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文生意——選了個貧窮的生產隊落戶
我是成都市第六中學高68級一名女學生。1969年元旦過后不久,我校學生對口安置地——西昌縣興勝人民公社社長蘇貴民同志應邀到我校作報告。內容主要是介紹公社的情況,對大家表示歡迎,同時作進一步的動員。
蘇社長首先熱情洋溢地介紹了西昌縣地理、氣候、物產等各方面的情況,特別給我們介紹了《西昌是個好地方》這首膾炙人口的歌曲:“安寧河水暖洋洋,高山峽谷好風光,麥苗兒青青菜花兒黃,五谷豐登稻米香……西昌是個好地方,冬又暖來夏又涼,森林果木樣樣有,金銀銅鐵遍地藏……”蘇社長繪聲繪色地給我們描繪了西昌的太陽如何紅艷,如何溫暖;月亮又大又圓又亮;邛海又如何蔚藍,如何迷人;石榴又大又甜,石榴籽籽紅得象瑪瑙;胡豆飽滿籽實,豆粒兒足有老拇指那么大一顆顆的,愛人得很!而且西昌即將擁有兩個飛機場、三個火車站。新建的青山機場就在西寧——興勝這一帶……蘇社長的報告讓我們聽得心花怒放。于是,在我們的想象中,美麗的月城完全是一個藍天綠地紅太陽,麥苗青青菜花兒黃,四季如春繁華富庶的人間仙境;而月城之夜,就是一個月光如水水如天的銀色世界;興勝公社花園大隊呢,肯定就是山青水綠,百花爭艷,桃李芬芳,瓜果飄香的大花園!
當時學校規定,插隊的人員可以自由組合,自主選隊。我們那時不到二十歲,正是風華正茂富于幻想的時候。如詩一般的年華,自然產生如詩一般的奇思妙想,“紅衛兵”的經歷更讓我們富于浪漫、激情和“革命”的理想主義。于是我和趙啟蓉、陳家華、于尚平四個女生認定:上有天堂,下有西昌。我們一起選定了興勝公社花園大隊,并且爭先恐后地報名后,生怕被別人搶掉名額的我們又找到蘇社長,央求一定把我們分到花園大隊,蘇社長爽快地答應了。但我們心里還二直不踏實,直到學校正式公布分隊名單,我們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1969年2月5日,我們幾百個少男少女分乘數十輛大卡車,一路翻山越嶺,一路翻腸倒肚地嘔吐著,經過連續三天顛簸晃蕩,終于皮塌嘴歪地到了西昌。
當時正值干風季節。大南風狂呼著,嘶吼著卷起一陣陣沙土和細石子滿天飛舞,打得人手臉生疼,雙目難睜。瞇眼看去,四周全是黃褐色的荒山,不多的幾棵樹上光叉叉的沒有一片葉子,翻過來大塊大塊炕著的板田,在猛烈的大南風掃蕩下干硬板結,白花花的沒有一點生氣,頓時心中的“天堂”轟然坍塌,男生們目瞪口呆,女生們早已抱著哭成一團。社、隊干部接我們下車后,我們一個二個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頭發凌亂,衣服鼓脹,難以開步。一想到我們就要在這里生活一輩子,大家哭得更加傷心,更加大聲,更加凄厲,昔日的理想主義在嚴酷的現實面前被擊得粉碎,當年叱咤風云的“紅衛兵”氣勢早已經煙消云散。哭聲震動了駐在這里的鐵道兵連,解放軍熱情地招呼我們喝水、洗臉,并安慰我們。大隊干部鼓勵我們學習解放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解放軍也勸導我們“堅強不屈地面對現實,向老校友丁佑君烈士學習,堅定不移地走革命道路”,大家的情緒這才漸漸地平緩下來。
接著,趙啟蓉我們四人被隊干部領到了我們自己選定的花園大隊第四生產隊。我們努力睜大眼睛到處看,這里既沒有“花”,更沒有“園”,所謂“花園大隊”,不過是個美麗而誘人的虛名。而我們所在的第四生產隊緊鄰青山嘴,座落于烏龜山下,是一個十分嗆風的荒涼之地;一個旱地多,水田少,僅有二三十戶人家的窮山村;一個沒有任何集體副業,僅靠廣種薄收,工日僅值兩三毛錢的窮隊!怪只怪我們自己望文生意想當然,怨誰呢!
接受再教育——找了戶窮困的農家搭伙
我們下鄉時正是“大革文化之命”的瘋狂年代,全黨全國以階級斗爭為綱,“反修防修”,信奉的就是“窮則光榮富則修”。純樸的農村基層干部都懷著赤誠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把安置好“毛主席派來的知識青年”當作一件極其重要的政治任務來完成。
生產隊很窮,沒錢給我們修房子。于是,將我們四個女生統一安排在曬場邊低矮破舊的保管室住下,但不能生火做飯,因此,吃飯得在社員家搭伙。而社員們的住房大多比較小,日子過得也很窮困,誰也沒有條件同時接納四個人,只有將四人安在四家,而且為了有利于進行“再教育”和“傳、幫、帶”,必須分到貧下中農家中。
這樣,趙啟蓉被分到李隊長家,陳家華被分到民兵排長家,于尚平被分到保管員馬大爹家,我被分到高大媽家。高大媽家與一戶土改時被趕出寬宅大院的老太婆家緊鄰,在一道被當地老鄉稱為“瓦窯溝”的深溝以西遠離村落的地方,四周是荒郊野壩,孤零零的。
李隊長和貧協主席把我帶去高大媽家的路上,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分清敵友,提高警惕,不要上階級敵人的當”。說話間到了高大媽家門口時,我還未回過神來,一條鐵鏈拴著的惡狗“汪汪汪”地狂叫著兇猛地躍起撲過來,我嚇得連退三步倒吸了幾口冷氣。正驚慌之間,突然從屋里蹦出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流著鼻龍口水,嘴里“咿里哇啦”亂叫的年輕女子跳著笑著,雙手又比又劃地朝我奔來。我頓時被嚇得哭了起來。這時,慈眉善目的高大媽喝住狗,攔住她瘋瘋癲癲的女兒熱情地迎上來接我進家,驚魂未定兩眼淚流不止的我卻堅決要求另行安置。隊干部見此情景,相互耳語幾句后,臨時改變主意,又重新把我帶回村落,安在另一戶貧農馬大媽家。
馬大媽的老伴已經去世,大媽患眼病視力很差,不能出工,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主要負責料理家務,全家四口日子過得很緊。但大媽一家為人老實善良,誠懇厚道。從此,我就在大媽家搭伙,受到大媽全家的熱忱關照。
馬大媽家房子也是低矮而逼仄。加上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光線特別昏暗。屋里蒼蠅嗡嗡亂飛,特別是廚房里的蒼蠅更多,一揭鍋蓋時,蒼蠅就“轟”地一聲騰空而起亂飛亂竄,甚至不停地撞在你的臉上,撲在你的身上,飯菜里隨時都有死蒼蠅。
馬大媽為我接風的那頓飯至今難以忘卻:他們用自己舍不得吃的老臘肉煮干豇豆款待我,印象特別深的還有一道涼拌則耳根。而則耳根是在臟兮兮的石碓窩中搗成筋筋吊吊的半糊狀,黢黑的顏色實在難看,舀起來后加上鹽巴和干辣椒粉一拌就上桌。那形、那色、那味實在使我惡心,根本不敢去夾。后來我們自己開伙時,大著膽子嘗了洗凈后切碎的涼拌則耳根,方知這道菜味道鮮美,爽口無比,堪稱西昌的名小菜。
我們四個女生夜間住在既無廚房,也無廁所的保管室,要上廁所得走好長一段路上社員家的廁所,“方便”問題一直很不方便,雨水季節和寒冷天氣更加惱火。此外,開水也無法保證,經常都得喝生水,好在那時年輕抵抗力強,其他衛生方面的用水就更談不上了。不難想象,勞累一天下來,灰頭土臉,汗流浹背,沒有熱水洗澡是何等難受!能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成了我們當時最大的奢求和夢想。
擺糞澆麥——下鄉務農第一課
由于我們隊旱地很多,又嚴重缺水,旱地勞作量很大,加之“學大寨”,一年到頭幾乎沒有農忙農閑之分。我們分到隊上時,正值小春田間管理季節,隊上照顧我們做輕活路:或是在圈里鏟豬、牛、馬糞,或安排我們在地頭把男工挑來的成塊的豬、牛、馬糞用手擺碎后,摻水澆麥地。我們從小生活在大城市,一直都在上學讀書,可謂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現在一下子就要“下這么大的毛”(注:指干活潑辣,不怕臟,吃得苦),實在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我們告誡自己:原本就是來接受再教育的,而不是“下鄉來鍍金”的,怕臟怕苦連勞動關都過不了,哪里還談得上“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呢!何況我們現在的身份已經是“農二哥”了,既然變了泥鰍,只得鉆泥巴!心一橫,牙一咬,也就豁出去了。只是頭幾天一端起飯碗就想吐,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這對于我們來說算是一個人生轉折,完成了學生——紅衛兵——知青身份的轉變,盡管還只是處于“無可奈何認命”的心態,但一下子也就拉近了和農民們的距離。
永生難忘——真情慰我度難關
下鄉插隊不久,發生了一樁全公社知識青年“鬧麻風”事件。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帶有麻風病流行,聽說我們生產隊前幾年就發生過活埋掉麻風病人的事情,當時的隊長因這事蹲了大獄,我們下鄉時還在服刑。我們一幫學生娃下來后,對麻風病一無所知,只聽當地農民說這個病兇險得很,病人的口水以及他接觸過的東西都要傳染人,一傳染上就不得了,就要脫眉毛掉指頭,爛手爛腳爛眼睛。說得知青們一個個談“麻”色變,驚恐不已,越傳氣氛越緊張,最后發展到百名知青圍住公社領導,并集體到縣知青辦上訪,強烈要求把我們全部送回成都——其間不少人因為恐懼加上想家,早已跑回成都去了。不過,因為我們那批人都是在校學生,又都處于異鄉“接受再教育”的“革命”大背景之下,大多比較單純老實,并無極端過火的行動,但畢竟人多勢眾,影響也不小。僵持兩三個星期后沒有結果就慢慢平息下來,返回成都的人也陸續回到各自的生產隊。
盡管我們四個也很害怕麻風病,而且受不住冬春干燥,三天兩頭流鼻血,但都聽從了公社和縣知青辦的勸導,沒有一個人跑回成都,都勤巴苦做,拼命勞作,連只值二三分錢的早、晚工都不缺席。
我們四隊由于緊靠山邊,嚴重缺水,不遇溪河漲水就插不下秧,是地道的“雷公田”。完全靠天吃飯。因此更加辛苦勞累:初夏“雙搶”季節,無論是白天或半夜,就是下瓢潑大雨,男工也都要去擋水泡田。如果白天下大雨,有水源的生產隊就會趁下雨天休息;而我們隊反會披上塑料袋改的雨披戴上斗笠趁下大雨耙田栽秧。雨水順著頸子滲過衣服往脊背上流,將渾身上下濕透,個個都成了落湯雞。每天都累得全身上下象散了架一樣,但除了老干飯,又沒有什么營養補充,所以經常處于筋酥骨軟,精疲力竭。而如此繁重苦累地勞作一天,我們女工也只能掙到七個工分,合兩角錢。
偶有閑暇時,我們四個女生就去串隊找同學耍;或者興致勃勃地來到生產隊附近的成昆鐵路邊,饒有興味地看南來北往的火車,而且是全神貫注地看。皓月當空的夜晚如果興致好我們就會引吭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的祖國》和當時興唱的歌曲;有時看到北去的列車,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哼起知青改編的歌曲:“遠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封信兒到蓉城,遠方的女兒想念家中眾親人……”唱著唱著就潸然淚下。總是一曲剛唱完接著又是一曲,曲曲都勾起心中的鄉愁和憂傷:“望斷秋水,不見媽媽的身影,燈殘油盡,顧影自憐,往日的歡樂,變成了眼前的孤單,可憐你的女兒喲,訴不盡眼前的憂傷。那滔滔的錦江水,那壯麗的人民南路,依舊是當年的情景,親愛的成都啊,變成了模糊的記憶……”四個前途渺茫的女知青唱得如泣如訴。山風陣陣吹來。燕子雙雙飛去,晚霞一片片散盡,月亮高高升起,望著隆隆北去的列車,心中酸楚不已,不知不覺早已悲從中來,雙眼噙滿了淚水……
當時,“斗爭”、“革命”成了全社會的主旋律,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有招工返城的可能。因此,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自我調節,逐步適應,慢慢地也就“踏地未死心”了。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地掙工分外,或上山撈松毛兒或侍弄自留地。有了住房自己開伙之后,還養了一頭小豬,喂了一窩小雞。十幾只小雞齊刷刷地長大后,我們卻一只都舍不得吃,麻著膽子搞了一回“資本主義”——趁趕場天將雞背到十多里外的禮州街上賣掉,再買回國家計劃配給的煤油、肥皂、鹽巴、紅糖、牙膏等日用品,一人再吃碗米涼粉,剩下的錢平分;然后心滿意足地一路唱著歌回生產隊。回隊后一度忐忑不安地生害怕挨批斗,幸運的是并沒有誰來割我們的“尾巴”。
我們的自留地是塊遠離水源的旱地,既缺水,土質又很瘦薄,盡管費盡力氣和心血,除雨水季節種出像模像樣的瓜瓜豆豆外,平時很難侍弄出成器的蔬菜,吃菜很成問題。人都沒吃的,小豬自然也養不好。盡心盡力養了幾個月,豬仔總是病懨懨的,好像還越喂越小。社員勸我們把它殺了,剖開一看,原來腸子里長滿了蛔蟲!盡管看著惡心害怕,但終因久不見葷腥,耐不住撈腸刮肚,猶豫一陣之后,還是將它弄來紅燒起,勻著吃了好幾天。
在城市早已習慣了一日三餐的我們,到了鄉下突然改成兩餐,而且還要出早、晚工,一天到晚饑腸轆轆,有時晚上餓得睡不著,就起來切一小塊紅糖兌碗冷水喝。可惜紅糖很有限,更多的時候只有強忍住,任清口水長淌。好在我們幾個體質都較好,又下得毛,始終咬緊牙關同鄉親們一道學大寨,掙工分。就是在文革武斗期間“地總”和“分站”兩大派激烈武斗打到興勝一帶,許多同學都早已跑回成都的那漫長日子里,我們幾個也還一直堅守在生產隊和農民一起“抓革命,促生產”。
鄉親們很關心我們,除了手把手教我們做農活,還今天這家送咸菜,明天那家送豆花,在自己艱難困苦的情況下,給了我們力所能及、雪中送炭的幫助。馬興珍、馬興美姐妹更是多次請我們到她們家吃夜宵“打牙祭”,大爹、大媽煮老臘肉款待我們過饞癮。要知道,那時肉食是十分稀罕珍貴的。馬大爹還要親手斟滿酒,讓我們和他小酌盡興,使我們感到心里甜甜的,暖暖的。三年中,農村各級干部也很關心我們,公社書記胡尚雄、社長蘇貴民等經常到隊里探望我們,給了我們很大的安慰和鼓勵。公社、大隊干部王映祥、王顯珍等也同我們知青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的真情厚意至今銘記未忘。
1982年前后,我們先后被招進廠當了工人。轉眼間現在都又青絲變白發成了退休工人,大都過著清貧而安定的退休生活。遺憾的是陳家華在回成都后,才三十出頭就不幸身亡,可謂“紅顏薄命”。
上山下鄉徹底改寫了我們的人生道路,徹底改變了我們的人生命運,讓我們品嘗了人間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知青生活使我深深體會、領略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難以言述的艱辛和困苦;讀懂了“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諦;對人生有了自己的感悟,懂得了珍惜美好生活。因此三十多年來,我一直以淡泊的心境,心存感激地面對生活,坦然豁達地面對人生,品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