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會經歷多少個除夕,又會有多少個除夕之夜會留在你的記憶里,讓你久久難以釋懷呢?我就有過這樣一個除夕夜。
初參加工作的頭幾年,我是在大西北一個鐵路小站養路工區度過的。那是個四等小站,小站僅有的兩條鐵路,每日來來往往的列車很多,但大都像風一樣掠過小站,絕少有停下的。偶爾有會車或是待避別的列車停下一趟,也鮮有客車。小站每日按時停靠的客車只有兩趟,是慢車。一趟過去的,在早上:一趟過來的,開向“家”的方向,凌晨兩時路過小站。無論是過去的,還是過來的,都是只停眨眨眼一分鐘的功夫。
小站沒有家屬,也就沒有家屬房。只有運轉室和作為單身職工宿舍的幾排平房,兀立在一片鐵灰色的戈壁上。戈壁很寂靜,寂靜得讓人心慌。因此,每逢休息日,幾個家在不算遠的大站上的職工,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了。我亦如此——雖然那時我還沒有結婚,家里只有父母——但守著鐵路坐不上車的窘迫,讓我每周一個休息日回家的愿望常常落空。
在對回家的渴望中,盼來了上班后的第一個“年”。年三十開始放假??墒?,年二十九那天下班后,竟然沒有一趟在這個不起眼的小站停下的火車。那就晚上坐慢車走吧!誰知。鬼使神差地睡過了。半夜,被客車震動驚醒的我幾步竄出房門,列車卻已啟動。木呆呆地看著列車遠去,懊惱地回到屋里豎起耳朵聽火車的動靜,希望有奇跡出現??蛙嚒⒇涇囈惶颂宿Z隆隆開過來,又轟隆隆開過去,帶走了一個早上,又帶走了一個中午。眼瞅著又要把下午帶走時,一趟喘著粗氣的貨車終于停在了門前高高的路基上。
太陽已經西斜,冬日的陽光帶著最后一絲余溫,暖暖地照在因為終于盼來了回家的列車而興高采烈的我和一個與我同樣遭遇的同事身上。
交會的列車開過去,我們的列車慢慢啟動了。
那時的貨車尾部都有一輛守車,我們就坐在守車里。
同事遞給車長一支煙,也遞給我一支。點著煙,車長問:“這都年三十了,你們咋才回家?”我說了沒車的話,車長同情地點點頭:“干我們這一行的,就是辛苦啊。我還好,到家下班還能和家人過個除夕夜,還有許多人因為要上班過不上年呢。”同事說:“是啊,今天要不是這趟車恰好會車停一下,我們也……”
同事的話沒有說完,邊和我們聊天邊緊盯著窗外的車長忽然站起來。拿起信號旗打開門走出去。隨之,車哐當一響,慢了下來,停在不遠處有著一個農村集鎮的小站上。
“待避”,車長進來說,“后面有趟客車?!?/p>
“嗨!”同事長長地出了口氣。
天慢慢黑了下來,守車沒有燈,只有中間的煤爐從縫隙里透出一閃一閃的亮光。等待中,客車地動山搖地開過去,聲音漸行漸遠,一點也聽不到了。然而,我們的車卻沒有絲毫要走的跡象。車長又打開車門走出去,下了車,到正對著列車中部的車站值班室打聽情況去了,回來說:“還要會一列。”我耐不住了:“還要會?哪到家幾點了啊!”
“我比你還急那,大伙兒還等著我買的肉和菜過年三十呢!”隨著渾厚的話音,車長身后閃進個很壯實的中年人,煤爐的亮光下,他把一只鼓囊囊的麻袋放在地板上。我們很好奇,問了,卻是前面小站養路工區的,姓張,到這邊農村來采購年貨,事完了,卻一直沒有回去的車。
“到你們那里不停車怎么辦?”我問。
“那就和你們一起下了車再想辦法,反正就只有一個區間,大不了再找輛自行車折回來?!崩蠌堈Z氣很輕松,“咋說也要讓大伙兒吃上個有滋有味的年夜飯是不是!”
我們都不再言語。
又一陣列車開來又開去的聲音后,終于聽到了機車啟動的汽笛聲!
守車內的氣氛活躍起來,我們開始盤算著還有多少時間就可以走進熱乎乎的家門。然而,仿佛在考驗我們的耐心,列車依舊是一次次地會車、待避。當又是一陣剎車的晃動停下來時。老張趴在車窗上朝外張望,高興地大叫起來,連聲說太好了,還真就停了車!原來,這就是他所在的小站。
老張和我們告過別,興高采烈地提起麻袋下了車。
朝前望望,離家不遠了,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家所在方向那個戈壁城市的燈火。
我的那個同事開始扯起到家后如何度過除夕夜的話題。黑夜中,煤爐的火光映著他興奮的面孑L。
一趟車過去了,我們的車沒有開:又是一趟車過去了,我們的車依然沒有動。
在那個似乎已可以聽到家里爆竹聲的小站,在那個似乎已能夠感受到家里溫暖的小站,我們不知等待了多久。當列車緩緩啟動時,我的困乏已經戰勝了回家過節的喜悅。
記得那天到家是大年初一凌晨四時。
許多年過去,每逢除夕夜,我都會想起這一年的年三十,想起行駛在除夕夜的這趟火車,想起在小站工作的那些年月。
那是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