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親愛的媽媽：你好”，一盞壓得很低、擰得很暗的臺燈下，百合剛在紙上寫了這幾個字后，覺得有些不妥，連忙在“你”的下面加了個“心”，改成了看起來有些沉重、有些客氣的“您”字。

百合已經十二歲，讀五年級了。百合已經知道用詞的準確性了。

“我在給您寫信。”

其實百合完全可以不給媽媽寫信的。因為媽媽就在自己身邊，就睡在床那頭。百合只要站起來，走兩步路，就可以一頭撲進媽媽的懷里，一股腦地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她聽了。

可是百合不會這么干——百合從來就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心里話說給別人聽過，包括自己最最親愛的媽媽。媽媽早在六年前，百合還在村里的幼兒園上大班的時候，就跟爸爸一起出去打工了。雖然中間偶爾也回來，就像現在這次一樣，但是百合還是敏感地察覺到，媽媽就像一只不慎脫手的氣球一樣，距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媽媽，您知道嗎?我有千言萬語要跟您說。”可是百合這樣寫著，卻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了，百合感覺自己心里的話就像一團讓貓抓亂的大線球，我纏著你，你繞著我。理不出個頭緒。百合使勁地理了好一會，終于理出了一點頭緒來：“這一次回來，您只在家里呆了三天。比上一次還少一天。您在家里呆的時間是越來越短了……”百合有些埋怨地寫道。

百合這樣寫著。思緒不由得回到了三天前。

那天，百合做什么都不專心，丟三落四的。連上課也是，老師都批評她心猿意馬了。老師當然不知道百合的媽媽要回來了，百合心里激動著呢。要知道，媽媽上一次回來還是在大半年前。百合心里可想媽媽了。

下午百合放了學之后就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奔向了那條通往鎮上的路。媽媽每次都是黃昏的時候在鎮上下車的。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等了很久，通往鎮上的公路上終于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小黑點，但是百合還是認出是媽媽了。百合背著沉重的書包，像參加雅典奧運會時的劉翔一樣拼命朝前奔，不一會兒就到了媽媽的面前。

百合本來想一頭撲進媽媽的懷里痛痛快快地哭一次的——百合感覺自己有太多太多的淚水。百合也不知道這些淚水究竟是怎樣蓄起來的。就像不知道小湖莊前面的小湖塘里那池水究竟是怎樣一點一滴蓄起來的一樣。

可是因為媽媽的一句話。百合最終并沒有這么做。

媽媽說：“是百合啊。我還以為是誰家的瘋丫頭呢。”

自己老遠就認出媽媽了。可媽媽在自己站在她面前時才把自己認出來。

而且，媽媽語氣平淡。像忘記往湯里放鹽了那樣平淡無奇。也沒有停下腳步，更別說張開懷抱了。

當然，如果說媽媽連一點點的意外和親熱也沒有，那也是假話，沒良心——媽媽側過臉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百合，有些高興地說：“百合比原來胖了些，個子也比以前高了些……看來我還是聰明的，給你買的衣服都是比從前加了尺寸的。”

媽媽這樣得意地說著，同時還騰出一只拎袋子的手，在百合的腦袋上摸了一下。

可是這離百合想要的擁抱和親熱，甚至是哭泣，相差太遠了。

于是百合接著在信紙上充滿失望地寫道：“媽媽。記得幾年前您剛出去打工的那會，每次回來，都會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又是親又是哭的。說您想我都快想瘋了，想死了……還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百合，我的寶貝閨女，小心肝，小棉襖，小祖宗……你在家里好嗎?穿得暖嗎?受過哪個壞小子的欺負嗎?……可是媽媽，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您就不這么做了——您見了我不僅不會親，不會哭，甚至連抱一下也懶得了……您變得生疏了，也變得客氣了。”

百合停了一下，又傷心地寫道：“媽媽，您越來越不像是我的親媽了。”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呢?是因為媽媽跟自己分別太久了，跟自己距離太遠了。她慢慢地就對自己冷淡了，變得不在意了?還是因為媽媽看自己長高了，長大了，不好意思像從前一樣表示親昵了?抑或是因為自己不懂事，對媽媽的要求過分了?因為……

“城生，城生……”

算起來，那個叫做城生的小男孩今年已經五歲了。百合一共見過他五次，而且每次都是在過年的時候。也就是說，那個叫做城生的小男孩只有過年時才回來。

“本來，這次我也想把城生帶回來的，可是他已經上了幼兒園不好請假。”大前天，剛到家的那天晚上，媽媽不無遺憾地對百合說。

可是百合一點也不感到遺憾——百合為什么要遺憾呢?百合又不想他。

一點也不想。

假如說媽媽像一個客人的話，那么城生就更是百分之一百的客人了。而且這個客人跟其他客人完全一樣，都是要在過年時才來串門的，只不過他是從遙遠的城里來的。比其他客人多吃了一頓年夜飯。

百合跟他一點也不親，當然也就不想跟他一起玩耍。百合總是離他遠遠的。

那個叫做城生的男孩也是，見了百合就像見了陌生人，眼睛里充滿疑惑與猜測，甚至還有一點點害怕，警惕，因此也離百合遠遠的。

這讓媽媽，當然還有爸爸非常傷心，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對百合說：“百合，這是你的弟弟，親弟弟，親親的弟弟，不是從人家那里抱來的，不是從路上撿來的，更不是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他跟你一樣，都是爸爸媽媽親生的……百合，你是姐姐，而且比城生大好幾歲，你不能跟他水是水油是油的，你應該主動跟他玩。”

媽媽跟爸爸說的沒錯，城生是他們親生的，是他們出去的第二年在打工的那個城市里生的。要不怎么會叫城生呢?

百合把爸爸、媽媽的話一句不拉地記住了。

百合就主動去親近城生。

可是最終百合發現，自己跟城生就像糠和米一樣，根本就揉不到一塊。就像貓和狗一樣，根本就玩不到一起；就像已經被剔開的骨頭和肉一樣，根本就粘不到一起。

在百合的心里，城生還沒有蠶豆親——雖然蠶豆只是叔叔嬸嬸家的兒子，百合的堂弟弟。

城生出現得太突然了，甚至，百合連媽媽大肚子的模樣都沒見過，他突然就在那年過年的時候，讓媽媽裹在襁褓里抱回來了。而且，他每次回來都只在家里呆上四五天。他今年都已經五歲了，可百合跟他在一起相處的時間攏共還不到一個月。

百合對他沒感覺。

可是現在百合對他有感覺了。

而且這感覺還非常強烈!

百合在信紙上充滿妒忌地寫道：“媽媽，天不亮您就又要走了，天黑時可以到您城里的家了，而且滿打滿算才回來三天，就想城生想到了夢里頭!可是媽媽……假如您能像想城生一樣想我，夢見過我，您能隔這么久才回來一次嗎?假如您能像想城生一樣想我，夢見過我，您能舍得把我一個人丟在叔叔嬸嬸家嗎?”

寫到這里，百合不禁鼻子一酸。百合想起奶奶來。

在爸爸媽媽剛出去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奶奶過來帶百合。奶奶非常疼百合，比生城生之前的媽媽還要疼。可是奶奶只疼了百合兩年就不疼了——奶奶不是像媽媽一樣變心了，而是老了，病了，永永遠遠地離開了……

奶奶去世之后，按理說，爸爸媽媽該把百合帶走的。百合也早就想跟他們走，從爸爸媽媽出去的那天就想了。可是爸爸媽媽卻為難地說：“我們在城里住的地方太小了，只能放得下一張床，現在又有了城生……再說，你到城里怎么上學呢?哪個學校愿意接收呢?就算有學校愿意接收吧，那昂貴的學費又怎么辦呢?……”

總之，爸爸媽媽找了一千個不帶自己走的理由，又成功地說服了同在小湖莊住著的他們的弟弟和弟媳婦，也就是百合的叔叔嬸嬸，將百合寄養在了他們家，給他們生活費……

一眨眼，百合都在叔叔嬸嬸家過了幾年了。

憑良心講，在叔叔嬸嬸家這幾年里，百合沒怎么受委屈：堂弟蠶豆吃甜的，百合也沒有吃苦的；堂弟蠶豆穿新的，百合也沒有穿舊的；假如百合是忙的，那堂弟蠶豆肯定也沒閑著；假如百合是濕的，那堂弟蠶豆身上肯定也干不了……

總之，該堂弟蠶豆享的福，百合一樣也少不了；該百合受的罪，堂弟蠶豆也一樣少不了。

甚至，因為不是親生的緣故，百合比起堂弟蠶豆很少挨打。

叔叔是個好叔叔，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好的叔叔；嬸嬸也是好嬸嬸，也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好的嬸嬸。他們待百合就三個字：沒說的。

蠶豆也是。雖然自己只是他的堂姐姐，可他待自己就像親姐姐一樣。雖然他偶爾也會欺負自己。但是畢竟絕大多數的時間他對自已是親熱的啊……

可是百合卻怎么也快樂不起來。

百合的不快樂當然跟叔叔嬸嬸沒關系，跟堂弟蠶豆也沒關系。

百合的不快樂是爸爸媽媽造成的，百合只要一想起爸爸媽媽，那不快樂馬上就來了。

而能勾起百合對爸爸媽媽思念的東西又太多了，幾乎到處都是，而且什么都可能是。比如有一次吧，就因一只小秧雞。

“媽媽，秧雞沒忘記吧?就是那種生長在稻田里的像雞一樣的鳥，”百合接著寫道，“今年暑假里，我就撿到一只只會走不會飛，還需要媽媽照顧的小秧雞。”

那天的情景百合永遠都不會忘記。

那是清晨，因為夜里剛下過了一場雨的緣故，空氣很新鮮，也很涼爽。嬸嬸說：百合。蠶豆，你倆不如趁涼快去村南面的那塊稻田里拔草吧。那里雖說打過除草劑，但是保不準還有漏網的雜草要長起來呢。

百合就帶著蠶豆去拔草。

草果然有，但如嬸嬸所說不多，所以百合跟蠶豆在稻田里淌水的速度就很快，淌著淌著，就淌到稻田中央了。

淌到稻田中央時，百合被嚇壞了!——百合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條褲帶長的菜花蛇，正吐著芯子沿著稻棵向上爬，馬上就要爬到一只壘在幾株稻葉間的碗口大小的鳥巢里了!

而巢里面有一只拳頭大的秧雞崽!

要說勇敢那還得數男孩子，就在這千鈞一發而百合卻目瞪口呆的時候，蠶豆一個箭步跑上去，飛快地拎起菜花蛇的尾巴，然后嗖的一下將它扔出去。

菜花蛇在空中扭了一道很不安分的弧線。落到了遠處的稻田里。

百合不由得一陣歡呼。

可是歡呼之后，百合懸起來的心卻并沒有因此落下來：假如那只菜花蛇再游回來怎么辦呢?即使它不游回來，還有其他的菜花蛇啊，只要自己跟蠶豆一離開，或許它們馬上也會吐著可怕的芯子悄沒聲息地游過來的。而這只可愛的小秧雞羽翼未豐，顏色尚淺，離逃跑，也就是飛，顯然還要一段時間呢。

要不就在這兒等，等出去覓食的秧雞媽媽回家?

可是秧雞媽媽看見自己窩邊有人，它肯定也不敢回啊。

就算它敢回，誰又能保證它一定能保護小秧雞呢?畢竟，它只是一只秧雞啊，在狡猾的菜花蛇面前，也許它自身都泥菩薩過河——難保呢。

百合跟蠶豆一合計，決定把這只身處險境的小秧雞帶回去——家里不正好有一只老母雞在帶崽嗎?那些崽跟這只小秧雞看起來沒什么區別，都是拳頭大小。都是鵝黃色。畢竟，秧雞家雞都是雞，許多年前也是一家呢……也許，它們能收留它。

事情跟想象的沒什么兩樣，甚至比想象的還要好：老母雞一點也不嫌棄小秧雞。她馬上就把它當成自己的孩子了；小雞崽們好像也糊涂了，也把它成自己的親兄弟了。

也許它們本來就把它認出來了，只不過它們早就知道它們原本就是一家子，可憐它同情它，才故意裝糊涂的吧。就像叔叔嬸嬸一樣，就像堂弟蠶豆一樣……

這樣一想，百合就想起自己來了，就想起爸爸媽媽來了。

也因此一下子就變得不快樂起來了。

而接下來那只小秧雞的表現又加劇了百合的不快樂：雖然老母雞跟雞崽們以寬厚的胸懷接納了它，可它自己卻時時處處顯得特別，好像一滴融不進水里的油——比如，走路的時候，它遠遠地跟在隊伍的后面，像一個老是拖后退的傷兵；吃食的時候，它不爭，也不搶，只站在旁邊安靜地看，等其他的雞崽們都打飽嗝了。它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最讓百合受不了的是那些雞崽們嗲聲嗲氣地叫媽媽，深一口淺一口地啄媽媽，或者你爭我搶地鉆到媽媽的翅膀底下，或者你爭我搶地跳到媽媽的脊背上……而那只小秧雞呢，只會呆呆地遠遠地躲在一旁，可憐巴巴地看小雞崽們跟雞媽媽撒嬌。

“可是媽媽，您知道嗎，就在我把那只可憐的小秧雞撿回來的第五天，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百合接著在信上寫道，“那天，嬸嬸家的老母雞照例帶著雞崽出去覓食，可就在它們走到院子前面的玉米地時，突然從里面竄出來一只老秧雞，對，肯定就是那只小秧雞的媽媽，一只秧雞都知道要把自己的孩子帶在身邊的……你連一只秧雞也不如……”

“百合，你怎么到現在還沒睡?”寫到動情處，百合正暗自傷心，媽媽忽然醒來了。百合連忙抹了抹眼淚，同時將桌子上的信紙蓋了蓋，答道：“老師布置的作業還沒完成呢。”媽媽“噢”了一聲，然后披上衣服出去了。

媽媽這是起夜了。

媽媽從廁所回來之后，跟百合說：“百合，讀書也不必太吃力的，反正如今成績好不好初中都是有上的，國家提倡義務教育呢，還制定了義務教育法呢……等到初中畢業了，你也就大了，個子長了，有力氣了，也有心眼了，就能跟我們一起出去打工了。”

媽媽說著就上床躺下，不一會兒，就又發出輕微而香甜的鼾聲……

可百合的心里卻更難過了。

媽媽從來就不關心自己的學習——以前，自己還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候，她每年回來，或者每次打電話來，總是千囑咐萬囑咐地要自己懂事，要勤快，要經常幫奶奶做家務，比如掃地，挑水，洗衣服，做飯，喂雞喂豬……要學會侍弄莊稼，比如栽種，除草，打害蟲，施肥，收割-…一現在自己跟叔叔嬸嬸一起生活了，還是囑咐這些，只不過她的囑咐又多了一條：在叔叔嬸嬸跟前說話做事要看眼色，在堂弟蠶豆跟前要注意謙讓。要讓他們喜歡，不要讓他們嫌棄。畢竟人家家比不得自己家……

可是媽媽對自己功課方面的事情卻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也許媽媽壓根兒就不愿意讓自己讀書。

“媽媽，我敢說，您之所以讓我念書，就是要我長個子，長力氣，長心眼——您不希望我將來成為一個大學生，只盼著我早早成為一個打工妹!”

百合在信上這樣寫著，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來。

那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爸爸媽媽照例又帶著那個稀罕的小客人——城生回來過年。那次百合因為期末沒考好，不僅名次下降了許多，甚至數學還不及格呢。老師在總結的那一欄里對她進行了嚴厲的批評，百合有些害怕爸爸媽媽問起她的考試成績。

所有的退步都是有原因的，百合也不例外——百合的原因是一直跟自己朝夕相處、也一直最疼愛自己的奶奶去世了。百合非常悲傷，也非常害怕：為什么突然有一天奶奶就死了呢?為什么死了就再也沒有了呢?……會不會自己也一樣?突然有一天就像流星一樣永遠地消失了?

還有，因為奶奶的去世，自己開始跟叔叔嬸嬸一家生活了，這讓百合感覺非常別扭……

不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非常悲傷、非常害怕，而又感覺非常別扭的百合，開始非常想媽媽了!

下課時想，上課時也想：做家務時想，做作業時也想……甚至，百合還把媽媽的照片和自己曾經用心收集起來的媽媽梳下來的那一小束長頭發，都放到了文具盒里，以便隨時都可以打開來看。

百合的成績，就一落千丈地跌下來了……

可是把《家庭報告書》藏起來那是萬萬不行的，因為寒假結束時老師還要收上去呢。還要看家長的簽字和留言呢；就算不收也不行，百合是個誠實的孩子，成績雖然下降了，但是思想品質沒有下降，撒謊和欺騙她都不會……

就在爸爸媽媽回來的第二天，百合哆哆嗦嗦地把《家庭報告書》遞給媽媽，媽媽看了報告書，很寬容地說：“其實沒考好也沒什么。”

百合緊張的心這才放松。

百合想，媽媽真是太好了，接下來，媽媽肯定會提出希望，要求自己下次要考好點。事實上，自己已經下定要好好努力的決心了。

然而讓百合想不到的是，媽媽說：“考好又能怎樣呢?上大學又能怎樣呢?現在大學生簡直像咱們農民工一樣多，而且很難找到好工作——在我打工的那個工廠里，有好多都是沒找到好工作的大學生呢，而且多是跟你一樣的女孩子。她們跟我做一樣的事，拿一樣的錢……百合，書念到初中就足夠了，再念不僅浪費錢，還要耽誤掙錢呢……”

“可是媽媽，您待城生就不一樣!”百合繼續在信上寫道，“您曾經說過，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需要花多大的代價，您也要在你打工的那個城市給城生找一家好一點的幼兒園，然后再找一家好一點的小學——事實上，讓城生上好幼兒園您已經做到了。您還說，您要城生將來上大學，而且要上名牌大學，做體面的工作，過體面的日子，再不能像您跟爸爸一樣了……媽媽，您的心眼好偏!”

百合停下筆，讓自己激動的心平靜了一會兒，又寫道：“不過媽媽，在讀書這件事上我是不會聽您的話的。我要刻苦用功，把功課搞好，將來也要上大學，而且要像城生那樣上名牌大學……即使您不供養我也沒關系，我可以自己掙錢，我從電視里看到過，許多沒錢讀大學的孩子都是靠勤工儉學的——媽媽，要知道，我現在可能吃苦了。這都是您不在的時候給逼出來的……”

不知不覺之間，小湖莊上的公雞已經叫頭遍了。百合還有很多的話，比如現在，一想到明天清早媽媽就要離開了，心里真是刀割一般的難受。真巴不得天永遠不要亮，媽媽永遠不要走……百合甚至還產生了一個很荒唐的沖動——百合想找一根繩，一根非常結實的繩，趁媽媽熟睡的時候將她牢牢地捆在床上，讓她哪兒也去不了……

可是百合不能再寫了。

百合就草草地給信結了一個尾，再認真地檢查一遍后折起來，小心翼翼地裝進媽媽明天要帶走的包裹里。

然后，百合就想象明天媽媽在車上，也可能是到了她城里的家中，剛把包裹解開來，那封信就突然一下子出現了!

看了信后，媽媽的臉色變難看了。

因為上面竟是些令她傷心的話!

看著看著媽媽抹起了眼淚……

百合將目光轉向媽媽，仔細而小心地看著媽媽的臉。在媽媽熟睡的臉上，百合看見許多條細密的皺紋；在媽媽鬃角上百合發現許多根白頭發。

媽媽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媽媽還沒出去打工的時候，臉蛋飽滿紅潤，頭發漆黑光亮，看起來就像一個剛結婚不久的小媳婦。

媽媽其實蠻辛苦的：這些年來，她背井離鄉，在那座遙遠的城市里，和爸爸一樣，每天起早貪黑，做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吃最簡單的飯菜，住最狹小的屋……

這樣一想，百合的心就軟了。

百合小心地從媽媽的包裹里取出那封幾乎寫了一整夜的信，猶豫再三，終于狠了狠心，將它一點一點地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