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月向人圓

唐代大詩人杜甫和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座城市，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

翻開《杜甫全集》，從l200多年前杜甫寓居天水時留下的那一卷《秦州雜詩》中，我能感受到迫于無奈的大詩人懷抱希望來天水之際，唐代邊城秦州那種山高云低的蒼涼秋景給與予他的更其巨大、更其困頓的無奈。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yuǎn)游。”

公元759年，萬般無奈中辭去華州參軍小吏的杜甫，終于放棄了對仕途官場的最后一線幻想。然而追求了大半生的夢想破滅之后，又該到何處安身?這對當(dāng)時身處亂世的杜甫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個問題。東望黃河，濁浪滾滾，俯視長安，殘陽夕照，但在西邊高峻的隴山之后，還有一個自古以來既與關(guān)中京城一水相連，又遠(yuǎn)離政治風(fēng)波侵?jǐn)_的去處一一秦州。而且當(dāng)時，杜甫侄子杜佐和曾經(jīng)與他交情甚篤的長安大雁塔主持贊公和尚生活在那里。心境凄涼至極的杜甫，便一路乘悲鳴的秋風(fēng)，朝遠(yuǎn)方兩顆溫暖且令詩人心動的心奔赴而來。

唐乾元二年，被莽莽秦嶺和巍峨的關(guān)山緊緊擁抱著的天水，以淋漓的秋雨和從容飛渡的秋云平靜地迎接杜甫的到來。時隔千年，現(xiàn)在我們已無從體會疲憊的詩人一腳踏上天水的土地之際，究竟是心懷驚喜，還是遭遇了更大的憂傷。但無論如何，當(dāng)時天水大地滿目清秀的蒼翠，谷溪間潺潺流淌的清澈流水，秋雨初歇之際破云而出的溫暖陽光，以及靜謐的山城四周寧靜的田園風(fēng)光，還是給杜甫困頓的身心帶來了短暫的寬慰。特別是當(dāng)聽說自己侄子杜佐居住的東柯谷一帶“對門藤蓋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宜生宜息，宜稼宜禾的自然美景的時候，詩人內(nèi)心肯定充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驚喜。

從饑荒餓殍的關(guān)中來到天水，從煩擾的官場上解脫出來，杜甫疲憊的身心終于有了一個喘息的機(jī)會。因而，對于杜甫來說，初到天水之際，天水這座“州圖領(lǐng)同谷，驛道出流沙。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的邊城，是詩人心中一個渴望已久的溫暖夢鄉(xiāng)。

最初的日子里，居住在秦州城里的杜甫對他那“致君堯舜上”的政治理想依然滿懷眷戀。于是，每每沉醉于秦磚漢瓦、邊郡鼓角的悠悠古境之時，依然讓他牽腸掛肚的，還是“屬國歸何晚，樓蘭折來還”的難酬壯志。但自古以來就很生活化的秦州城，畢竟不是日日沐浴在虛幻迷亂的皇恩光照里的長安。時間久了，古城天地之間彌漫的那種閑適、自在的氤氳之氣，慢慢浸染了詩人煩躁的心懷。杜甫在尋古、訪友、投親過程中，曾經(jīng)一度對秦州城產(chǎn)生了深深的依戀，甚至還萌生過擇地結(jié)廬、終老秦州的念頭。

北方戎族粗礪風(fēng)情熏染和西行邊卒淚水中過早蒼老了的秦州城，在公元759年那場淋漓秋雨中雖然也有溫情、溫暖的殘陽夕照，但這座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古老得讓杜甫百感交集的古城，卻在胡笳羌笛、長天煙塵的市井之聲里，并沒有意識到一位即將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恒久光芒的大詩人那孤獨、疲憊、憂傷的足音。長滿苔蘚的隗囂宮、寂寞高遠(yuǎn)的南郭寺、戍鼓催人的古老城郭，只是無喜無悲地任一位內(nèi)心裝滿山河的文化巨人一遍又一遍地沉吟、撫摸!

到達(dá)秦州最初的日子，面對“無風(fēng)云出塞，不夜月臨關(guān)”的曠寥，煩亂才去的杜甫又被不盡憂傷侵?jǐn)_著。特別是置身充耳胡語、遍地降虜?shù)那刂莩牵欠N造就一位杰出詩人所必需的失去生活依據(jù)和交流話語的漂泊感、凋零感，肯定以前所未有的聲勢再一次朝杜甫襲來，并且終于使詩人杜甫從《三吏》、《三別》的外在地觀注這個世界，轉(zhuǎn)而傾心于對內(nèi)心的經(jīng)驗、個人情感的體味和觀照:“露從今夜自，月是故鄉(xiāng)明。”

在秦州駐留的一個短暫秋天，杜甫這位詩歌大師終于開始向后來被全人類共同敬仰的詩歌巨人一步一步走去!

杜甫侄子當(dāng)年居住的東柯谷，在現(xiàn)在的天水市北道區(qū)街子鄉(xiāng)柳家河村。我的老家就在東柯河北岸的山坳里。小時候，常聽說杜甫當(dāng)年就住在東柯河河沿上那座現(xiàn)在已一無古跡可尋的村子里，而且老人們還把柳家河村子后面那株有著八股巨大枝干的老槐樹，到現(xiàn)在都稱“子美樹”;杜甫當(dāng)年居住過的柳家河村，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也一直被叫做“子美村”。

在遙遠(yuǎn)的唐代，“對門藤蓋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的東柯谷，幾乎被杜甫設(shè)想成了一處美景誘人的世外桃園。時隔千年，東柯谷一帶秀麗的田園風(fēng)光依然是那么古樸、寧靜、悠遠(yuǎn)。還是在秦州城駐留時，心境凄涼的杜甫，面對從東柯谷趕來探望他的侄子杜佐所描述的“滿谷山云起，侵籬澗水懸”的東柯谷美景不但心向往之，而且在杜佐回家后，杜甫還寄詩憶舊，陳述自己想安家東柯谷后的種種打算。

未至東柯谷，東柯谷的自然風(fēng)光和田園情趣顯然已讓詩人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杜甫在其《秦州雜詩》中對東柯谷反復(fù)提及并由衷贊美使我覺到，身陷困境中的詩人是多么渴望有一個供他疲憊不堪的靈魂和身心小憩的溫暖去處啊!

然而，讓詩人在秦州遭遇第一次失望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杜甫終于不曾在東柯谷他侄子杜佐那里安下身來。于是，在東柯谷短暫駐留后，杜甫又于滿山暮云秋景中來到了距東柯谷不遠(yuǎn)的西枝村，投奔贊公和尚。

與老友贊公西枝村的相逢，是不是可以稱之為杜甫這次西行南下的途中最大的驚喜呢?

“相逢成夜宿，隴月向人圓。”

與侄子杜佐相比，贊公大概可以算是當(dāng)時秦州最能理解大詩人杜甫心跡的人了。而且西枝村一帶連綿秋雨后豁然開朗的陽光，綠染霜重的原野，使杜甫又擁有了一個短暫的好心境。杜甫徜徉于秋高氣爽的鄉(xiāng)間，白天與贊公一道尋找給自己建造草堂的地方，晚上與贊公抵足同眠于古樸簡陋的窯洞里，享受了來到秦州后這些日子難得的悠閑與踏實。然而，對于一位終將成為人類精神文化史上氣象逼人的大詩人來說，上帝要讓杜甫在秦州必須經(jīng)歷的那種途窮未路、顛沛流離的生活，還遠(yuǎn)沒有開始。因此，盡管回到秦州城內(nèi)后，在“重岡北面起，竟日陽光留”的西枝村結(jié)廬安身的想法雖然日漸明晰，杜甫還是終于未能避免地在邊城秋景愈來愈肅殺的季節(jié)，朝著他生命和生活最艱難、最嚴(yán)峻的階段走去。

“翠柏苦秋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在滿目蒼黛，遍地黃花的秋天即將過去的時候，北風(fēng)怒號，白雪皚皚的嚴(yán)冬便不可抗拒地朝著四面重山的秦州城步步逼近。深秋蕭殺的秋景，和寒霜遍地的日子已經(jīng)到來。舉目無親，孤立無援地駐留在秦州城的杜甫，這時便無可避免地陷入了忍饑挨凍，窮困潦倒的生活困境。種種跡象證明，l200多年前的秦州作為都城長安以西最重要的防御性邊城，守邊士卒密布，西行富商云集，其經(jīng)濟(jì)和文化的繁榮程度，恐怕要遠(yuǎn)勝于現(xiàn)在天水的。但至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杜甫在秦州的三個月時間，除了贊公和侄子杜佐外，滿州城怎么就沒有幾個人對一位大詩人的到來有過那怕一點一絲的援助和資助呢?

當(dāng)一顆文化巨星從空闊、寂寥的天空劃過之際，所有的秦州軍民竟視而不見，這算不算公元759年秋天秦州古城千秋難洗的悲哀呢?

一年前，也是如杜甫來到天水那一年的秋天一樣驟雨初歇的午后，我在秋景如凝的滿山蒼翠中再一次登臨天水城南慧音山坳的南郭寺。在南郭寺剛剛落成不久的《杜甫秦州雜詩詩碑》前，讀到杜甫筆下“囊中恐羞澀，留得一錢看”的句子時，我只有唏噓再三，滿臉茫然。

在天水城2700多年的建城歷史中，曾經(jīng)給這座古城帶來不滅光采的世界級文化巨人，除了唐乾元二年秋天短暫駐留過的杜甫，還有何人呢?然而，滿懷希望而來的杜甫，卻在這座城市度過了他人生最艱難的三個月。無衣無食，他靠到山中拾橡子和別人接濟(jì)過日子;心境寂寞，他在憑古吊今中慰藉心靈;思親念友，他在“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秋夜里獨自傷神……特別是在遠(yuǎn)離關(guān)中一帶唐文化中心之后，杜甫在秦州成了一只孤獨孤傲的大鳥，他不為蕓蕓眾生所理解的情感，使杜甫陷入無盡的悵望之中。因此，在李白先祖生活過的秦州，杜甫在《夢李白》、《天末懷李白》中對李白的懷念，實際上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共同命運的悼念、反思和俯視。

自塞北大漠呼嘯而來的冬天越過關(guān)山，朝著秦嶺北坡萬山叢中邊地古城秦州步步逼進(jìn)。杜甫在天水的日子終于到了盡頭。盡管短短三個月時間，杜甫對秦州的夢想早已破滅，他的精神和生存境遇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困頓，但襟懷天下的詩人還是為這座古城留下了千古不滅的詩歌光照。尤其是杜甫在這里所遭遇的情感和生活雙重壓力賦予他詩歌和思想上的犀利光輝，以及詩人在摒棄對仕途的最終幻想之后，詩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詩歌文本精神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終于使杜甫進(jìn)入一種自主、自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并使杜甫從此與盛唐眾多詩人徹底區(qū)別開來，朝著一位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上高山仰止的詩歌巨人步步逼進(jìn)。

離開長安到達(dá)秦州，又從秦州到同谷、再到成都的流寓生涯中，杜甫曾經(jīng)創(chuàng)作了ll7首“流寓詩”，其中有93首寫于秦州。馮至先生在《杜甫傳》中說:“在杜甫的一生中，759年是他最艱苦的一年，可是他這一年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三吏》、《三別》以及隴右的一部分詩，卻達(dá)到最高的成就。”

秋風(fēng)秋雨里日漸沉寂、冷落、荒遠(yuǎn)的秦州古城，在一片冷月邊鼓中繼續(xù)著她平靜的生活。在一個寒霜凝地的深秋黎明，衣衫襤褸、形色枯槁的杜甫攜家?guī)。瑵M懷憂傷與凄楚，穿過空蕩蕩的街巷，別秦州而去。

杜甫離開秦州的那個早上，秦州滿城的人們還在大夢中酣睡。

杜甫愈去愈遠(yuǎn)的身后，古老的秦州城上，空傳來幾聲凄清的邊鼓，一聲，接著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