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敦樂先生的這篇小說名為《桃花夢》。夢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往往被借指,言世事虛幻,比如“紅樓夢”、“南柯一夢”、“黃粱夢”,主人公歷經虛華,到頭反而成空,所謂“好了歌”,在這些故事中夢有諷世、勸世之意。《桃花夢》不同,“桃花夢”的夢可作理想、夢想解,故該小說寫的不是主人公歷經人世繁華,轉頭成空,而是寫現實的殘酷,主人公程豐義和鄭玲的好夢被現實撕碎、毀滅。
鄭玲省藝術學院畢業后作中學美術老師,后辭職飄在小城畫畫,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其事業略有轉機之時,鄭玲卻身患絕癥,不久于人世。“桃花夢”的桃花或與鄭玲的居住地有關,那是桃花塢。桃花塢近似桃花源,小說對此地作如是描述“桃花塢,是在城南20里外的一個小村子,在月亮灣大堤的外側,以盛產蟠桃而著名。……村前村后全是大片大片的桃園,桃花開時,遠遠望去,燦若紅云,仙境一般,十分好看。”桃花塢是一片凈土,桃花塢的居住者鄭玲亦做著純凈的夢。鄭玲的夢被天毀滅,似乎是天意,然而天意終是因為人事。鄭玲懷才不遇,在小城郁郁不得志,因其才不能通過正當的途經得到發揮。因此與其說,鄭玲的夢是被天意折斷,不如說是被人世折斷。
程豐義師范畢業后在中學當老師,后因幫助劉家典打官司,遭到派出所和學校逼迫,辭職入城打工,之后東拼西湊借錢進入股市。股市暴跌,程豐義陷入財務和精神雙重危機。最后因為鄭玲重病需錢,程豐義持刀要挾洗浴中心宋老板,為鄭玲討回四千元錢工錢,最終程豐義身處絕境,他“蹲在交易大廳的一角,程豐義還是覺得心驚膽戰,不敢想像哪一天賬卡上的股票沒了,不敢想像哪天真要是宋老板把自己給廢了,要是被公安拘留了,那怎么辦?想著想著程豐義竟一個人嚶嚶地哭了起來。”程豐義誤入歧途,最后犯罪,亦為人事所迫。正是因為現實不能提供能量的正常出口,于是大家紛紛轉入股市,冀望一夜暴富,或不顧一切,鋌而走險。
鄭玲飄在小城中畫畫,夢想成為大畫家,可在北京和國外辦畫展;程豐義飄在小城中炒股,夢想可以由此發財致富,步入富人行列。鄭玲的夢更多地關乎精神,程豐義的夢更多地關乎物質。然而不論精神之夢,還是物質之夢,在現實中皆被粉碎,現實沒有為他們的夢提供實現的空間。程豐義和鄭玲算是知識分子,短短不足三萬字的這部小說寫出了知識分子在今天“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處境。
“桃花”是一個含混、曖昧的詞匯,在故事中,桃花固然與桃花塢有關,但或與“桃花運”、“桃色”等含義有關。因此,“桃花夢”既是一個控訴現實的故事,又是一個桃色的故事,這個夢與桃花、桃色有關。程豐義與鄭玲同是天涯淪落人,一方面野心勃勃,一方面郁郁不得志。這段桃花故事歡天喜地開始,悲悲切切結束。鄭玲大病入院,缺少治療費用,而其時恰逢程豐義在股市屢屢敗北。程豐義為鄭玲討債遭到拒絕,后來鋌而走險,持刀要回四千塊錢。程豐義是《桃花夢》的主角,其桃花夢亦被撕碎。小說寫道:“沒了錢,便沒有底氣,小鎮上有自己的女人,女兒,老家有父母老人,在這美麗氤氳的湖邊上,有著這么藝術情調的情人,這些是多么的需要金錢來支撐,一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整個鏈條全散落下來。”
這部小說并未止于控訴現實。程豐義不僅僅是現實的受害者,還是現實的同謀。程豐義的夢就是由其迫害者——現實,培育而成,只是程豐義是現實中的失敗者而已。程豐義的夢超不出現實,程豐義的夢就是現實開出的“惡之花”。程豐義與鄭玲曾討論過炒股的意義,小說寫道:“鄭玲與自己討論最多的還是在于炒股的意義:你覺得炒股有意思嗎?我覺得炒股剛開始就是一個字,錢!可后來就不是了,就覺得有一種力量老是把你往股市里拖,沒賭過,是不是這就是賭?廢話,不是賭還是什么?”程豐義盡管是現實的受害者,但程豐義冀望在這樣的現實規則中勝出,可以如魚得水。因此,當程豐義鋌而走險,從洗浴中心宋老板處拿到四千塊錢之后,并未回頭是岸,而是“反復考慮,股市跌到這個時候,隨時都有爆發上攻的可能,不買進股票,太危險了。在第二天股市的一開市,程豐義還是把4千元錢存進了自己的賬卡上。”這亦是程豐義之夢,是程豐義欲罷不能之夢,只是他的夢被異化了。
小說最有力量之處在此,“桃花夢”既是被殘酷的現實撕破了的夢,又是基于殘酷現實上的夢。這篇小說跌宕多姿,層層含義交疊,委實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