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肅寧夏一帶,看到過兩種長城。一種修整一新,巍峨壯觀,每天引來游人仰望。一種殘破頹敗,荒草簌簌,只有瘦瘦的羊兒在上面覓食。兩種長城像是生而平等卻境遇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們都叫長城。我說不清他們哪一個更接近歷史。嚴格地說,完全不同的他們,連在一起才是長城。
也許這就是歷史吧!風雕霜蝕,面目全非,是一面;千秋不易,古今相通,是另一面。
我喜歡讀甘肅作者的散文,他們的文字,常帶來一種悠遠綿長,山高水曲的感覺。這是一種歷史感,就像登長城極目遠望。有意思的是,這種感覺和作者選取的題材`使用的手法沒有多少關系。那么,是某些細節觸發了歷史的想象,抑或是文字的滄桑引起審美的共鳴?我想找出產生這種感覺的根由,終究不著邊際,未中肯綮。閱讀,特別是散文的閱讀,真是一個奇妙而復雜的心理過程。文字帶來的聯想往往橫生枝節,偏不沿著寫作者執筆時的愿望發展。然而,寫作者的態度總是明明白白地站在文字中,決定著讀者投以信任或不屑的目光。此次編選甘肅作者的散文小輯,連續讀了一些作品,本來有些模糊的想法漸漸清晰成兩個字:體貼。也許正是由于作者對于寫作對象的體貼,使這些風格、題材各不相同的文字,呈現出共通的歷史感。
體貼,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由己及人,由人及物,生命的傳遞、交融與欣賞。無知無覺的時間,可以被體貼成有溫度的日子;陌生隔膜的歷史,可以被體貼成能夠與之對話的知己。離開體貼,鐵穆爾筆下的羅布藏皂布老人,不可能在紛雜的歷史中被呈現得如此澄明從容,白雪黑夜,滿紙靈性。離開體貼,孫江筆下的父親至多只是血緣上的親人,不會有一夜醒悟,相知至心。同樣,缺少體貼萬物的情懷,習習不會體味到品蜜時的謙恭、拒絕中含著的念想,不會從農家習見的空瓶子上發見幾生幾世的平靜安詳。歷史更需要體貼才得以進入文學。王若冰的體貼不只畫出公元759年的杜甫,那在挫磨為詩圣的路上踟躇凄苦的背影,也為自己生活的城市生出憐憫。體貼不只是對外部世界,也包括對自己內心世界的體貼。沒有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過心底聲音的人,往往與自己形同陌路。楊永康,馬步升,就善于傾聽內心的聲音,他們的文字有著自己的節律,體恤、珍惜內心世界的柔軟。陽陽聽得到博物館里文物的私語,發現生活在上面留下的痕跡;沙戈在自己生活的方圓一里地界,“看到時間縫隙處比緩慢更緩慢的致命擦痕”,都有賴于一顆體貼的心。眼為心之苗。凡有發見,必自心生。其實,體貼是人的心性。西北一帶民間,不圖任何回報的體貼,已蔚成根脈深久的民風,甚至遠在閩浙山區,祖上從西北遷徙來的客家人聚居鄉里,至今隨處能感受到體貼的暖意。浸潤在這樣的民風中,寫作者有福了。體貼會給文字帶來魔力,彌合心與心、此岸與彼岸的距離,發現個別,通向一般。正像兩種不同的長城,在斷裂中趨向完整。
作者簡介:
謝大光,編審,長期在出版社從事散文編輯工作,魯迅文學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