軍人(劉福、鄧二)對異性的渴望沒有因為自己的軍人身份而有所壓抑,而是光明正大地追求愛情,享受生活,體現了革命理性與個人欲望的合理結合。
而這一切的獲得,都是因為邊區“民主主義的婚姻制度”,這種制度“打破了數千年束縛人類尤其是束縛女子的封建鎖鏈,建立了適合人性的新規律”,也就是說,解放區婚姻自由的獲得,“是附屬于工農民主專政的勝利之后的”{6}。它也就自然成為了新社會先進性的隱喻式表達。
三
作家用自己的坦率企圖突破傳統的愛情觀念,試圖用文本想象理想的愛情,追求一種不再局囿于婚姻形式的愛情,挑戰至少在當時來說人們不敢公開言說的話題。這無疑是對女性命運探索的一種進步,對女性實現自我解放的一種拓荒性的進展。但透過文本,我們也看到了自由背后的濃濃隱憂。
“金蘭嫂”和“彩珍”們婚戀自由的獲得,憑借的不是個人的力量,而是政治集團的政策體現出的威懾與抗衡力量。威懾和抗衡力量的大小取決于很多因素,這其中,政策執行者的態度就非常重要。政策執行者如若其中有反對或異樣的聲音,那么“自由”就會大打折扣,變得不那么“自由”。在抗戰初期,邊區政府針對買賣婚姻、童養媳、站年漢、招養婚、轉房婚等落后的婚姻形態出臺了一系列制度,這些制度的確強烈沖擊了邊區原有的婚姻家庭模式和傳統的兩性關系,但也帶來了包括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在內的反對聲音,一位縣參議員就說:“政府婚姻法令太把婦女抬高了,許多婦女不服從男子管。”有的地方干部進一步提出:“應修改(婚姻)條例,使它更切合于目前邊區群眾水平?!眥7}據此我們可以看出,一來解放區的政策層面雖然有了解放婦女的意愿和表達,但某些人卻因為濃厚的封建意識積淀而對超越了當時整體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水平的婚姻政策充斥著反對。
《自由》中,寡婦們追求愛情自由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就受到“農民出身的”合作社主任的質疑與否定。而合作社主任的表現,則顯露了我們民族無意識層面與主導意識形態的某些重疊和纏繞——女性的能指在某種意義上,始終受到主流文化中一部分人的拒斥和漠視,對女性所指的“越軌”或偏離更不為主導意識形態完全所容(盡管它以保護婦女權益自居),于是便流入無意識層面,成為他們的“憤怒”:“哼,真成問題!”并貶斥其“簡直是小資產階級的壞毛病;什么自由?簡直是自由主義!”我們還可以看到傳統意識對女性所指建構發揮的作用顯而易見;二來,在當時處于戰爭環境、生產力沒有根本性發展、小農經濟結構沒有變革的狀況下,法律條文不可能全面觸動原有的家庭結構,一紙法令不可能馬上改變傳統的社會習俗,行政手段不可能完全摧毀殘留的封建意識。就像浪漫詩人擔憂的那樣:“大地雖然解放了,大家也得提防著:自由還是個小雛兒,自由不能叫狼咬?!毙≌f在批判封建落后意識對自由戕害的同時,也彰顯了民主革命的任重道遠。
婦女解放的標志之一是男女平等,然而在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女性依然是被男性拯救的對象,金蘭嫂的心情、處境完全在劉福的把控之下:劉福不來她則煩悶,劉福來她則欣喜;劉福想禮拜六來就禮拜六來,想禮拜五來就禮拜五來;結婚或者不結婚,自主權都在劉福,金蘭嫂則只能被動享有。在傳統世俗的觀念里,婚姻應該是愛情的歸宿,而劉福卻說:“這年頭,可不能結婚,結了婚累贅……”不管是懼怕婚后生活的平淡,逃避婚姻生活的責任,抑或其他原因,劉福的選擇在某種意義上還是顯出他的自私、占有、怯弱、虛偽。而這種選擇又使兩人的愛情經歷著不可知的“懸置”,遭遇著一個似乎是“永恒”的延宕,呈現灰暗的色調。
即使這樣的局面也沒有留存多久。到1940年2月,當毛澤東等領導人注意到婚姻家庭變革加劇了兩性之間的沖突,普遍出現的男女對立和糾紛影響到革命根據地內部的團結和穩定,引起前線將士不安,影響到革命的整體利益時,邊區政府調整了1939年的婚姻政策。一方面通過大生產運動切實提高婦女的家庭地位,另一方面提出了“家庭和睦”口號,以使家庭穩固,并有利于根據地的建設和鞏固。把婦女的要求和反抗限制在家庭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內,以調和婦女與家庭之間日益激化的矛盾和沖突。邊區政府于1944年3月頒布的《修正陜甘寧邊區婚姻暫時條例》就體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協,比如沒有明確禁止買賣婚姻、童養媳、童養婚等,并一直持續到1946年,才恢復了1939年《婚姻條例》的內容。這種較為靈活的、現實的、妥協的政策調整,使《自由》中描摹的婚戀失去了生存的環境,也使得諸如《自由》式的書寫,因成了一種以自我假想與迷醉為主要特征的愛情獨語,因失去了對社會的代表性而曇花一現,銷聲匿跡。
延安時期的文學敘事,尤其是《講話》以后的文學敘事,多為一種政治語境下的、失卻了個性的革命敘事,這種敘事多將個性敘事與革命、政治緊密結合,或使個性敘事具有了革命和政治的屬性,或以革命敘事的張揚而遮蔽了個性敘事。盡管在主流敘事的秩序中,《自由》式的敘寫顯得非常單薄,小說表現的生活的代表性也值得懷疑,但在解放區文學敘事中,它的出現和存在依然彌足珍貴。小說對寡婦自由戀愛的大膽敘寫,以及其中洋溢的人性之光,消解了解放區婚戀敘事的單調性,在完成對解放區先進性的隱喻式表達的同時,映射著解放區自由解放之路的任重道遠。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延安時期’作家類型生成研究”(編號:09BZW049)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馬海娟,文學碩士,延安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陜西師范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
①[美]海倫.福斯特.斯諾.中國新女性北京[M].北京:中國新聞出版社,1985:256.
②陜甘寧邊區婦女生產運動通訊[J].中國婦女,1939:(1).4.
③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中國婦女運動史[M].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511.
④陜甘寧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回憶錄卷)[M].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456.
⑤解放日報,1945.49.
⑥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論婦女解放[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56.
⑦邊區的婚姻問題[J].陜西省檔案館,全宗號4,案卷號65.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