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抑郁癥患者 自我批評型人格 認知障礙
摘 要:祥子從一個道德完美主義者變成了一個走獸,按心理學(xué)的闡釋,后期的祥子是一個典型的抑郁癥患者,而造成如此的原因并不完全是社會的問題,祥子的性格特點也是重要因素,他擁有抑郁的易感因素:自我批評型人格和認知障礙。
老舍在舊北平廣闊的社會背景上,展現(xiàn)了一名帶有孤獨個人主義色彩的車夫的三起三落的命運沉浮史,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第一部集中涉及個人主義問題的長篇小說,作者刻畫了一個“在地獄里仿佛都能做個好鬼”的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的過程。巨大的人格反差讓人為之扼腕的同時,不禁又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到底是誰之錯?老舍說“這不是祥子的錯”,是這個黑暗不公的社會一次次地逼迫著祥子,他是“社會病胎里的產(chǎn)兒”,而且像祥子這樣的“頭等刺兒頭”并不是一個個案,“他不比別的車夫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么個車夫樣的車夫”,他是完全入了車夫的“轍”??墒窃趯ο樽拥男愿襁M行心理學(xué)分析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其中的性格弱質(zhì)。
一、一個抑郁癥患者
很明顯后期的祥子因為一次次的絕望,最終變成了一個典型的無望型抑郁癥患者,其典型特征是悲哀、自暴自棄、缺乏活力、冷漠、精神萎靡、睡眠障礙,注意力不集中等。我們首先需要搞清楚的一個問題是:熱愛新生活、精力充沛的祥子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久擁有悲哀沮喪的負性情緒體驗的抑郁癥患者,很多人憑印象會認為是小福子的死,但是這是一個誤解,實際上是虎妞的死?!败?,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沒了,什么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從此以后“拉起車來,他還比一般的車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拼命的跑”,有人要跟他賽車,怎么挑逗都不行,似乎不想從這個行當里得到任何的榮耀與贊揚。平日最怕最可恥的一件事現(xiàn)在他打哈哈似的泄露給大家,“病過去之后,他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量還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氣沒有了,肩頭故意的往前松差些,耷拉著,嘴唇間叼著支煙卷”,現(xiàn)在經(jīng)常吊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當初咱倒要強過呢,有一丁點好處沒有”,“生活既是那么無聊、痛苦、無望。生活的毒疤只能帶著煙酒婦人的毒藥麻木一會兒”。這時的祥子經(jīng)歷了三起三落,已經(jīng)完全沒有買車的心愿,控制理論把壓力的喪失作為抑郁產(chǎn)生的基本條件,其觀點是:當經(jīng)歷了不可控制的結(jié)果后,個體便形成了低的預(yù)期以便能對以后的結(jié)果施予控制,而這些低的預(yù)期會讓個體產(chǎn)生動機、認知、情感上的匱乏,從而導(dǎo)致抑郁的形成。祥子的行為的確印證了這種說法的合理性。但是祥子的這種自我保護式的低預(yù)期仍然無法讓他擺脫厄運,小福子的死對他是一個致命的重創(chuàng),讓他從一個無望型抑郁癥患者變成了一個絕望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者,一個無可救藥的重度抑郁患者。接著我們還需要搞清楚的一個問題是:是否只要是車夫都是抑郁癥患者,祥子的表現(xiàn)只是入了車夫的“轍”,“老鴉是一邊黑的”。
在《駱駝祥子》中出現(xiàn)的車夫形象大多都是以整體形象出現(xiàn)的,以個體形象出現(xiàn)的只有二強子、老馬兒、老程。老馬兒是一個典型的最底層車夫的形象,年老體弱拉著一輛破車艱難地維持爺孫倆的生存,以昏倒在茶館出場,以孫兒病死,挑著貨筐勉強度日離場,可是他唯一的兩次出場給我們留下的是一個“溫善”的形象,即使他唯一的依靠和希望的孫兒死了,他看上去“還是那么和氣可愛”,仍然在盡力幫助祥子,我們看到的絕不是一個抑郁癥患者,而是像余華筆下的福貴一樣,一個在重重打擊下仍然堅強活著的強者,盡管他也感慨“干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
與曹先生關(guān)系交好的王家的車夫老程,唯一的一次出場是祥子被孫偵探搶了錢后無處可去,投奔了他,他不像祥子是一個頭等車夫,雖“跑得很快,可是慌里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wěn)車把似的”,但作為一個拉包月的也算上等車夫,“老程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棱兒”,在為人上,老程“怪好的”,是有著極其正常人格與正常生活的敦厚形象。
二強子生活的不如意讓他酗酒,踢死妻子,逼女兒賣淫,但是他不是一個抑郁癥患者,一個相當有活力會折騰的人,他雖自暴自棄有抑郁情緒,但更是一個在生活的壓力下變得畸形的極端無責任感的自私人格。
車夫的整體形象都吃喝嫖賭,愛占便宜,均感生活的無望,對自我都評價很低,但并不表示他們是抑郁癥患者,作為最底層的民眾,生活的艱難和其他人對他們自尊的踐踏讓他們都普遍擁有抑郁情緒,但他們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讓他們還是擁有了正常人格。他們集體出現(xiàn)的幾次如聽說祥子發(fā)財了都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的羨慕情緒,可以看得出他們對改變自身生活的熱盼,骨子里仍然熱愛生活。劉四爺過壽,他們的不滿,“雖然放一天車份是個便宜,可是誰肯白吃一頓,至少還不得出上四十銅子的禮,況且劉四的話是那么難聽,仿佛他辦壽,他們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來”,可以看得出他們的自尊自愛。
二、自我批評型人格
有些人能夠堅強地承受沉重的生活壓力,而有些人在生活壓力面前則變得煩躁不安,表現(xiàn)出明顯的病態(tài)。這種抑郁產(chǎn)生的差異引起了研究者對人格中的一些易患病特質(zhì)的關(guān)注。心理動力理論家Blatt根據(jù)心理治療理論中的素質(zhì)概念,提出了以人格為基礎(chǔ)的兩種抑郁類型,即情感依附型抑郁和攝取型抑郁,與之相對應(yīng)的人格為依賴型人格和自我批評型人格。依賴型人格個體過分地渴望與他人的積極交往,希望建立一種安全的人際關(guān)系以提高自尊。這些個體對被接受、被理解和社會支持有強烈的需求,如果這種需求得不到滿足,他們則可能產(chǎn)生無助、虛弱以及害怕被拋棄的恐懼;很明顯“不合群”的祥子不屬于這種。
自我批評型反映的是一種攝取的取向,即集中于完成個人目標和高度的競爭力。他們關(guān)心的是內(nèi)化的標準和目標成果,追求一種結(jié)果的完美。Blatt認為依賴取向體現(xiàn)了個體對人際關(guān)系的看重和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的需要,而自我批評取向體現(xiàn)了自我定義和個人認同的需要。而祥子就是典型的自我批評型人格, “即使今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像白活……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應(yīng)該說祥子想擁有自己的車,不完全是站在生存立場上考慮,體現(xiàn)了他對個人認同的需要,自從有了自己的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他便越來越自信,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因為這樣的性格,他對買車有著無比的執(zhí)著,也因為這樣的性格,三起三落對他的打擊是他無法承受的。
Blatt認為這種取向的形成來自與兒童時期被撫養(yǎng)者早期的不安全依戀有關(guān),父母在孩子需要獨立和自主的時候沒有給予其合理的引導(dǎo)。這種養(yǎng)育類型導(dǎo)致個體形成脆弱型人格。按文本的描述祥子父母早亡,到底是在祥子哪個年齡段死的我們無從知道,但是據(jù)祥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把買車日作為自己的生日看來,應(yīng)該是在祥子記事以前,因為“沒有本家親戚”,那么我們推測祥子很有可能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即便他父母留給他幾畝薄田,后來還是失去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其父母死后就失去了),“他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里餓著也比鄉(xiāng)下可愛”,對北平的由衷熱愛,對故土的無絲毫眷戀可以看出祥子童年的不幸福,也就是說在父母死后并沒有出現(xiàn)類似父母角色的長者形象(如鄰居長輩的照顧和引導(dǎo)),父母角色的缺席和飽一頓餓一頓的生活讓祥子體驗到了人情冷漠和對擁有自己資產(chǎn)的執(zhí)著,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童年造就了祥子的人格弱質(zhì)。
Blatt還認為自我批評型的個體不喜歡尋求別人的幫助,其自我的概念是通過指向的目標和角色期待而產(chǎn)生的,難怪對于高媽的放利息和起會的建議,祥子雖然心動,但仍拒絕了,理由是“好漢不求人”。有論者認為是祥子的鄉(xiāng)村的思維方式接受不了資本主義的行為方式,看來不完全是這樣的。這種個體強調(diào)成就的獲得,是以失去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為代價的,因而可能導(dǎo)致人際壓力和缺少社會支持。所以對于虎妞的逼迫“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因為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朋友。
三、認知障礙
美國心理學(xué)家Beck根據(jù)其多年對抑郁癥的研究,提出了情感障礙的認知理論。這個理論認為,抑郁者由于受到早期痛苦經(jīng)驗的影響,形成了與正常人不同的消極自我認知圖式,這種認知圖式影響著抑郁者對自我、周圍環(huán)境以及未來的看法,形成了其消極的自我。這些非理性的圖式儲存在個體的認知思維中,當他們遭受到生活壓力事件時,這些圖式便被激活,導(dǎo)致個體以消極的方式知覺情境,從而使個體與情境的交互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一種失敗和被剝奪的狀態(tài)。在楊家的包月讓“他想坐下來痛哭一場,以自己的體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強,會讓人當作豬狗,會維持不住一個事情,他不只怨恨楊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覺到一種無望,恐怕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有什么起色了”,虎妞的詐孕“他覺出一個車夫的終身的氣運是包括在兩個字里——倒霉。一個車夫,既是一個車夫,便什么也不要作,連娘兒們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與虎妞的結(jié)婚,讓他覺得“在劉四爺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遠是個偷娘們的人”。無論大挫折還是生活瑣事都讓他對自己的生命一次次地貶低,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這樣的字眼,“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這不是她的厲害,而是洋車夫的命當如此,就如同一條狗必定挨打受氣”,“他只能在雪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顧體面,要強,忠實,義氣都沒一點用處,因為有條‘狗’命”,“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來不過是個連小水筒也不如的人”,“當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么也不行,什么也不會,自己只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塊肉,他沒了自己,只在她的樂中掙扎著,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他們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得死”,“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這條狗一樣,一天的動作只為撿些白薯皮和須子吃,將就著活下去,什么也無須乎想了呢”。這樣消極的自我認知圖式怎能不讓祥子成為抑郁者,祥子表面上很自尊要強,但是童年的不幸讓他有著深刻的自卑感,成年后強壯的體格讓他擁有了虛假的自尊自信,但是一旦遇到挫折,這種內(nèi)層的東西很快占據(jù)了上風,所以才會產(chǎn)生那么多的無助和無望。
祥子擁有抑郁的認知易感因素。不僅擁有負性的認知圖式和負性的歸因與推論,還有自我認知偏差。“鐵扇面似的胸”“直硬的背”“出號的大腳”昭示著祥子的優(yōu)質(zhì)身體,高大的身體、結(jié)實硬棒的肌肉賦予他生活的力量、信心、勇氣,“買車成功驗證了他對自己身體的‘自我勝任感’,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是以‘身體’為期許的物質(zhì)基礎(chǔ)”{1}。覺得幸福的生活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中。發(fā)達的肌肉給予了一個窮人特別是祥子這樣的苦力以穩(wěn)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可靠的生存力量,“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打的”,可是一次次的事實證明他的認知偏差,風聞戰(zhàn)爭,大家都不愿出車,可是祥子認為“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于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么大的個子,那么寬的肩膀”,為再次買車“他并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祥子的身體甚至整個人全是為理想即車服務(wù),“異化是物對人的統(tǒng)治,死的勞動對活的勞動的統(tǒng)治”{2},他的身體一開始就被異化了,而這種被異化一開始就注定了這種物質(zhì)基礎(chǔ)的脆弱性,暴風驟雨后的發(fā)燒還有隨后的痢疾“兩場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鐵打的……屢次的打擊使他認清楚了個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漢到時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會吐了血”,而當他糾正了自我認知偏差,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自信時,他也失去了生活的自信,而祥子的心靈毀滅也伴隨著他的身體毀滅,不想買車后,“他的臉可是不像原先那么紅撲撲的了,臉色發(fā)黃,不顯著足壯,也并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沒有什么表情”,后來得了病,“全不拿它當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兒,身體算什么呢”,小福子死后,他抽煙,酗酒,嫖妓,最后“病不允許他再拉車”。
四、結(jié) 語
還有看法認為抑郁者傾向于內(nèi)省和自我專注。他們過多地思考自我,花大量的時間質(zhì)疑自己的動機,反省自己的感情以及檢查自己的人格特征。祥子的確是一個喜歡內(nèi)省的人,但內(nèi)省的結(jié)果不是讓他走向批判和超越,而是轉(zhuǎn)化成順世和隨俗,并且伴隨著一次次的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壓抑性心理機制。當然雖然祥子有這樣那樣的性格弱質(zhì),但是一個不公的社會應(yīng)該對此負最大的責任。
作者簡介:彭曉波,碩士,宜春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
{1} 張麗軍:《“戀身”“失身”,“洗身”與“毀身”——論祥子身體的自戀與毀滅》,《民族文學(xué)研究》,2008年第2期,第89頁。
{2} 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2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