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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座山

2010-01-01 00:00:00
涼山文學 2010年3期

故鄉的山坡坡

勾起我回憶那么多

山坡上的小茅屋

伴隨我童年度過

媽媽的被窩窩

給過我溫暖那么多……

黑二是一條狗。據說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立在柴門外怎么也趕不走,外婆就只好搖著頭,開門把它讓進了屋。外婆叫它黑二,全家人也就跟著叫黑二。黑二并不黑,渾身的毛呈灰褐色。黑二算不上是一只有靈性、聰慧的狗。黑二具有狗最本質的東西——忠誠。黑二是一只孤獨、沉默,眼神淡漠的狗。黑二從不跑到我們看不見,喊不到它的地方。黑二是外婆和我最忠誠的追隨者,搖晃著毛絨絨的尾巴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后面。

黑二沒有固定的屬于自己的窩,晚上就在外面隨便找個地方睡上一夜。黑二見過夜里雪花的飄落,見過夜空的變化莫測,見過貓頭鷹在黑暗中詭異地散發著綠光的眼睛。聽過風穿過樹梢的聲音,聽過寂靜的夜里種子發芽的聲音,聽過花開的聲音,聽過樹葉墜地的聲音,聽過弱小動物垂死掙扎的哀鳴聲……領略過人世間太多荒蕪的景象。黑二哀傷的眼睛閃爍著悲憫。屬于黑二的只有一個破舊的粗碗,裝著粗劣的食物。那個碗在黑二舔過無數殘湯剩飯以后徹底破碎了。后來換成了一個小小的石槽,食物在里面淺淺的鋪上一層。黑二總是一口氣把石槽里的東西吃得一干二凈。那個石槽被黑二舔得油光水滑,仿佛照得見人影。黑二卻越來越瘦,黑二是一只饑餓的狗。黑二象所有看家護院的狗一樣,清晨把主人戀戀不舍地送出家門后,默默地守候在家里,天快黑的時候走一段山路,久別重逢似地把主人迎回家。

黑二是老死的,在我外婆死后不久。它死后被我的外公埋在一棵桃樹下,外公說可以當肥料。我聽說有的狗死后。人們為了紀念它,會為它樹碑立傳。黑二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沒有為主人立下汗馬功勞,沒有機會成為一只可歌可泣的義犬。它不曾有過咬傷一個強盜的英雄事跡,更沒有咬傷過一個無辜的過路人。偶爾看見可疑的人靠近主人的房子它只是齜牙裂嘴以兇猛的叫聲來進行威嚇。黑二和主人家里養的雞鴨兔們和睦共處。它甚至不是讓老鼠們見了聞風喪膽的多管閑事的狗。黑二只是一只神思恍惚,平常善良,神情有點憂傷的狗。我在此寫下簡潔樸素的文字紀念它。我對于狗的摯愛,就是從黑二開始的。

黑二是一只沒有伴侶的公狗。

我童年的家坐落在半山腰上,單家獨戶,地名叫馬桑垮,大約是長有很多馬桑樹的緣故。低矮的泥巴墻,破破爛爛的茅草房里住著我的親人們。昏黃的煤油燈籠罩住了我的整個童年生活。我記得用泥巴糊成的土灶上,緊挨著灶門的地方,挖了一個圓洞,塞了一個瓦罐進去。瓦罐是用來放火柴(那時叫洋火),那里面偶爾會裝上烤焦了的偷油婆(蟑螂)或者是桃樹上的一種俗名叫汗條狗的小昆蟲等。烤焦的這些蟲子放在嘴里脆脆的滿嘴生香,人口即化,很長時間香味還殘留在口中。童年時殘留在口中奇特的味道迷漫在我以后的歲月里。在灶壁的后面還有一個灰色的瓦罐,是外婆用來給我熬瘦肉稀飯的。堂屋到灶房的過道有一個土坑,上面鋪著木板,木板下面囤積的是紅苕,走在木板上面吱吱作響。堂屋的正中靠墻的位置供著祖先們的靈位。中間是一個舊的木方桌。睡房里細小的窗子里透進來一束光,我清楚地記得灰塵在房間飛舞,陳舊的家具散發出來的清香的氣息和暖意。我還記得那條沾滿泥巴的木門檻以及屋檐下擺放風車的位置。

鄉下人每家每戶都有一個用來晾曬糧食的,用泥巴壘起來的院壩。我家院壩的右面放著一個石板砌成的洗衣槽,旁邊有一塊磨刀石,外公時常蹲在那里把家里所有的刀具磨得很鋒利,再過去一點是用石頭鑿成的石槽,用來淘洗蘿卜紅薯之類的東西,外婆常年累月佝僂著身子,不是在那里洗刷蘿卜,就是在那里洗刷紅苕。左面是一叢茂密的藿麻,藿麻桿割下來后刮下麻筋曬干可以擰成繩,可以納鞋底。緊挨著藿麻的是紫蘇,紫蘇是一種藥材,一種詩意地生長在大地上的植物,再過去就是兩棵桃樹,桃樹除了會結碩大的果子,還會分泌一種透明膠質的油,我偶爾把它放進嘴里品咂。童年記憶里最鮮明的景象是竹子做的晾衣竿上晾著被單和衣物,在明亮的陽光下隨風飄動。

如果你遠離了故鄉,如果故鄉的屋外有一叢竹林,那么無論你離開故鄉多少年,離故鄉有多遙遠,你都會在某些時刻聽到風吹過竹林的聲音,聽見雨落在竹葉上的聲音。我故鄉的屋外就有一叢綠影婆娑的竹林,我最喜歡在竹林里掰竹筍。竹筍裹著厚厚的筍殼。最外面的那一層筍殼上面布滿了細密的毛刺,小心翼翼地把筍殼一層層剝掉后,就露出了潔白細嫩的竹筍。夏日的竹林下,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竹葉,散發者淡淡的清香,那種陰涼清爽的感覺,占據了我幼小的心靈。孤獨寂寞的我時常像個小猴子一樣在竹林里玩耍,我能一下子就躥到竹梢上又梭下來。我經常躥上梭下的竹竿,白灰被我蹭落后變得很光滑。竹林再下去一點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樹。泡桐樹開一種淡紫色的花,顯得清爽又淡雅,樹上還寄生著綠色植物。有一種被媽媽叫作啄木官(啄木鳥)的野鳥,喜歡在黃昏的時候用長長的尖嘴“咵咵咵”地啄木頭,尋找樹里的蟲吃,沉悶單調的聲音使黃昏變得更加沉寂。泡桐樹下有一塊很大的石頭,夏天的時候我偶爾躺在那塊大石頭上睡覺,涼風習習,不知不覺就睡到黃昏。那塊大石頭的邊緣長滿了青苔和一種野生的小木耳。把小木耳洗干凈拌上白糖吃,清涼又可口。

春天,櫻桃樹、梨樹、李樹開滿了耀眼的粉白潔凈的花朵。遠遠看去有一種被雪覆蓋的幻覺。高大的桐子樹上掛著粉色、白色的喇叭一樣的花朵,風吹過,夢幻一般美麗的花朵就在風中顫動。一夜雨疏風驟,滿地落英繽紛。我最喜歡的是梨花,總覺得那樣肅穆清冷的白,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憂傷。

暴雨過后,烈日下有著透明翅膀的、被鄉下人稱作“天晴響響”的蟬躲在滿樹濃蔭里發出長拖拖的“金—鑰—匙——”,“金—鑰—匙——”的叫聲。有時又變幻成音調尖銳的“辣辣辣辣”的聲音。蟬刺耳的喧囂,讓人心里發慌,覺得夏日特別酷熱,沉悶。有一種不知名的鳥很不耐煩的急速地叫:“水罐罐、水罐罐”。外婆說鳥叫“水罐罐”就要下雨了。野貓在夜里“咕咕”地發出陰冷的聲音。黃瓜鳥用很響亮的聲音不住地問:“黃瓜黃皮沒有?”土畫眉晚上把尖利的嘴插在泥巴里,發出粗重的“唿唿”聲。一種土名叫狗誤的野鳥,聲聲哀鳴:“狗誤——狗誤……”關于狗誤鳥的來歷媽媽給我講過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有一戶人家的童養媳正在煮飯,狗跑進來把蒸籠刨翻,把蒸籠里的飯偷吃光了。吃飯時那家的主人家問飯到哪里去了?童養媳回答不出來,被打了一頓以后,被塞在黃桶里邊餓了七天。打開黃桶的時候一只鳥“撲棱棱”飛了出來,悲傷地叫“狗誤——狗誤”,越叫越凄慘。貓頭鷹又叫鬼冬哥,春耕以后就開始叫:“掏溝——吐水。掏溝——吐水……”貓頭鷹在清晨,還會發出“聒聒聒”的聲音和“豁豁豁”的怪異笑聲。包谷鳥在后山的那一片包谷林里叫著:“包谷,花花包谷——”春天,楊鵲在樹林里一聲接一聲地叫“李一歸—揚,李一歸—揚……”叫聲由慢到快,越來越急迫凄厲。關于楊鵲流傳著一個凄美的傳說。有一對夫妻原本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有一天丈夫李歸揚出去就再也沒回家,妻子到處尋找丈夫,腳底走出了水泡,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頭上走出了白發。水神菩薩見她可憐就告訴她,你到清灘去找,她誤聽成了青山。從此,黃荊樹、覆栗子樹、白楊樹、青杠樹等種種雜樹發芽的時候,她就漫山遍野地呼喚丈夫的名字。她死后變成了鳥,每年一到春天就在青山上呼喚:“李一歸—揚。李一歸—揚——”

我家對面是一所鄉村學校,分小學和初中。那所學校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影影綽綽,飄浮不定,仿佛是卡夫卡筆下K要尋找的虛幻的城堡。那些奔跑的孩子,瑯瑯的讀書聲,鐺鐺鐺的鐘聲,使我好奇,使我向往。媽媽說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個地方讀書。我家對面的河灘上住著一戶人家,叫石寡娘家。石寡娘是個寡婦,有三個男孩,喜歡欺負從他們家門前經過去上學的孩子,媽媽說那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我心中有些害怕。后來我慢慢長大了,該去那個地方了,可我終究沒去。

我家背后的那座山叫普陀山。山上有寺廟,但那時香火不旺,顯得很冷清。聽說這些年到山上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山上有寨子,住過土匪。時常有狼和野雞出沒。我就親眼看見過有一只漂亮的野雞在我家后面那塊大石頭上停留過,那是我童年里見過的最五彩斑斕的顏色。我一直沒到達過普陀山那個神秘的地方。有一天我不由自主地往山上走,我不知道我走了多遠,走到哪里去了,走著走著天就黑下來了。我隱約聽見了爸爸喊我的聲音,雙腿麻木的我坐在地上,任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偶爾有從山上下來的人,路過我們茅屋的時候。我很想他們能停下來。歇歇氣,喝口水,給我講講山上的事情。但他們行色匆匆。腳步如風。那些從山上下來的陌生人,無一例外地在我眼里具有一種詭異神秘的氣息,讓我迷惑。

山腳下有一條小河,河里有一個當地人稱廟基凼的水很深的地方,游泳的人沒人敢去那里,據說那里的水深不見底,有一座廟子沉沒在里面。無法考證屬不屬實,但我每次經過那個地方,看見那平靜的水面。我都會產生恐懼感,害怕會掉進那深不可測的水凼里面。河邊有一棵很大的黃桷樹。聽人們有板有眼地說,有一年發大水,半夜一聲石破天驚的響雷過后,咔嚓一聲從黃桷樹底下躥出一條金光閃閃的像巨大的蛇一樣的東西隨著洶涌的河水遠去了。我問那金光閃閃的是什么東西?講這事的人說是龍蛇。我又問龍蛇去了哪里?說是去了海里,修煉成形后就要去海里。我那時候沒見過海,不知道海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海里有什么東西,龍蛇去那里做什么……諸如此類似真似假的故事帶給我的震撼,使我總對那些奇妙的具有魔幻色彩的東西感興趣。

記得媽媽常帶我去的是一個叫老房子的地方。那里有一臺打米機,媽媽常去那里打米打面粉。在那個打米機房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石磨,有一條老黃牛一直圍繞著石磨不停地轉。我每次去都會呆立在那副石磨前目不轉睛地看那只忍辱負重的沉默的老黃牛。老黃牛身上的毛看起來稀疏骯臟。它的平靜而疲憊的眼睛一直看著地面,偶爾有蒼蠅落在它的身上,它似乎渾然不覺。

媽媽講述過的關于“啞巴凼”的故事讓我久久傷懷。

她說有一戶姓李的人家很窮,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李家有一兒一女,女兒六歲了還沒開口說話,她的父母嫌棄她是個丫頭,而且還是個啞巴。認為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想把她餓死算了,常常不給她飯吃,她被餓成了一根藤,卻還沒有死。她的娘見餓不死她,就把她帶到山腳下的一個水凼想把她淹死。她的娘剛要把她推入水中,啞女孩突然開口說,娘,老弟的飯還煨在灶頭上。她的娘見她開口說話了就有點不忍心淹死她,但眼前忽然又浮現出兒子面黃肌瘦的模樣,于是狠心把小女孩推入了水凼里。她怕小女孩爬上來就用竹竿壓住女孩的身子,邊用力壓邊流著眼淚說,你不要怪娘狠心。只怪你生錯了命。小女孩掙扎了一陣無聲地沉入水底,水面很快恢復了平靜,只留下“啞巴凼”這個地名。

我家房子的右面有一大片梔子林。梔子樹上結一種菱形的黃色果子,俗名叫黃梔子。黃梔子可以做藥材,但我常常用它來當染料,把媽媽的一件白襯衣染成了一團團的黃。黃桅子夏天開潔白的花,微風送來縷縷清甜的香氣。黃昏,我那年輕時梳著烏黑長辮子的媽媽在那片梔子林里邊勞動邊教我唱《王二小放牛》,“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里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這是一首贊頌少年英雄為抗日英勇就義的歌,后來在小學課本里學過。媽媽用凄婉的歌喉唱這首悲傷的歌時,我好象在媽媽的歌聲中看見王二小倒在鬼子的刺刀下,鮮血染紅了石頭和野草,王二小的那頭牛茫然地呆立在山坡上……媽媽還教過我一首電影《洪湖赤衛隊》里的插曲,“娘啊娘,兒死后,你要把兒埋在那洪湖旁,將兒的墳墓向東方……”可以說我對英雄的崇拜是在媽媽的歌聲中開始的。

媽媽的歌聲伴隨著我的童年一起消失,生活的擔子漸漸把媽媽壓成了一個臉有點浮腫臘黃,愛嘮叨愛抱怨,動不動就流眼淚的老婦人。有一次我說媽媽你還記不記得你在我小時候曾教我唱《王二小放牛》、《洪湖赤衛隊》。媽媽呆了一陣說記不得了。我問你現在怎么不唱歌了呢。媽媽說,傻孩子啊,媽媽的憂愁多啊。哪還有什么心思來唱歌啊。

我總是模糊的想起一塊白的繡花手絹,在我幼年時就遺失了的一塊白手絹。那時我還很小,刺骨的寒風中一只手戴著手套,牽在媽媽的手中,另一只手纏著那塊白手絹。回到家的時候媽媽發現我手上的白手絹沒有了。見我哭著鬧著要我的手白絹,媽媽只得匆忙循原路去尋找那塊白手絹。以后的歲月里,我的腦海中時時浮現出媽媽彎著腰,低著頭,眼睛貼著路面在暮色蒼茫,荒草叢生的山路上尋找那塊白手絹的情景。

在我童年記憶中最溫暖的是媽媽的背。上街趕場的時候背著我,走親戚的路上背著我,走著走著我就睡著了。十二歲那年夏天放暑假回來的我生了一場病,媽媽放下手里的農活白天黑夜地背著我。逢上趕集天媽媽就帶著我去街上賣些蔬菜水果。賣得的錢除了買生活必需品,總會余下一點為我買冰棍、糖果之類的東西。她知道我最愛吃櫻桃,每年春天櫻桃成熟的季節,她都會從樹上采摘下半背簍,翻山越嶺走路給我送來。知道我放假要回家,樹上的桃子熟透了也舍不得吃。家養雞生的蛋、面粉、胡豆等,凡我最喜歡吃的東西都為我積攢著,等我放假回家的時候吃。那時的我是個挑嘴又貪吃的小丫頭,每次我回家媽媽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弄好吃的東西給我吃,會找種種理由把我留下來多玩幾天。每次走的時候都會眼淚汪汪地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看不見身影了還聽見她在喊著我的小名,殷殷囑咐我放假了快回家。有一次她對我說,我活到現在都還沒把白糖吃夠。我從此記住了這句話,每次回去看她的時候都要買很多白糖回家。媽媽有一口很寶貝的黑漆箱子,里面裝著她結婚時候的一些嫁衣,花花綠綠的衣服里面放著白色的叫臭蛋的小圓球。是用來防蟲蛀的。有一次她打開箱子的時候對站在旁邊的我說,我把這些衣服留著,等你長大的時候穿。她不知道等我真正長大的時候,她珍藏在箱子里的那些衣服早已過時。

很多年里,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最愛唱那首《媽媽的吻》,“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愛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門……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鬢鬢。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每當唱起這首歌的時候,心里總有一種溫暖,也有點淡淡的哀愁惆悵的感覺。

很多年,我一直做著一個相同的夢——我膽戰心驚地走在一座懸崖的邊上,腳下的路很窄,泥土很松軟。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個缺口,路已經坍塌,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攀著路邊的樹和雜草往前走啊走。終于走上一條長滿綠樹(好像是松樹)的幽暗小徑,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嗚的聲音。天快黑下來了,我的心越發恐懼,我怕在天黑前不能到達我要到的地方。我著急地走啊走,走過一塊平坦的麥地,驚喜地看見了那個長滿荒草雜樹的山坡,我激動得快要掉下淚來。我知道只要翻過那個山坡,就會看見那座茅草房,看見霧一樣的暮色中我的媽媽孤單地站在屋檐下。然后我會沿著那條蜿蜒起伏的泥巴小路,走過一座用幾根棕樹木頭搭起的小橋。小橋下面沒有流水,這是我走過的最小最小的橋。再經過一段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兩邊是碧綠的菜地,最后走過那棵長在石縫間的矮矮的櫻桃樹,走到那棵高高的枇杷樹下,我悲喜交加地喊了一聲“媽媽——”我的媽媽站在屋檐下看著我,臉上是做夢般恍恍惚惚的表情……然后我就醒了過來。這是我童年時候走過的回家的路,夢里面的情節其實重復的就是我七歲那年被帶回親生父母身邊后,又一次逃回去時的情景。現在經常聽到人們談論喪失家園的話題,當然他們說的是靈魂的家園。但我在七歲那年喪失了真正的家園,找不到回家的路。

媽媽帶回了一只小羊羔,雪白的毛干凈又松軟,溫柔安靜的大眼睛,短短的尾巴,“咩咩”地叫。媽媽說這只羊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照管它。在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土,當地人稱之為大土。大土上有時候種包谷,有時候種紅苕,更多的時候種麥子。風吹過青油油的麥苗的時候,總讓人想起“風吹草地見牛羊”這樣的詩句。麥子成熟的季節,一陣風吹過,麥浪洶涌如金色的海浪。我牽著我的小羊被這奇異的景象驚呆了。那時的我不知道有一個叫凡高的畫家很喜歡畫麥田。后來看到他的一幅畫叫《群鴉亂飛的麥田》的畫。畫中彌漫著安魂曲般清冷、寂靜、不祥的氛圍。讓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那幅畫讓我回憶起故鄉那塊麥地上空偶爾飛過的一只或一群烏鴉。我那時更不知道有一個叫塞林格的作家寫了一本書叫《麥田的守望者》。我在看那本書的時候總是想起插在故鄉麥地里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綁著一把扇子的稻草人。莊稼收割完以后,大土就成了我的天堂我的樂園。我騎著我的小羊(那時候它已經長成大羊)在大土上悠閑地走來走去,騎在羊背上看藍藍的天,潔白的云,看太陽慢慢落下山去。

夢里面無數次翻越過的那個長著茅草、刺梨、黃荊樹、紅籽樹、地瓜葉的山坡,我帶著我的小羊來吃過無數次草的山坡。讓我無法忘記的是個夏天的黃昏,我把羊拴在山坡上的一棵紅籽樹下吃草,我到山坡的另一面去刨野地瓜吃。我刨了滿滿一口袋野地瓜回來的時候,我的小羊不見了。只見一截繩子還拴在樹上,另一截掉在樹下,樹底下的草地上到處都是血跡。驚恐萬狀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哭著喊著漫山遍野地尋找著我形影不離的小羊。直到天黑了,才無可奈何地回到了家,見我沒有牽著我的小羊,媽媽問羊呢?我流著淚說羊不見了。媽媽焦急地問怎么不見的。我說。我去刨地瓜。回來羊就不見了,我到處找也沒看見。你回來看見什么了,媽媽問。我說,回來就看見地上有血。媽媽就不再問我了。后來媽媽才對我說羊可能是被馬兒狗吃掉了。我問什么叫馬兒狗,媽媽說就是大灰狼。關于大灰狼,大人們有許多恐怖的講述,說千萬不要一個人走那些荒蕪偏僻的地方。獨自一人在路上走的時候,如果聽見后面有很輕的腳步聲,千萬不能回頭。如果你一回頭,狼白生生的利齒就會一下把你的脖子咬斷。我不敢想象兇惡可怕的狼咬住那可憐的小羊細瘦的脖子的情景。

翻過山坡,走過那塊大土,走過一片松林,再走過一條懸崖峭壁的小路,一條平坦的石板路,就會看見那里有一戶人家。煙囪里時常冒著裊裊青煙,白墻青瓦的房子隱沒在果樹間。后來在故事書里知道神筆馬良會用手中神奇的筆畫房子和果園。我總覺得小時候那戶人家的房舍就是神筆馬良畫的那種樣子。那戶人家里有姐弟倆,他們是我童年生活里最親密的伙伴。小男孩大我二歲,圓溜溜的眼睛,大大的光光的腦袋,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小男孩的姐姐大我五歲,黑黑瘦瘦的她總是穿著寬寬大大,又臟又爛的衣服,整天都在不聲不響地做事,但她的父母不怎么喜歡她,因為小姐姐長得丑。小姐姐會唱很多好聽的歌,我從沒聽過誰能唱出她那樣好聽的歌。在她割滿一大背簍豬草后,我們總是爬上我家后面山上一棵矮小的桐子樹。她端坐在樹杈間安靜地看著遠方,開始專注地歌唱。她聲音憂傷,眼神里有一種近乎悲戚的東西。我不太懂她唱得是什么,但她唱歌的時候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平凡甚至有點丑陋的她。仿佛有一種清冷圣潔的光輝沐浴在她身上,我感覺她已成為了樹的一部分。她有時候會停下來給我講解歌詞的意思,記得有一首歌說的是,有一個小女孩因為長得很丑,父母不喜歡她,老師不喜歡她,同學們也不喜歡她,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很孤獨,她想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尋找喜歡她愛她的人。于是,她就跳井死了。還有一首歌說的是,有一個小女孩家里很窮,她每天都穿著破爛的衣服去上學,因此遭到老師的冷落和同學的嘲笑。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穿上一件沒有破洞的衣服。有一天她看見鄰居的院壩里晾了一條在陽光下隨風飄動的白裙子,她好想去摸摸那條白裙子……后來我才知道她唱的都是她自己的故事和心情。許多年后看見她的時候,又黑又胖的她抱著她正在吃奶的小孩,頓時原先她歌聲中的一切美感在我心中消失了。

小男孩有一只口琴,時常得意地放在嘴邊,吹出“嗚嗚嗚”的聲音。那聲音其實并不動聽,但因為能擁有口琴的人少。所以特別讓人羨慕。我很早就知道小男孩有個有錢的二姨住在貴州,他的口琴,他的漂亮的衣服都是他二姨送的。有一天他神秘而又不無得意地對我說,我長大后要離開這個家。我瞪大眼睛問他,你要到哪里去?他驕傲地昂著頭,用手一指說,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知道很遠很遠有多遠,就用好奇、羨慕的目光看著他。他說到城市里去。他用很響亮的聲音說出了“城市”兩個字。然后又問我,你到城市去過嗎?我茫然地搖搖頭。他說,城里有好多好多的人,有好多好多的汽車,還有好高好高的樓。我說,還有呢。他說不知道,我也沒去過,反正我以后要去那個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后又說,到時我帶你一起去。我說,我才不愿意離開家呢,我舍不得我外婆和媽媽。他沉默了一會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我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姓譚,我二姨那里才是我的家。這個男孩長大后真的去了他所向往的城市,去那里當過保安,修過車,做過工人……后來又象大多數出去打工的人一樣回到家鄉娶妻生子。因為他的那位住在城里的二姨,只是他的二姨。不是他的親媽。他只是小時候拜她為干媽,姓了她的姓。那個被果樹環繞的瓦房才是他真正的家。

外婆在我有些模糊的記憶里剪個短發,瘦弱,常穿著青布或藍布衣服。由于長期咳嗽,她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微弱,臉色總是青灰青灰的。她的背微微有點駝,總習慣她一聲不響地做事,走路的腳步很輕,無聲無息的好像一個影子。

媽媽和爸爸每天都有干不完的農活,照顧我的事情就落在了外婆身上。

夏天有星星月亮的晚上,外婆會搬把竹椅躺在壩子里乘涼。我躺在涼椅上,外婆坐在我旁邊的小板凳上搖晃著手里的一把竹扇子為我驅趕蚊子。外婆會講許多小孩都聽過,并且嚇破了膽的熊家婆、狼外婆、老變婆的故事。每當我為愿望沒有得到滿足無理取鬧的時候,外婆總會壓低聲音說:“不要哭,不要哭,老變婆要來了。”外婆不知道這樣的恐嚇于我已經沒有任何威懾力了。仿佛鄉下所有的外婆,奶奶們都會講一些神仙鬼怪之類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會唱說許許多多,瑯瑯上口的童謠或順口溜,我的外婆也不例外。她最擅長的就是教我念“紅蘿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要吃肉,大人莫得錢。”“張打鐵,李打鐵,打把鐮刀送親戚,親戚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割大麥。”“青杠葉,兩面紅,背起書包上學堂”等等。在那些月光如水或繁星滿天的夜里,外婆重復講的老掉牙的故事和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順口溜,構成了我童年生活里最動人的章節。

外婆總是坐在灶門前燒火煮飯或煮豬食,煙熏得她眼淚直流,咳嗽不止。外婆總是提著那個沉重的裝滿豬食的大木桶走來走去,有一次在跨過那個高高的木門檻時不小心絆倒在地,滾燙的豬食倒滿她一身。外婆總是彎著腰淘米、洗衣服、掃地,總是在菜地里腰酸背痛,汗流浹背地忙活。

稍有空閑的時候,外婆就會提著竹籃,滿山遍野地尋找草藥,拿到集市上去賣,買回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她經常采的草藥中有一種叫龍膽紫,纖細的莖,細長的葉,開白色的小花。每次回憶起外婆的時候,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荒草叢中的那些隨風搖曳的白色小花,總是回憶起我和黑二興高采烈地跟在外婆后面撤歡的情景。外婆彎著腰全神貫注地尋找著草藥時,我有時摘野果子吃,有時采一束野花拿在手里,或編一個花環戴在我和黑二的頭上。有時掐兩根狗尾巴草把毛絨絨的穗子放在嘴唇兩邊銜著,再把針一樣細的莖彎曲了把兩個眼皮分別撐起來,然后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扮鬼臉讓黑二看,黑二卻熟視無睹。我就叫外婆看,外婆裝著沒聽見,不理我,于是我就賭氣躲起來。過了一陣,外婆沒聽見我的動靜,就開始喊我,我不答應,她就急了,用沙啞的聲音叫著我的小名到處找。我喜歡看她急得團團轉的樣子,就老躲著不出來。在外婆著急得快要哭的時候,我才突然從她的后面跳出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外婆每次縫縫補補的時候都要端出那根小板凳坐在門前。她每次縫補完衣服。直起腰來休息的時候,喜歡呆呆地看門前的那櫻桃樹。十四歲那年,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第一首所謂的詩:“外婆/外婆總是把一個又一個的嘆息/夾在櫻桃樹的每片綠葉中/外婆,總是數著數不清的綠葉中的秋思和數不清的故事/外婆。總是祈禱綠葉中那誘人的櫻桃/那是外婆殘缺的人生/外婆,總是對著那株櫻桃樹/淌那淌不盡的淚滴。”

據媽媽說外婆年輕的時候。是不打算結婚的。因為外婆的哥哥死了以后,留下一個一歲的叫籮篼的小男孩。籮篼的媽媽不久就改嫁了。外婆覺得籮篼可憐,打定主意——這輩子不結婚把籮篼撫養長大,可籮兜三歲的時候生病死了。外婆傷心了很久,最終還是遠嫁他鄉。因為外婆的老娘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自從嫁給我外公之后就很少回家了。一來路途遙遠,回去要花去許多車船費,二來家里的事情太多,沒有一樣能放得下。外婆只得把那個稱為故鄉的地方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有在夢里她才越過千山萬水回到生她養她的、令她夢縈魂繞的地方。直到她病重了才念叨著要回老家去收腳跡——當地的風俗,人要死之前要到生前最想念的地方去走一走,謂之“收腳跡”——然而那時她的病情已嚴重,根本不可能到達那么遙遠的地方。

外婆死后,黑二很傷心。螞媽說黑二完全悶了、瘦了。飯都不想吃。它時常跑到外婆的墳前,呆呆地守上一陣。每當晌午要吃飯的時候,黑二就出神地望著菜地里的那條石板小路。黃昏的時候,黑二還習慣性地去那條山路上迎接外婆,暮色中總是傳來黑二悲悲切切的嗚咽聲。黑二知道,它再也等不回那個時常用手撫摸它腦袋的人了。

我的外婆叫高維淑。她的名字早已讓人遺忘,大家都習慣于叫她“老高”。

我的外公是個矮矮瘦瘦的老頭,整天皺著眉頭,陰沉著臉,沉默寡言地坐在床邊吸葉子煙,吸煙時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那張皺巴巴的臉上,更使他好象看一切都不順眼。事實上他最看不順眼的就是我外婆。由于外婆這輩子在外公的眼皮下膽戰心驚的生活,她習慣了一聲不吭地做事,輕手輕腳地走路。記得有一次外公下地干活回來,怒氣沖沖地喊了一聲,老高,我餓了。外婆陪著笑臉說,你洗把臉等一會,飯煮好了,菜還要一會兒。外公聽了這話后,鐵青著臉把正在廚房里忙碌的外婆狠狠搡了一把,撞倒在灶房的門板上后又跌下地,外婆一聲不吭地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后,趕緊把木柴塞進灶塘里,熊熊的火光映照著外婆那張呆滯木然的臉。我幾乎記不起外婆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外婆比外公大好幾歲。可能那個年代流行女大三抱金磚的風俗。當然那只是外公父母的意愿,但作為丈夫的外公可能更喜歡一個嬌滴滴的小女人。我的外婆只為外公生了我媽媽一個女兒,無疑這也是外婆在外公面前始終抬不起頭來的原因。

外公的父親辛辛苦苦地攢了些錢,購置了房屋和良田。據說從前人稱徐幺爺的外公也曾過過一段風光的日子——坐著轎子上學讀書,還有書童在后面挑著書。可惜這樣的好日子不長,外公的父親死后不久,外公就被打成地主,我的外婆也就連帶成了地主婆。我實在無法把我后來從書上和電影里看到的可惡的地主婆與我那善良軟弱的外婆聯系在一起。外公,外婆最害怕聽到的聲音是高音喇叭里傳出的開批斗會的通知,每次外公和外婆聽到這樣的聲音臉色就都變得更加灰暗。挨批斗是我外公和外婆當時經常的生活內容,是一場場可怕的夢魘。批斗會總是選在一個叫莊屋的房子里進行,那地方后來成為我上學前的幼兒園。媽媽給我講過許多關于外公外婆被批斗的情景:有一次批斗會上讓外公交代如何剝削人民的罪行,外公本來就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他眉頭深鎖,苦著臉不知該如何說時,有一個人說,你們看老徐滿臉苦大仇深的樣子。那句話的結果是外公被綁起來挨了一頓鞭子。媽媽說那鞭子是牛皮做成的,打在身上會使人皮開肉綻。還有一次,外婆低頭認罪時頭低得太久了,脖子很酸痛,想活動一下脖子的她剛把頭抬起來,就被眼尖的人發現了,說,你們看,地主婆老高的頭又抬起來了。然后就有人抓住外婆的頭發使勁往下按,外婆的額頭磕傷了,泥巴里面混了淡淡的血跡。媽媽記得最清楚的是外公外婆“偷米糠”被批斗的那次,那些人找來一根粗繩子掛在外公的脖子上后,在繩子兩邊各吊一塊石頭,外公的頭就伏在離地面大約一寸的地方,背上還要挨棍子不斷地抽打。外婆的兩個乳頭被麻繩拴住,繩子上吊著石頭,外婆的頭埋著,石頭懸在半空中。背上則被藿麻抽得整個背都爛了。最使我覺得毛骨悚然的是關于外婆跪玻璃渣瓦渣的情景。玻璃渣瓦渣放在長板凳上,外婆雙膝跪在玻璃渣瓦渣上,頓時血就冒了出來。冒出的血把外婆的小腿和腳都染紅了。那次外婆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恐懼昏死過去了。

聽媽媽說有個晚上,外公和外婆開完批斗會回到家。外公喝了一點悶酒以后說,老高,我不想活了,這種日子生不如死。外婆說我也不想活了,我們活得還不如一條狗。于是外公外婆用繩子相互捆綁著來到那個叫啞巴凼的水凼邊,他們跳進水凼里想結束痛苦的一生,卻怎么也淹不死。外公嘆著氣說,老高。老天爺不想讓我們死,我們就不死算了。外婆哭著說看來我這輩子的罪還沒受完。

外公一生中最高興的是喝酒的時候,只有在喝了酒以后他的臉上才顯現出幾分慈祥。記憶里他對我唯一表示疼愛的是每次走親戚朋友家回來,都會帶一點花生糖果回來給我吃。外公很喜歡看書,尤其喜歡看《岳飛傳》、《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歷史傳奇故事。外公的毛筆字寫得很好。每次過年他都要寫些對聯到街上去賣,賺點零用錢。外公這輩子最信服最摯愛的人就是他那戴著眼鏡,長相斯文白凈,滿身書生氣的大哥。他的大哥是鎮上的中學老師。

外婆死后,我從沒聽外公提起過外婆,仿佛她從來不曾在他的生活中存在過。也許想到外婆的善良與溫情覺得很愧疚吧,他會經常默默地拿起鋤頭把外婆墳上的雜草鋤掉。

我聰明好學的爸爸讀書時成績很好,但家里窮。娘又是個瘋子,后來被水淹死了。他爸給她找了個后娘,后娘生了兩個女兒后家里更窮了,爸爸被迫停學。這是爸爸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和傷痛。爸爸那時很年輕,濃眉大眼,高鼻子,烏黑的頭發,輪廓分明的臉。特別俊卻別無所長,只會寫一手好字。會撥一手好算盤。聽媽媽說那時她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生產隊實行的是大鍋飯。有一天許多年輕人聚在一起干活時,媽媽在閑聊中說她想買一個筆記本。過了兩天,趁休息的時候爸爸偷偷地把一個筆記本塞給了媽媽。筆記本的第一頁上用鋼筆寫了一句“向雷鋒同志學習”。媽媽說因為那字寫得非常好,她對爸爸產生了好感。

每天黃昏的時候,爸爸都要挑起木水桶到山腳下另一戶人家的井里挑水。挑一擔水需要一個多小時,要翻兩個小山的泥巴小路。每次看見爸爸去拿門背后掛著的扁擔,我就興奮的跟在爸爸的身邊。去挑水的路上我在爸爸的前面一蹦一跳時,羊角小辮晃來晃去的。有時采一朵野花,有時扯下一片樹葉,用腳踏一下路邊的小石塊,象一只快樂的小蚱蜢。

那口井在兩塊巨大的石頭中間,井里的水真是清冽甘甜。我喜歡用我的小手捧著喝,冰涼的水流進了我的脖子里。爸爸蹲下身子,用井邊的那把木瓢一瓢一瓢地往木桶里舀,木桶里的水裝滿了。爸爸就從井旁邊的那塊菜地里摘下兩片碧綠的菜葉放在清水面上,爸爸說這樣可以防止水蕩出來。然后爸爸就挑著水上路了,首先要走大約100多步陡峭的石頭臺階。我走在爸爸身后,看著木桶里漂浮的菜葉,聽著爸爸嘴里發出“嘿著,嘿著”的號子聲覺得特別有趣。我不知道這是爸爸在為自己鼓勁,以為那是爸爸在逗我高興。到了平一點的地方,爸爸把桶放在地上,扁擔搭在兩邊的木桶上,坐在扁擔上休息。大約休息了十來分鐘,站起身準備要挑水上路時,我撒嬌說,爸爸,我要坐馬馬肩。爸爸笑著蹲下把我放在他肩上,讓我高興。我在爸爸的肩上興奮地模仿各種動物的聲音,山野里回蕩著我的笑聲和尖叫聲。等我瘋鬧夠了爸爸才又挑起水,說天就要黑了。快走快走。

黃昏時山路上飛揚著父女倆的歡聲笑語的情景至今難忘。

我離開了童年的故鄉后爸爸一直堅持給我寫信,那些平常的家信,給了我不尋常的溫暖。由于爸爸終年勞累,再加上氣管炎,每次回去見他一次比一次老了。有一次他埋頭做事時,我從后面看到他的脖子被太陽曬得又黑又紅,他的背也有些弓了,頭發也開始花白了,還時常劇烈地咳嗽。爸爸不大喜歡說話了,無論我說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地應著,笑起來臉上的笑容有點苦澀和僵硬。我說起小時候他挑水,教我念兒歌,坐馬馬肩的事,問他記不記得,他只笑著說記得,就閉口不說了。

爸爸曾經是我童年生活中最明亮的色彩。

我上幼兒園了,在莊屋的苕洞里面。我們的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大隊書記的老婆)。我在幼兒園學的全部知識就是學了幾首歌。如《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等廣播里經常播放的革命歌曲。記不得有沒有教過讀書識字,反正我是不認識一個字,不會寫一個字。最大的收獲是結交了一個叫陳五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我的第一個真正的朋友。長大后聽說這個漂亮的女孩被人販子賣到了外省,過著悲慘的生活。

學校后面有一個叫關山坡的地方有一片青杠林,青杠林里有很多墳。那些墳全是土墳,并且沒有墓碑。我和陳五喜歡在那些墳堆之間跳來跳去地玩捉迷藏,我不怕這個埋有死人的地方,卻害怕回家要經過的一片茂密的水竹林。聽說那片水竹林到了夜間會聽見一個女人的在幽幽怨怨地哭泣。人們還有鼻子有眼睛地說那女人身著白衣,長發披肩,有月光一樣白的臉,我對于女鬼的恐懼就是這樣產生的。

幼兒園對面的幾間泥巴土屋里住著幾個重慶來的知青,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知青,只是覺得他們穿的衣服好奇怪又好漂亮。我記得其中有一個叫趙小曼的女知青長得很漂亮,走起路來裊裊婷婷的,她當時留給我的印象可以用傾國傾城來形容。他們住的地方經常傳來唱歌的聲音,樂器發出的聲音。我長大后才知道那是吉他、笛子、簫、小提琴發出的聲音。他們在童年的我面前展現了一個干凈明朗,豐富多彩的世界,只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我的看法。聽大人們說是兩個男知青為了一個女人爭風吃醋打起架來,一個割掉了另外一個的耳朵。我不知道什么叫爭風吃醋,但我確實看見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硬硬的石灘上后又迅速地彈跳了起來又重新落在石灘上。很多人圍成圈,瞪大眼睛看著那只石灘上的耳朵驚呆了。

后來我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這些關于知青的記憶,其實并非來自于我幼年時候的印象,而是來自于媽媽零碎的敘述和我的一些想象。

轉眼間,我七歲了。

一天,家里忽然來了兩個個子高高的陌生女客人,她們的衣著打扮,言行舉止都不像我身邊的人。其中漂亮一點的那個女人一進門就帶著哭聲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好象要撲過來抱我。我驚慌失措中急忙躲開了,對于我的舉動,她好象有點傷心的樣子。我看見外婆臉上的表情不光很怪,還鬼鬼祟祟地顯得很緊張。出于好奇我躲在門外屋檐下放著的風車后面偷聽他們說話。我聽見那個漂亮的女客人說,艾艾在你們這里撫養了這么多年,我很感激。她七歲了,該接回去讀書了。外婆沉默了片刻說,反正是你們的孩子,遲早要接走的,只是我們帶了這么些年跟親生的一樣舍不得。外婆邊說邊抹眼淚。我很感激你們,每年假期會讓孩子來看你們的,那個女人說。我雖然聽得胡里胡涂,但我還是聽懂了那個女人要接我到另外的地方去讀書。傷心害怕的我撒腿就跑,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起來才不能讓他們找著我。我漫山遍野地游蕩,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決不離開我的媽媽和外婆!不離開我的黑二!不離開我的家!遠遠地看見房頂冒出一陣陣白煙,這才想起該吃午飯了,這才覺出我的頭發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又冷又餓的我在后山上的一棵大桐子樹上躲起來。我呆坐在樹上,看著雨霧中的家,恐懼和無助的悲傷像天空的雨一般飄灑在我的心里。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淚水在我臉上不停地流淌。

我聽見外婆在喊我,黑二也在呼喚我似地“汪汪”叫。我咬著下唇不敢答應。不知過了多久,被餓得頭昏眼花的我又聽見外婆在喊我了:艾艾啊,快回來吃飯,我給你留了你最喜歡吃的精肉(瘦肉的意思)。我更覺得餓了,但還是不敢答應。我怕見家里那兩個陌生女人,更怕她們把我帶到陌生遙遠的地方去。外婆又呼喚著我的小名說,她們走了,不信你自己回來看。果然,我透過桐子樹葉,看見那兩個陌生女人一前一后地走過小木橋,離我家越來越遠。直到消失。

我從樹上跳下來飛一樣地往家里跑。鍋里熱氣騰騰的飯菜香氣撲鼻而來,我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正吃得酣暢淋漓的時候,突然剛才走了的兩個女客人,分別從廚房和堂屋進來一左一右把我圍住了。外婆說讓孩子把飯吃完。可是我再也吃不下了。見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我正想奪路而逃,然而她們的手象鉗子一樣牢牢地把我的兩只胳膊捏住。我奮力掙扎,拼命地又抓又咬,然而還是無濟于事。很多年后,我看見一只叫小小的狗被裝在籠子里帶走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我七歲時那個絕望的下午,想起在那棵枇杷樹下我被強拉活扯帶走時的情景。沒人知道我的絕望和傷痛,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僻的小孩。

在那棵枇杷樹下,我的外婆,還有的我黑二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用欲哭無淚依依不舍的目光看著我。聲嘶力竭的我被那個漂亮一點的女人緊緊夾在腋下。我絕望地不住地喊:“外婆救我……”外婆伸出了枯瘦的手,那雙枯槁般的手卻停在半空中。那雙停在半空中的手。以永恒的姿勢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聽說那天媽媽回到家以后,外婆一見我媽媽就哭著說,孝明(媽媽的名字),艾艾被接走了。然后就呆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聽說媽媽放下背上的東西,拼命追趕我們,追了一段路終于看見了走到山腳下的我們。她一聲接著一聲大聲喊我的名字。但一直在哭鬧的我,始終沒有聽見媽媽在喊我。媽媽眼淚婆娑地立在山頭上,看著我被拽著走過雨霧中的那座墩子橋,看著我的影子走出她的視線,走出她的生活。她想,要是自己的生孩子,別人就帶不走了。

我離開家不到一年,外婆就死了。外婆本來就有病,加上老是牽掛著我。媽媽說躺在病床上的外婆,只要聽見黑二在叫就催著媽媽去看一下是不是艾艾回來了。

我的奶媽(我回到生身父母身邊以后,我童年時最親愛的媽媽就變成了我的奶媽)在外婆病重時曾捎信說外婆快不行了,想見我。媽媽認為是我奶媽他們想見我找的借口,就對帶信的人說,艾艾要上學,放假以后再去。我在陌生的家里生活,在陌生的學校讀書,周圍盡是陌生的人。我不知道最疼愛我的外婆已經不在人世了。

等我回到鄉下的家時,我的黑二沒有了,它被埋在那棵桃樹下。我知道從以此后黑二那憂傷恍惚的眼睛再也不會看著我了。外婆也沒有了,那個當年曾把我抱在懷里搖晃的老人,如今孤憐憐地躺在青杠林里一座土墳中。我站在外婆墳前。淚眼朦朧地念叨說:外婆,請原諒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沒有陪伴在你身邊,請原諒在你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沒有看你最后一眼。外婆。你答應過我等我長大以后帶你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過幸福的生活。外婆,你知道我那時只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外婆/我來看你來了/我來的時候你睡著了/在一片_月光下/在一叢荒草里/蕭蕭落葉/瑟瑟秋風/應著寒蟲/一片片/一聲聲/似你夢中的嘆息/我靜靜地采一束野花/放在你墓前/在一片月光下。

很多年后,我閱讀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時,里面引用了一段布寧描寫他祖母的文字,“只有她一個人孤憐憐的躺在異鄉,整個世界再也不會想到她的存在。愿她安息,愿她尊貴的名字永遠受到贊美。難道那長眠在故鄉某個地方,在破敗的俄羅斯樹叢下,長眠在荒草淹沒的墳墓下面,那個沒有眼珠的骷髏真的是她嗎,果真是當年曾把我抱在懷里搖晃的她嗎?”我反反復復地讀;直到眼淚完全模糊了視線。

我在童年里曾經有一個名字——秦雪梅。因為我童年時的爸爸姓秦。

后來我的爸爸、媽媽攢錢在離鎮上不遠的地方,修了幾間瓦房。上街近了,用水和趕場都方便了。爸爸、媽媽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苦出頭來的微笑。原來的茅草房,桃樹沒有了,櫻桃樹沒有了,李子樹沒有了,枇杷樹沒有了,我的童年一去不復返。老屋的地基上只剩下了幾塊石頭寂寞地躺在那里,雜草、野花在潮濕的地面上自由地生長。

媽媽說去馬桑垮的那條路已經長滿了荒草。我時時在遙遠的異鄉想象荒草淹沒了那條泥巴小路。我再也走不回童年那條回家的路。

蘇聯導演塔科夫斯基在自傳《雕刻時光》里寫到:“童年的回憶,總是充滿了挽歌似的憂傷和對童年的戀慕。房子的前面是一片田野,我記得房子和通往鄰村的小路中間長滿了養麥,開花的時候非常美麗,那些花朵產生出一種雪覆田野的效果,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有如童年最鮮明,最重要的細節之一。”

我在這樣的描述里嗅到了來自童年的唯美、寂靜而傷感的氣息。古羅馬詩人馬提亞爾說:“回憶過去的生活,無異于再活一次。”在生之旅途中,我會遺忘許多東西,惟獨記得雪落在低矮茅草房上的情景,以及住在茅草房里的我的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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