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草蹲在屋檐下,卷著身子,雙手托著下巴,望著陰沉沉的天。陰沉沉的天灰蒙蒙的,就像長著灰色的枯草。谷草像一只小山羊,抬頭望著那些搖曳的枯草,想啃,卻沒有一點胃口……
堂屋外,有兩只小母雞被一只紅綠而雄壯的騷公雞攆得團團轉,跳上跳下,撲打著翅膀,弄得滿院的泥巴灰像黃霧一樣散開……圈里的豬不停地用嘴筒子拱著圈門、圈板,發出一陣陣的咣當聲,那聲音像似根根繡花針刺著谷草的耳膜。
谷草的頭都要爆了,用雙手的食指塞住耳朵。使勁地甩了甩頭,想把所有的聲音甩開。
谷草心頭好煩,那煩就像陰沉沉的天空中壓著的一層層低低的云,落不下來,也飄不走。
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只有微風撩動著窗子上淺灰色的簾布,撩動著沿坎上的谷草。
谷草想得很多,想得很亂,想得很久,想得很痛
谷草啥子都在想,又啥子都想不起來。
谷草的心就像被屋檐下的那些母雞刨著一樣,感覺得麻木而疼痛,疼痛而麻木。
谷草的頭發凌亂,早晨起來就這樣的,她不想梳,甚至連眼角生出的眼屎也不想揩。
谷草好多天就是這樣的了。
男人每天早出晚歸,使牛鋤地也不喊她。谷草先以為男人是心疼她,后來才曉得男人是不愿跟她一路。
男人晚上跟她睡覺的時候已經透出了一些不滿和怨恨。那種不滿和怨恨就像堰塘里的水在雨季突然暴漲,大有要決堤而出的樣子。
谷草心中發緊、發秫。
谷草曉不得男人到底怨她啥子,恨她啥子。
對于男人谷草啥子都老老實實地說了,包括跟二娃以前的事都說了,說了谷草就輕松了,說了谷草就把心身都交給了男人。可是男人現在卻越來越看她不順眼,越來越看不起她。
男人為啥會這樣呢?
晚上,谷草咬了咬嘴皮對男人說:“我們在一起都快兩年了,為了你我連親戚朋友都得罪完了,你不喜歡我就明說,不要天天拿臉色給我看,我受不了……”
男人鼓了鼓牛卵大的眼睛:“我拿臉色給你看?你受不了,老子還受不了呢,你是咋個對老子的?你……”
男人不再多說,好像多說一句話,都是對他自己的褻瀆。
“神經病。”谷草搞不懂男人的心就把冷背脊對著男人,不理睬男人。
男人看見她赤條條的,在燈下泛著滋潤而有光澤的身子,腮幫就鼓起了硬硬的疙瘩,牙開始咯咯作響,響過之后,男人鐵一樣堅硬而冰冷透骨的拳頭就像暴雨一樣落在她身上,她像被殺的小母豬樣慘叫一聲滾下了床。
男人打了谷草開了張就一發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只要心情不好,看她不順眼揪著就打。早上打晚上打,隨時隨地,想打就打。
谷草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有一天男人不在,谷草脫光了衣裳在穿衣鏡前一站就被自己嚇了一大跳——光著身子的她就像野戰士兵穿著迷彩服一樣。谷草捂著臉痛哭起來,淚水從指縫里淌出來,淌得很急,急得像突然而來還夾著冷風的夜雨。
谷草是最喜歡照鏡子的。
前兩年,谷草的模樣兒好清麗,啥衣服裙子穿在身上都好看,那所有的服裝都是為她而做的。
谷草明亮閃爍的眸子如夜空里的星子一般,撩人得很呢。谷草從小聰明伶俐,讀書成績又好,谷草的爹媽很喜歡谷草,親戚朋友也夸谷草好。谷草的男人開始也像一只哈巴狗一樣天天圍著谷草的花裙子轉,說谷草這也好那也好,好得不得了。
谷草的男人跟谷草是同學,大谷草兩歲。谷草十五歲那年,男人也在一起讀初三。
男人那時春情萌動,情感泛濫,泛濫的情感一下子就淹沒了谷草。谷草在男人洪水泛濫的情感之河上越飄越遠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男人粘上了谷草。說實話,男人那時也很可愛,谷草也的確被男人弄得神魂顛倒。
月色朦朧的夜晚,在學校院子深處的梧桐樹下,男人猴急地把谷草按在柔軟的青草上,拉開了她衣裙拉鏈……
谷草沒有反對更沒有反抗,谷草很害羞,也很愿意,也很高興,她像打開自己的閨門迎接自己遠方歸來的男人,把準備好和沒有準備好的東西都給了男人。
谷草被男人弄得很疼,她哼著;男人喘著粗氣,流著汗,很辛苦卻還在不停地說:“谷草我要你,谷草我想把你吃了,谷草我要一輩子對你好……”
谷草和男人好了,肚子就大了。男人和谷草也雙雙被學校開除了。
男人說:“谷草,回家我就娶你。”谷草擁著男人感動得渾身顫動,她的心也隨著男人的淚水而溫熱起來。可是,那種溫熱因為鄉、村、社的計生人員的圍追堵截而冷了。谷草東躲西藏,在心驚膽顫的日子里,生了一個兒子。
那只騷公雞太討厭了,像個強奸犯。老攆得那兩只小母雞怪叫。
谷草咬牙順手抓起身邊的高粱掃把向那只公雞狠狠甩去,騷公雞猛地張開翅膀,雙腳彈了幾下,又站住了,眼睛紅紅的,仇視著她,似乎還要跳過來啄她。
谷草突然覺得那騷公雞的眼睛就像男人打他時的樣子。真的,太像了。
頓時谷草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你這個爛貨,騷婆娘,不要臉!”
男人每次打累了總是用這句話咒她。
谷草已經被男人打習慣了——習慣了傷痛,沒有了淚水。
谷草在男人一次次的打罵中一次次地想二娃。
二娃是跟她一個村子的,也是跟她和她的男人一個班的。二娃是谷草最初的相好。
二娃是上初二時跟她好的。那時,二娃是“青龍幫”的幫主,在學校很拽、很出名的,既逗人喜歡,也討人厭,有同學跟在后面屁顛屁顛地跑,有同學恨不得殺了他。
谷草不恨二娃。也不怕二娃。別人怕跟二娃坐,老師安排谷草跟二娃坐,谷草沒有說什么。
二娃家很有錢。二娃每天書包里都藏有炸雞腿、糕點、糖果、鹵肉、飲料、水果……谷草跟二娃坐一條條凳,二娃時不時遞給她一些,谷草吃著二娃給她的東西,心里甜絲絲的,說不出二娃的好。
二娃很喜歡打籃球。他個子瘦高又有沖勁,特別是單手扣籃又快又準,姿勢瀟灑極了。每次初中段的學生籃球比賽,只要二娃單手扣籃,場上就會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和口哨聲,尤其是女生的尖叫聲、呼喊聲更是如潮起潮落……
每當看到那樣的場面,每當聽到那些聲音,谷草的心就像三月的含苞花兒沐浴在春風里。
谷草的心已被二娃悄悄地偷去了。上學,谷草要在路上等二娃;放了學,谷草要等著二娃一起回家。雖然二娃的家跟谷草的家隔著一條河,但谷草跟二娃總是一路,不管天晴下雨,谷草總是先到二娃家后再繞一個大彎過河回家。
初二那年,要放暑假的時候,小河漲水了。谷草到了二娃家后折轉身回家已經過不了河了。望著翻著濁浪的小河,谷草哭了。
二娃跑來,說:“谷草我背你。”
谷草一抹眼淚笑了。
二娃挽起褲子,背起谷草就往河里走。
谷草早早發育的兩只小鴿子似的乳房緊緊地貼在二娃的背上。她感到二娃的背上濕漉漉的,熱乎乎的,谷草的心也熱乎乎的了,她把二娃貼得更緊了……
河水很急,但不深。浪花翻轉著,拍打著二娃的雙腳,二娃的褲子打濕了,衣服的下擺也打濕了。谷草爬在二娃的背上雙手緊緊地勒著二娃的脖子,兩腿緊緊地夾著二娃的腰。二娃熱乎乎、有些潮濕的雙手緊緊摟著谷草渾圓而彈性十足的小臀兒。
二娃被河水沖得晃了晃,谷草一驚,害怕得閉上了眼睛,把臉緊緊地貼在二娃的肩上,頭靠著二娃的脖子,一縷秀發從二娃的肩上傾瀉到二娃的胸前,一飄一飄的,像紛飛的云絲絲兒……
谷草閉上眼又不怕了,有二娃背著心里踏實呢。
谷草因為第一次跟二娃貼得這樣近這樣緊,她的心跳得好快,像有無數的春潮汩汩地從里往外冒,谷草全身軟軟的,臉好燙。上岸了,谷草還在二娃的背上閉著眼。
“谷草下來吧,已經過來了。”
“嗯——”谷草哼了一聲,睜開眼睛卻沒有動一下身子的意思。
“谷草下來了,”二娃扭轉脖子又說,“嚇著了?”
“沒有——”
谷草還是閉著眼,她聞到了岸上柔弱的青草透出的濕漉漉的撩人的氣息。
“二娃——”谷草又哼了一聲。
谷草的聲音好溫軟,二娃覺得嘴巴好干,他使勁地吞了吞口水:“谷草下來吧。”
谷草下來了,紅紅的嫩嫩的嘴兒蓋住了二娃厚厚的嘴,她用尖尖的、溫軟而倔強的舌兒撩開了二娃的嘴。頓時二娃就像一鍋熱水經過谷草加溫猛然間沸騰起來。二娃的舌頭反卷過來就像河水拍打著沙灘,谷草把二娃抱得好緊。二娃一下子翻在谷草的身上,飛快而慌亂地解開谷草的衣扣,拉下她的褲子,在她的嘴上、奶上、肚臍眼上雨點般地親著……
谷草心里歡快而渾身發緊發癢臉上紅霞飄動絢麗無比。
二娃一會兒就脫光了谷草的衣褲,谷草白嫩嫩、嬌好的身子在只有昏昏太陽的河岸上全部凸現出來了……
谷草感覺到自己的春水就跟小河的水一樣泛濫了。她閉著眼,心兒咚咚直跳。二娃在想游進她那一泓春水的時候,谷草一下子推開了二娃。
二娃驚了一下:“谷草昨個了?”
谷草抓著衣褲:“我還小。”
二娃笑了:“都十四了,正合適呢。”
谷草說:“我怕有人來,這是大路呢。”
二娃看了看河兩岸:“嗯——那你起來吧。”
谷草心里欠著二娃,盡管欠著二娃,她還是回家了。
二娃成績一直都不好,但是班上的老師不管是教哪一科的,對二娃都很客氣,重話也不說二娃一句。
谷草曉得二娃的爹經常在星期六星期天請老師們到農家樂耍,老師們喜歡二娃的爹,也就喜歡二娃。
谷草很羨慕二娃,由羨慕二娃到喜歡二娃,特別是二娃背了她過河脫了她衣褲后,谷草就在心里把二娃當作自己的人了。
“二娃哥,”谷草說,“你好好讀書,將來我跟你一定會很風光的。”
“讀書?風光?”二娃好笑地看著谷草,“讀書有個屁用。”
“咋個沒得用?”谷草說,“你只要考上大學就啥都有了。”
“啥都有了?你方腦殼,”二娃哈哈大笑起來,“谷草呀谷草你太好耍了,你以為考上了大學就出頭了,別睜起眼睛說瞎話了,你看今年回家的大學生哪個不是比狗屎一樣臭?”
谷草低著頭不說話了。
“谷草,沒有錢才臊皮呢,”二娃說,“有錢才是大哥,有錢就能買到文憑,有錢想要啥就有啥,我早就不想讀這鬼書了,谷草你跟我,一定會讓你吃好的穿好的,坐豪華車子,住最漂亮的房子……我養你一輩子。”
谷草的心像春花一樣開了,開得迷迷離離,開得喜笑顏開,開得蜜蜂從多遠跑來采蜜。
二娃約谷草到他家。
二娃家的房子好大。二娃的爹媽都不在家。
谷草一進二娃的家,二娃就關上了大門把她抱進了房間。
二娃把谷草丟在床上,谷草像皮球一樣在床上彈了兩下。二娃幫谷草脫了衣裙,然后自己也脫光,站在谷草面前。
谷草又喜又怕:“二娃哥,別過來,我怕——你來——我怕……”
二娃說:“怕啥?我很輕。”
二娃撲在谷草身上,谷草尖叫一聲,二娃抱著谷草翻滾在亮晃晃的黃木地板上。
從此以后,二娃跑到哪,谷草就跑到哪。二娃是谷草的全部,二娃是谷草的魂魄。
谷草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二娃。
谷草為二娃洗衣褲、鋪蓋、床單……給二娃煮東西,煮好了還端給二娃吃……就連二娃的爹媽也羨慕不已。
二娃是谷草的心頭肉。谷草是二娃拴在褲腰帶上的寵物。
谷草愿意跟著二娃跑,二娃跑哪兒她都愿意跟著,她都開心。他們經常在上課的時候偷偷跑進甘蔗林扳甘蔗吃,吃得不想吃了就在甘蔗林的壟溝里翻騰尋歡……
二娃很兇,兇得讓谷草想起心就顫動人就沖動,就想要。
二娃摟著谷草:“谷草,讀書真的沒有用,你敢不敢跟著我闖?只有闖才有搞頭。”
谷草渾身像沒有了骨頭:“你敢我就敢,跟定你了。”
二娃說:“你不怕?”
“怕啥子?”谷草說,“我都是你的人了,還怕啥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兔兒滿山走。”
二娃笑了,笑得黑黑的臉上升起了高粱色,笑得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兒。
二娃有幾個十五六歲的毛桃子“弟兄”。二娃在自己的肘上用繡花針刺了青龍,那些兄弟也跟著二娃刺上了青龍。
二娃說:“谷草,我們是龍你就是風,我是幫主,你就是幫主夫人,你該刺風。”
谷草笑了,糯米牙好看極了,她把白皙的手伸給了二娃。
二娃就用繡花針在她的臂上刺“鳳”。二娃刺一下谷草就跳一下,二娃刺兩下,谷草就跳兩下……
二娃問:“谷草痛呀?”
谷草說:“不痛不痛。”
谷草說著卻眼淚花轉,谷草在說在笑又在哭。
谷草臂上的“鳳”昂首鳴啼,神采洋溢,好看得很。
二娃的手工還真的不錯。
二娃說:“我是青龍幫的幫主,你們都得聽我的。”
二娃叫谷草和那幫小兄弟對他發誓——
一、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二、有錢幫主先用:
三、有女人幫主先上:
四、幫主的話,誰也不能反對……
二娃等大家發完誓,就拉過谷草對他的弟兄們大聲說:“她就是你們的幫主夫人,從今以后不準任何人對她不尊,否則我就廢了他,聽見沒有?”
“聽見了——”
“是,幫主。”
二娃當幫主好威風,谷草也跟著威風,心里甜甜的,受用極了。
課堂上,二娃的話比老師的話還管用。二娃叫大家不做的事,老師也說不動;二娃叫大家做的,老師也無可奈何。
課堂外,二娃更是威風,叫張三拿錢,李四拿貨,對方不敢說半個不字,一個二個都乖乖上貢。
二娃想上女生的宿舍就上女生的宿舍,二娃看上哪個女生就抱著哪個親嘴……
谷草受不了,氣了:“二娃,你有了我還去惹別的女的……”
谷草話還沒有說完,二娃就眼睛一輪:“閉上你的臭嘴,你要跟我就跟我,不跟我就給我滾。”
谷草哭了:“二娃你這個狗日的。”
谷草不理二娃,二娃卻叫他的小兄弟把她盯得很緊,就連她上廁所都要守在門外,不準谷草亂跑。谷草曉得二娃的意思:二娃是心焦其他男生上她。谷草又有些高興了——自己還真的有些像幫主的貴夫人呢。可是,初三的寒假還沒有到,二娃就被學校開除了。
谷草沒有了二娃,在課堂上也沒有了精神,她也不想讀書了。她要去找二娃。
二娃離開了學校就像魚潛深潭一樣不見了。谷草找不到二娃就回了家。回了家,谷草就天天不出門,除了看電視還是看電視。吃飯也是要爹媽左喊右喊她才吃。
爹媽叫她去讀書她不去。
爹媽問她為啥不讀書她也不吭氣。
學校的老師來找她,她能躲就躲。
后來,鎮長來了,忙了老師慌了谷草的爹媽。鎮長也是一心要她返校讀書的。
鎮長算個啥。谷草不怕。
爹說:“谷草,你看為了你讀書的事,鎮長百忙中都來了,這可是月亮在中午出來啊,你說啥也該去讀書了。”
“我不去,我不讀。”
“谷草,我跟你媽原來是想讀書讀不成,那是因為吃不飽穿不暖。你現在有吃有穿,就得去讀。”
“我就不去——”
鎮長說:“谷草,我聽老師說,你讀書本來成績好,也有天賦,為啥不讀書呢?”
谷草嘴皮動了動,她想說:“讀書有個屁用。”但她沒說出來,她只是說:“讀書沒有啥子用啊。”
鎮長說:“你才十四歲,讀書是你一生的大事,你現在不明白,將來一定會后悔的……”
鎮長的話還沒有說完,谷草就打斷了他的話:“你勸我去讀書是想完成你們的‘普九’任務吧,你是怕丟了你的烏紗帽。”
鎮長臉紅一陣白一陣,站起身就走了。
鎮長一走,谷草就被丟了面子而發怒的爹暴打一頓。打得谷草真的就像干癟的谷草,幾天下不了床。谷草的爹從來沒有對谷草這么兇過,這次是真的被谷草弄傷心了。谷草的爹打谷草的時候,谷草的媽也嚇著了,跟谷草一起哭:“她爹,你要打死她呀,你打死她我也不活了。谷草你給你爹說嘛,你要去讀書,你只要讀書,你爹就不打你了。”
谷草咬著嘴皮,也不見淚水,打死也不吭氣。不吭氣的代價就是慘重的。
谷草倒在地上,像一條死蛇的時候,谷草爹的手才軟了。
谷草的媽抱著谷草罵谷草的爹沒良心。
谷草的爹鼓著紅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谷草媽,眼里全是恨全是火……谷草的媽看著谷草的爹,聲音顫抖了,顫抖了一陣就收聲了。
谷草媽沒有聲音了,谷草爹就大罵:“都是你這個賤婆娘,哪里不能生,偏偏把她生在田壩頭的谷草上,生在谷草上還嫌不賤,還犟著給她取作谷草。谷草,本來就賤,現在更好了,就是養只狗,看到我也會搖頭擺尾,養谷草這個死丫頭就只曉得跟老子作對……”
谷草又去上學了——這是昕了她爹的咒罵有些回心轉意了。但,就在谷草返校的時候,二娃一天晚上帶了他的一幫兄弟在街上用刀砍傷了幾個人后跑了。二娃跑了,二娃的青龍幫也就解散了。
不久,二娃又犯了事,被公安抓住,判了刑,送進了少管所。谷草去探訪幾次都被武警擋在門外,二娃也沒有給谷草傳遞任何消息。
谷草心里很痛,痛了一段時間,哭了一段時間,谷草才跟了現在的男人。
谷草摸著臂上的“鳳”,就像摸著二娃的身體。男人一看著谷草的“鳳”就不高興。男人就恨谷草就恨二娃,因為谷草心里一直裝著二娃,谷草是二娃用過的二手貨。男人要拿刀把她的“鳳”剜了。谷草看著男人一亮刀,又哭又鬧不停地反抗,男人才沒有干成。
男人罵:“你這個爛貨,你想野男人你就去找啊,帶上那個野種去啊——”
谷草的心在滴血,她的淚在淌:“娃兒是你的種,你不承認你就把他殺了吧!”
男人說:“是我的?是我的咋個不像我?”
谷草說不出話了,說來也怪,娃兒就只長得像她,不像男人。每次男人這樣吼,谷草都不能說了——她生下的娃兒為啥不像男人?她說不出原因。但娃兒又確確實實是男人的,不管是從時間上算,還是她跟男人跟二娃的情況推算,娃都是男人的種。是不是自己天天想二娃,娃兒就不像男人了?
谷草不開腔,男人就更認為娃兒不是他的種了。
男人用扇子樣的巴掌使勁地打娃兒嬌嫩而發紅的小屁股,直至打得娃兒聲嘶力竭地叫……
谷草哭了,給男人下跪,她垂著頭,任眼淚像秋天的屋檐水不斷線地往下滴,滴在地上濕了一大片……
男人從床邊轉過身來,一腳把谷草踢在一邊,恨恨地罵:“爛貨你給老子滾,永遠不要回來——”
男人咒罵完,頭也不回地,摜上門走了。
谷草心里電閃一樣閃過一把刀,谷草想一把抓住那把刀攆著男人就給他幾刀……但是谷草沒有動,她看著那個只有25瓦的白熾燈,心痛痛地顫動了一下,好痛。
娃兒在床上哭得沒氣了似的。谷草從地上爬起來,垂著淚,用衣袖揩了揩娃兒小臉蛋上的淚水……娃兒已經哭睡著了。看著睡著的娃兒——嫩嫩的小臉蛋,紅嘟嘟的小嘴兒,淺淺的黑黑的頭發,淡淡的眉,被淚水粘著的彎彎上翹的眼眨毛……谷草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淚水奔涌而出,落在了娃兒的臉上。
谷草俯下身子,在娃兒的小臉蛋上親了一下,任自己的淚水無聲地滴在娃兒的臉上。娃兒動了動,咂了咂小嘴,腦殼偏在一邊,又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谷草鼻子一酸,眼睛一陣痛楚,她一下子捂著嘴跑出內房無力地倒在堂屋的門枋上嗚嗚地哭起來,那聲音就像秋天里的風夾著落葉在山林中發出的凄涼之聲,隨著那冒出的聲音,谷草的淚水從她顫抖的體內,從她滴血的心底深處汩汩汪汪流出來了
過了很久,淚停了,淚干了,風吹在臉上,谷草覺得涼颼颼的,谷草揉了揉干澀的眼睛,一下子又覺得輕松了許多,腦殼里筋筋絆絆的東西似乎一下子被淚水洗白了,消失了……谷草真的在突然之間感覺全是空蕩蕩的了,自己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就像自家的空蕩蕩的院子。
谷草挪了幾步,跨過堂屋的門檻,靠著墻,慢慢地順墻滑下,她沒有了想法,沒有了悲傷,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太陽始終沒有出來。
谷草蹲在屋檐下,天空依然是陰沉沉的,就像男人那扭得出水的臉。谷草站起身來,動了動發麻的雙腳,理了理零亂的秀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在谷草的身后傳來了一聲脆響,又是院子里的那只雄壯的騷公雞攆那兩只小母雞,兩只小母雞跳上洗衣臺,把一個空的洗臉盆弄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