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柱

初冬是在父親揮汗如雨時到來的，父親正在劈柴，仿佛誰喊了他一聲，他抬起頭來，一年的農事就丟在那一邊了，眼下的事最重要的是修補被風吹掉的瓦片，打整一下落滿塵灰的屋子。其實，也沒有人喊父親，是一只谷鳥，自從稻谷顆粒歸倉，他就跟著回到村子，此刻，這頑皮的谷鳥藏在屋檐，朝父親隨便說些什么。

這一天，阿定山仿佛被洗過一般清秀，風吹葉落，給村子外邊的果樹們減了肥，棵棵顯得瘦削與苗條。偶爾有鳥窩顯山露水，幾枚柿子留在枝間像一個個標點符號，將灰禿禿的臘月畫龍點睛。風硬呼呼的，把站在山坡上沒有理料的玉米稈弄出有節奏的音響。臘月的阿定山，只有苦蕎還在薄薄的陽光上靜靜地開，如雪的花朵密實地布展在紅泥巴的山坡，風吹草不低，纖弱的苦蕎隨風起舞，哪怕再細小的風也能把苦蕎蜜汁般滋味傳到村子。

臘月的每一頁日子不用鄉下的先生掐算，都是吉日。吉日呈祥，村子里的人在臘月都忙忙碌碌：該建豬圈、該修理灶臺、該給六月間進雨的屋頂添置瓦片等，都是臘月間的活。這時，村里人都無暇再到田間地頭了，當然田野除了每天清晨出產厚實的霜之外，似乎只有幾頭老牛不慌不忙地散步其間，把枯黃的谷草與陽光一起揪到嘴里，細細地嚼著，沒有思想的稻草卻不缺少滋味。兩只白鷺邁著貓步，在一頭年紀較大的牛身上吸食著細碎的陽光，粉紅的爪撓得老牛微閉著眼睛，沉入深深淺淺的回憶。

父親騎在一根松木上，同樣微閉著眼睛，吊著墨線。作為自學成長型的木工，父親每年都要為村子里起房蓋屋的鄰居做一些活。他的木工水平僅限于把一根木用到最該用的地方，讓墨線把彎的改成直的，將斜的修成正的。秋后的很多時光，他都會騎到一根根淋漓著松脂油的木頭上，用簡單的工具構思一間間樓房。父親早年收了一個徒弟，都十年過去了，還不能獨當一面，父親仍然操持著一間間新房子的大小事情，村子里叫他“掌脈”。一間房子是正是歪，是好是壞，全仰仗“掌脈”師傅，“掌脈”叫著蹩嘴，還是叫木匠頭吧，父親不在乎這些，怎么叫都行，就是要讓主人滿意。當然，與一般木工比起來，父親會有多一些的收入。起房蓋屋是大事，這大事都往臘月擠。土墻被風雨侵淫，早在六七月間便斑駁陸離，畫在墻上的牡丹芍藥已人老珠黃，不刷一刷灰漿添一下色彩就只有難看的份。屋瓦是房子的帽子，阿定山每年經過的風都是一支叛匪，不把瓦片吹掉是不甘心的，瓦片是泥巴燒制的建材，沉得很呢，可在九月問的大風里卻輕若鴻毛。早些年村里的屋頂都不上瓦片，是蓋茅草，那情況更糟，風一來，便要上演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悲慘的一幕，每年都會有脫光衣服的民居房等著人搶修。木匠的“匠”字有種技藝的含義，得到這個稱謂的木工便能享受到用工人家的好酒好肉，所謂的饑荒三年餓不死匠人，起源地不在別處，據我所知便是我們那個村子，并且就在阿定山半腰那個叫平路的村子。

騎在木頭上的父親也沒有多少優越感，他的工具是爺爺祖傳的家伙，鋼質是好，但笨重，有些適應不了現在的工藝。比如推刨，已很難三下五除二地將一塊毛糙的木板拿下，刨花吐得不暢，刨齒含得不深，再用力難免留一些傷痕。這傷痕最后只好讓漆工彌補。再比如鋸，這是件很常用的工具，可是父親的鋸子同樣老掉牙齒，鋸就是用牙齒來咬動生澀的木頭的，到了缺牙少齒的份上，解起板材就不那么省心了。父親的木匠工具自然不是專業的那種，浸泡在機油中，不讓一寸銹近身。作為農業之外的業余愛好，父親都要等到該收的收了，該種的種下，這才到小小的木工房操弄鋸與斧，鑿或刨。這時，墨兜的墨早就生了干霉，兌些雨水照常能把父親的思想縱橫在一間屋子的柱料與橫梁。墨線是母親用來納鞋底的麻線，牢實但接口粗，彈出來的墨線上常常開些墨花，說不上流暢。父親除銹的工具不是先進的機油，那得花錢，父親用唾液分解裹在工具上厚實的銹，這個動作是有些不衛生，但就是這一朵唾液，真是能讓銹跡打地出門，年把兩年都不再纏身。

一問木頭房子再簡單，也要三百個工。父親當然不可能一個人完成，何況在老家起房蓋屋沒有機械幫忙，每一根柱料都得用人立起，每一條橫梁都得靠腳靈手巧的人穿插上去，其間有一定的風險。有一年，村子里許正源家豎柱，就出現豎到一半的時候倒塌的慘劇。辛苦打理的木料頃刻間扭成麻花，正在屋頂接料的人應聲落下摔成重傷，許正源家因此返貧。一般說來，老家人還沒有足夠的實力讓一間房子不差錢就豎上去，起房蓋屋是件人生的大事，這大事包含著生活與房子材料等花銷，因此，這起房蓋屋就有許多講究。木神不送不行，左右著一間屋子能否順當地立起來，是木神。按村子里上了年紀的人的說法，送木神很重要，鄉間的每一棵樹都是有神性的，每一根用作柱料的木頭更不例外。一棵大樹生活得好好的，非要被砍倒伐下，這神靈無處可棲身，就附著在木頭上，即便刀砍斧刮，木神是不會輕易離去的，如果讓木神興風作浪，參與豎柱的人都可能有閃失，這種閃失誰也無法承擔，于是祖上便傳下送木神的活動。木神歸山之后，木頭才能穿插到房子里，豎柱的人才能平安。

瞧日子是豎柱的另一項重要的儀程，似乎只有瞧好日子，一切才順當。好日子是先生口里的念念有詞，是先生懷中發黃的老歷書，先生戴上同樣上了年紀的老花鏡翻來翻去的時候，作為木匠頭的父親一般都要乖乖地守在老先生身邊，給先生遞煙倒茶斟酒。先生手中的書誰也沒能看得清楚，那些被他用唾液打著標記的文字到底說什么，同樣，也無法清楚老先生所謂的黃道吉日來龍去脈。先生的吉日也不是隨便就說出口的，開始幾年算是鄰里之間的幫忙，一斤粗茶半斤白酒足夠讓先生合不攏嘴。物質時代，先生的吉日被嚴實的紅布包裹著，送去的酒被先生婉言相拒，老先生在意錢，這個東西管用，老先生早年死了老婆，據不算可靠的消息稱，他又養了小，這小是個高中畢業生，在外打工多年，被一樁傷心的愛情逐出深圳，萬念俱灰的時候找先生算命，結果就讓先生有了洗衣做飯的女人。扯得遠了，回到送木神吧，這是件神秘的事情，只能由主人與木匠頭參加，在要豎柱的頭天夜里，具體時間不定，最好是在深夜，有星星也好，有月亮也好，主人與木匠頭一起將雞殺了，煮了肉，用幾棵小木棒制一個人算是木神，木神在好酒好肉面前接受主人的感恩與祈求，這才被木匠頭抬著送到山邊水尾，這個地方一定是不好走的路，否則木神也會順著來路返回，那就糟了。送完木神露水也開始掛果，木匠頭與主人都不能睡下，一直要等到公雞打嗚三遍，接著開始著手第二天的活。

第一棵柱料立起來很困難，非得力大無比的年輕小伙子的雙手才行，他們將柱料懷抱著一點一點立起來，這個時辰多是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所謂的與日月同輝，大抵是這個意思，當然還有朝立中柱晚上梁的說法。主人會神秘地拿出懷揣身上的一件東西，往柱腳上塞，這是銀器，如果有足夠的實力，在中柱底下墊上金子當然更好，這樣，新房子建成后一家人就會有不盡的財源。這不是先生的意思，傳統的力量讓主人就是折騰半夜也要從老婆的箱底找到一點碎銀，親戚的也行，只要是金或者銀。豎柱這一天的權都掌握在木匠頭的手里，包括上中梁時的丟粑粑吉利話，都是木匠頭一人完成。應該說老家豎柱的高潮就是上中梁，所有的柱料橫料都穿插好之后，留下中梁的位置，此刻，作為木匠頭就得發揮一下才情，說一些吉利的話，這樣，主人會很高興。當然回報也相對豐厚，那只肥美的大公雞正是送給木匠頭的禮。父親當木匠頭的機會不多，因為隨著年紀增大，父親恐高，這樣，機會就讓給年輕人了。當然不全是這個原因，父親是想把自己的手藝傳給年輕人。我最后一次領略父親的才情，是我回鄉探親的時候，那天父親說他要上屋頂，并且要親自將笨拙的中梁穿插到房子中。當中梁從地面一站一站地送到父親手中，他清了清嗓子，發話了。“上梁上梁上中梁，是梁上到半中腰，一甄粑粑一甄糕，粑粑丟下地，主人今后有喜氣，糕子獻給祖，世世代代都有福。”父親邊說邊把手里的上梁恰到好處地穿插到該去的位置，又將粑粑向人群中撒去。

我站在歡樂的人群中，我看見，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