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歲那年,爸就離家出走了。爸為什么要走,是因為娘太丑。
他依稀記得,他坐在山坡上的泥地里哇哇大哭。娘正在地里躬腰勞作。娘要養(yǎng)活他,只有在土里不斷地覓食。娘矮小的身子在地里移動著,她偶爾站起身來,抹一抹眼淚,眼淚常常吧嗒吧嗒地掉進土里。
所以,娘做出的飯,他現(xiàn)在想起來,總有一股淡淡的咸味,那是娘落到土里的淚。丑娘丑,村里人都這樣認為。丑娘丑,身高不到1米5的她,脖子上有一個肉瘤,讓她只能永遠歪著脖子看人。丑娘還長著一個蒜頭鼻子,眼袋下陷,望人的時候,總以為她是在望著地。這么多年了,丑娘已經(jīng)不敢正眼望人,她只有望著地。和同樣卑微的土和草自言自語。
爸走后,再沒消息。爸走后,村里人嫌棄她丑,說和這樣的丑八怪住在一起,會走霉運。于是,丑娘眼袋里含著一包淚,把家搬到了風(fēng)呼呼叫的山梁上。說是一個家,其實就是一個蝸牛的棚。丑娘用木棒支起牛毛氈,就是母子倆相依為命的家了。因為住在那里,常年沾著潮濕的地氣,丑娘又落下了一身嚴重的風(fēng)濕病。一到病發(fā)作,丑娘便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像北風(fēng)一樣嗚咽。
丑娘很少下山,村里的干部對她說,你盡量不要下山去嚇人,就在山上老老實實呆著。丑娘聽話,就在山上呆著,即使下山,也帶上一個棉布頭巾,躬著腰走路,和一只螞蟻賽跑。山上,只有丑娘的家沒有安裝電線,丑娘便點一盞煤油燈。在他的記憶里,那是最溫暖的光了。娃,你要好好讀書,娃,只有上學(xué),才能改變你的命。從小學(xué)到高中,丑娘教育他,就只有這幾句話。
這幾句話,像閃電,也如雷鳴,掠過他的心。19歲那年,他以全市第六名的成績,考上了北方一所最著名的高校。丑娘顛簸著小腳走下山,她殺了雞,宰了魚,要去請村里的干部們來家里好好吃一頓飯。這下,村里干部們都來了,對丑娘躬著腰,說的全是好話,祝福的話。客人們走后,丑娘才一頭抱住被子,嗚嗚嗚地哭出了聲。
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他在北方那所城市打拼,很快成為一家外企的中層管理人員。他和那個城市的一個女子戀愛了,女孩的家庭很顯赫。有一天,他對她說,在鄉(xiāng)下,親人中,他只有母親了。她說,你把媽媽接來啊,好好陪我們過吧,好好享晚年的福。他只是笑,沒做聲。
春節(jié)了,他一個人回家。她追著火車奔跑,在風(fēng)中對他大聲喊:“記住,把媽媽接來啊!”
他回到了山梁上的家。母親正在給一群雞丟食,母親就是靠那一群雞,一群鴨,讓他一直念完了大學(xué)。“娃,你回來啦!”母親奔跑過來,取下頭巾,一把摟住他,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整個春節(jié),他就一直陪著母親在山上,拉家長,說城里的事。他告訴母親,媽,我在城里有對象了,長得很漂亮。頓時母親埋下頭,他才覺得自己說漏了嘴。他迅速改口說,媽,她心很善良,要你到城里去住。頓時母親搖頭,不,不,娃,只要你們過得好,媽睡著了也會笑醒。
春節(jié)里,他就一直在琢磨,該怎樣讓母親進城啊。他知道母親的那點心事,其實他自己也有一種心理障礙,母親的容貌,他一直沒有告訴給女友。幾次啟齒,又吞咽了下去。
春節(jié)一晃就過去了,他要趕回北方的城市,公司里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完成。女友也發(fā)來幾十條短信,說很想他,夢里還夢見他的母親了。
離開家的那天清晨,薄霧在山梁上盤旋。母親一直送他到山腰。一只吃草的母羊,突然仰天咩咩咩叫出聲。他的淚,一下就涌了出來?!皨?,媽,我要為您做手術(shù),給您整容,然后,把您接到城里去住。”他一把摟住了母親。母親在他懷里抖動起來,母親哭出了聲:“娃,媽不去,媽60多歲的人了,就這樣過一輩子,一輩子也就這樣過去了……”他搖晃著媽的肩,急促地說,媽,我現(xiàn)在不缺錢,一年有10多萬呢,您就別擔(dān)心錢的事兒?!熬瓦@樣說定啊!”他摟住母親說。
秋天,他利用公司休假,趕回家。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這次回家為母親整容,春節(jié)就把母親接到城里去和他們一起住。好說歹說,他終于把母親連哄帶騙送到了醫(yī)院。檢查完身體后,他攙扶著母親走到手術(shù)室門前。
母親突然奮力掙脫開他的手,搖晃著身體沖出門外。母親在大街上哭了,踉踉蹌蹌前行著。他追上了母親:“媽,您這是為什么啊,醫(yī)生都在手術(shù)室等您了……”母親哭著說,娃,娃,別人嫌媽丑,媽不會怪罪他們,但自己的娃嫌媽丑,媽就傷心……母親像一個孩子,哭得更厲害了。
他拼命地解釋,母親就像一個執(zhí)拗的孩子,不聽他的話。無奈,他只有送母親回到了山里的家。回了家,母親這才告訴他,娃,我不想到城里去,媽就在這山里,只要你一年回家,看媽一次,媽就心滿意足了。
他回到北方的城市。對女友說,媽不來城市了,她喜歡山里的空氣,媽的根在山里。女友說,那好吧,我們尊重媽的意愿,這個春節(jié),我們一起回去看媽。
春節(jié)前夕,一個噩耗傳來,媽走了,媽正在地里鋤草,腦溢血發(fā)作。他和女友一路哭著回家,為母親奔喪。
見到母親,只有一個骨灰盒了。是家里的親戚把母親送到火葬場火化了,留下幾斤重的骨灰。
他為母親在山梁上立了一塊碑。翻箱倒柜地找,終于找到了一張母親的照片,那是他考上大學(xué)那年,惟一一次和母親照的一張照片。他第一次告訴女友,他母親的真實模樣。
女友哭了,說,媽媽是一個好媽媽。在母親的碑上,是那張剪取他和母親合影的照片。他跪在母親的碑前,第一次,他從心里感到,母親其實是那么慈祥,那么美,根本用不著整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