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為中心,以500米為半徑畫圓,是我生活了一些年的地界,這個熟悉又厭倦的地界,我把它稱作一座城市的肺部,一個相對關鍵但也可以摘除的內臟;它不斷發炎、腫大、咳嗽,侵入了某些不良病毒,應該摘除,至少應該被部分摘除。
它仍然在這座城市的東部四平八穩且理所當然地生病、發熱,貌似痊愈,意氣風發。它隱藏了病情,不太愿意讓人知道。從外觀看,一切如常:老人、青年、孩子,走了、老了、大了;房子、地皮、街道,拆了、蓋了、鋪了。若不是在一個地方扎下根來,看到時間縫隙處比緩慢更緩慢的致命擦痕,我就不會寫出下面的文字。
陽臺下的窩棚
站在陽臺上,打開窗戶,清冽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每天清晨,放出陳氣,再放進來新的,是我的第一要務。
一大片荒地映入眼簾,有四個足球場那么大。這么大的一片荒地在這個城市的黃金地段已經荒置五六年了。從前,這里是少年科學宮,經常能看到中小學生興高采烈地排著隊,到里面的展廳參觀稀奇古怪的天外之物,或瞪大了雙眼觀賞令他們匪夷所思的各類神奇發明。他們一邊嚷嚷一邊推搡著攀上旋轉樓梯,鉆進立體放映廳躺著看模擬電影,他們的尖叫我在陽臺上都能聽到。我喜歡這些尖叫。
很快,有人看上了這塊發光的地皮。政府聯手開發商拔掉了科學宮,他們有更大更有價值的投資設想,他們的設想較之僅僅為意識形態領域的少年科學宮要有意義得多。
工地圍墻外掛著“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牌子,對這句話的理解我諱莫如深,它的宗旨在后面四個字,前面四個字只是誘餌,像作文里的伏筆,所以,這句話看上去文縐縐的,挺合轍押韻。
一個城市沒有少年科學宮,算不上什么,學生去學?;蛘呷ゴ蠼稚稀R欢螘r間過去了,這塊寶地因領導與地產商之間復雜的條約出現了分歧,后又卷進第三方,遲遲難以施工。隨著時間推移,領導調離,寶地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敢接手。
它立即成了一塊廢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長滿蒿草,一場雨后,蒿草發綠,顯得更加荒蕪空曠。
這樣的景致使我的視線疲勞得很,其實,它可以是一片草坪或者花壇,臨時的也好,這是我的幻想,幻想就是不能實現的夢境。一天,我的夢被一個窩棚弄醒了。那是立冬的前一天,推開窗戶,離我陽臺很近的地方有一個窩棚,歪歪扭扭,緊靠著墻根。
有人選擇在這里定居?
我疲勞的視線亮了一層。
第二天,一個人蹲在他“家”的門口刷牙、洗臉,然后回屋穿好衣服,關了門推著自行車走了。
傍晚,我收衣服的時候,那個人回來了。他的窩棚冒出一絲軟軟弱弱的炊煙,他在做飯。天幕說暗就暗,我也要做飯了。
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屋里來了暖氣,我看見他在窩棚上加了一些油氈,陳舊碎裂,顯然是揀來的。窩棚的邊上摞了幾塊蜂窩煤。他對過冬有所準備。
一天,陽光很好,他來了朋友。他在露天做飯,做的什么我看不清,他們圍著爐子和鍋,坐在碎磚頭上,一人手里舉著一瓶啤酒,碰了一下。
不遠處堆著小山一樣的空啤酒瓶,過幾天又碼起一堆,還有泡沫、紙板、草筐、輪胎、缺胳膊少腿的舊家具,竟然還有一個扣著的大浴缸……
有一天他洗了衣服,黑褲子折彎晾在麻繩上,像一個規整的“人”字,上衣對折著晾著,袖子垂掉下來,很像一個“衣”字。這種晾衣方式已經很遙遠陌生了,但又非常熟悉,我就多看了一會。
12月,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讓人聽見名字就往回一縮。這個名字可不會白來,它帶來的大雪覆蓋了這座城市也掩埋了那個窩棚。一夜間,矮矮的窩棚成了個雪包,躬著身子趴在地里。
我看到一條歪歪扭扭的小道從窩棚門口延伸出去,是天亮以后。那個人給自己掃出一條小道,掃完雪,順著小道回到屋里,他重新走出來的時候,穿戴得干凈整齊。
大雪過后,大地漸漸露出了真相,我發現那個窩棚不遠處又有一個窩棚,更小的,斷斷續續冒著青煙。東邊和北邊不知何時也搭起一個或兩個類似的窩棚,距離太遠,到底看不太清。
我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這白色的大地了。
瘸腿兒子
陳雷到了青春期,還站不起來。這個孩子已經長胡須了,手指欣長,如果他能站起來,一定是個高挑俊朗的男生。
他的五官其實頗為好看,眉毛濃密,眼珠黝黑,像他的父親。若不是脖子歪著怎么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父親肯定會喜歡他。
成天癱坐在樓道里東張西望的陳雷,從五樓挪到一樓要花整整一天時間,他不厭其煩地做這一件事,他只能做這一件事,他心里急呀。
我下午回來,包包蛋蛋,猛地在哪個拐角絆了一下,就是陳雷。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掌,拉住我的裙邊,齜牙咧嘴流著涎水說:阿……姨,阿……姨,好!
他的問候因為吃力顯得格外較真。我停下來,等他吐出最后一個字了再上樓。他的母親在廚房里看我回來了,沖我笑著說,陳雷的手臟得很,裙子讓我給你洗洗啊。我說,陳雷又長好看了,個子咋一下高了呢。他的母親就低下頭,笑了:就是,這娃娃竄得厲害,咋辦呢?
以前,陳雷還沒竄個兒的時候,在地上是一小攤,每次拉我裙子的感覺是清淺畏懼的;這一陣,長得變成一大攤了,拉住我的裙子不放,手緊緊攥著,從他眼神里我已經看到一條奇異的蛇在他的體內涌動了,他卻不知道。
夜里,他的母親在哭,她給陳雷按摩,陳雷不讓,哇哇直叫,疼啊,母親堅持,含著淚堅持。母子倆一起哭,哭到了深夜。
陳雷的父親不住在家,每天去單位值夜班,清早才回來。他常常哼著歌子給自行車打飽氣,帶著陳娟玩去了。陳娟是陳雷的妹妹,因為陳雷的病,特批生的二胎。陳娟,漂亮,濃眉大眼,聰明乖巧,爸爸走哪帶哪,連買豆腐打醬油都帶著她。
陳娟已經上小學了,爸爸每天接送,幸福得很。這個漂亮的小公主不讓陳雷挨她,要是碰臟了她的衣服和鉛筆盒,就哭天搶地。爸爸一聽女兒哭,二話不說直接揍陳雷。陳雷被爸爸“啪”的一聲扇倒了,歪歪抖抖地爬起來,半天憋不出一絲哭聲;“啪”的一聲又扇倒了,陳雷憋得快沒了氣,涎水往下淌。陳雷媽媽回來了,一見,掄起雙臂,“噢”地沖上去,就跟丈夫拼了命。邊捶邊喊:我不活了,不活了……丈夫被妻子挖的滿臉血道道,就那么硬硬地支著讓她挖。
丈夫走后,陳雷媽的哭聲連綿不斷,潛進了我的夢里。
阿 炳
月逢中秋,路人行色匆匆。空氣里彌漫著熟透的果實和植物的酸甜氣味。一年中屈指可數團聚的日子總顯得那么異樣。
下了1路車,急急往回走,空著胳膊,沒提月餅,也沒拎水果,一抬頭看見圓滿渾黃的月亮,低低映著草坪,亦暖亦涼。
我沒有興致吃月餅,也不愿意看到潤澤的水果,更不想舉杯邀明月,父親還在病床上,要獨自熬過漫長酸楚的中秋之夜。
霓虹燈提前開啟,夜色已近闌珊,大地上的親人在這一天要闔家團聚。多好的節日!
這時候,我聽到一支抖抖的“二泉映月”從車站那邊飄了過來,是琴弓的松脂沒有涂勻的那種抖音。兒時我學拉小提琴時也常發出這種刺人酸筋的茲拉聲。
拉琴人停下來,吱吱勾勾的調弦,弦調好了,又開始拉,“二泉映月”,還是這曲兒。他邊拉邊隨琴弓的移動左右搖擺,雙目上不停翻動,露出大片的眼白。
他頭頂上的月亮更低了,他看不見,一直向上翻著眼睛。他伸著細長的脖子,使勁把身體拉直,但他的身體還是欣長了,坐在小凳上窩屈得很,兩條腿踡回來,撇成了個大“八”字。他是一個大高個。大高個穿了一套中山裝,灰白色,洗得褪了色的灰白顏色,表情平淡如常,不存悲喜,只露出些許的執拗。
他是有氣質的,我沒見過這樣的乞丐。去年冬天在后海滑冰時,我曾見過一位拉小提琴的音樂人,我叫他音樂人是覺得他不是乞丐,像中學音樂教師,體面地站著拉琴,姿勢很好看,拉得很專業。他在小橋邊深情地表現著自己,投入陶醉的模樣,讓我心升感動。
柔腸百結的“二泉映月”很符合我此刻的心境,熟悉的旋律從我后背的某個骨節升了上來。兒時看電影時是落了淚的,不敢讓人發現,一直涼在臉頰上,就那樣一直晾干了。
大高個拉得不準,接踵而至的跑音歸結于那把低廉破舊的二胡,音調一跑,他眉頭一皺,慌忙滑下另一個音節,匆忙惶亂中顯得更加凄楚悲涼了。
我看到他面前的罐頭瓶是空的,真的嗎,他的潔凈和氣質擋住了每一雙居高臨下施舍的手?那一刻,我只有一個想法,希望他是這個中秋收成最少的乞丐。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