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似乎是新的。
新年第一天,參加一個會,小文人們的茶話會。兔子不吃窩邊草,對于熟悉的人,我不背后道他長短,惟對伺候我們茶水和飯菜的幾個小服務員難忘得很。
那幾個女孩子,又野又懶。野的是外包裝,頭發燙成一束束,硬硬的,從頭頂上戳下來,宛如一盆劍蘭倒掛在半空里,有兵氣。那一身著裝,也是武夫打扮,黑中夾灰,里長外短,腳著平底的肥靴子。我看她們最好上山去冬獵,或者去樹林里捉刺猬。大約是新年第一天。老板沒有放她的假,不能去街上哄抬人氣,所以偷偷翹了嘴巴的,心里不樂意了,茶水泡得就不勤。我們的杯子見了底,也不肯拎上笑臉來給續一續。那么我自己來吧,端了杯子去倒,水瓶空空,水渣子都給我罐了來。她們坐在旁邊,撲哧笑了,笑我還貪她們的水渣子吧,她們竟然還會笑,我疑心她們是老板I臨時捏出來的蠟像呢,時間倉促,所以做工粗糙,不會動手腳,以至臉上的肌肉也是僵著動不了的。她們把癡笑從左臉挪到右臉,哪里會想起給老婦我換一杯,或者再提一瓶水來。
吃過飯,道了別,一路直上大街。哎喲,人多,密密麻麻的人頭,我疑心鄉間的茅草和墻縫里的螞蟻這一天都念了咒語,幻作人形,爬到城里來,過商家們的元旦。沒有陽光的天底下,灰色高樓夾出來的水泥馬路上,人車如潮翻滾,竟像醉鬼吐出來的一地穢物。紅衣服黃衣服的女人和孩子,流連于商場門前,等候臺上的推銷員式的主持人發給他們毛巾或洗發水。男人也多,多半葬身于黑色或茶色的肥大羽絨服里,露著一截小頭細腿,混在人潮間,像通天河里的大烏龜,到不了西天,惟在這渾水湯里淘來淘去,充當搬運工,弓腰低頭拎著盛著女裝的紙袋。汽車喇叭聲,推銷員的吆喝聲,商場音箱里轟出來的音樂聲……什么叫紅塵滾滾?眼前便是吧。
我鉆進新華書店,想那里應該清靜。上二樓,看見書架邊也是站了不少熱情的小讀者們,值得表揚。我去文學區溜達,看能不能拾來閑花幾朵。某某人讀古人經典之類的書占滿小半個書架,想來市場很好。眼睛跳過去,不看這類書,揀別人嚼過的甘蔗再去嚼,沒什么意思,真味少了,倒是舌頭上沾了不少別人摻夾其中的吐沫。以至連這類作者也覺得他們有盜墓賊一般可恨,把前人的東西翻出來,扯東拉西地兌兌水,便開始沿街叫賣,死名人身上賺錢賺吆喝。我抽出一本遲子建的散文集,徑直去付賬。這個女人我喜歡她,她的文字像東北大興安嶺里的樹木,清凈,挺拔,有風姿,能嚼得出時光與生活的味道。
回來路上,遇見乞丐足有一打,包里多掏些小錢放進他們碗里,新年了,不忍心他們失望。路過街角水果攤,看見小金橘金黃金黃地堆成小山,像火焰一般照人,稱了幾斤。回家就著燈光,烤著火,看書,剝橘,忘掉今天是元旦,忘掉外面的熱鬧。如此,日子的暖與涼,都在指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