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介:
1923年出生于浙江溫州,初中畢業后走向社會,參加抗日活動,1945年畢業于國立社會教育學院,1949年后為北京市文聯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北京文學》總編。
主要作品:戲劇集《布谷》,成名作《臺灣姑娘》,小說集有《春雷》、《飛筐》、《山里紅》、《石火》、《滿城飛花》等,代表作《矮凳橋風情》等,文論集《小說說小》等。
采訪手記:
林斤瀾說話,一句是一句。問他,據說您“遠看像趙丹,近看像孫道臨”,劉心武也說,稱您為美男,實不過譽?他哈哈笑,說,嗯,溫州出來的文人長得都不錯,禁看。
再問,有人說您世事洞明,往好里說是機智,往壞里說,是世故?他還是哈哈笑,說,嗯,世故也是涵養。
最后吹捧他,說,您信佛,都說您和汪曾祺是一佛一道?林斤瀾笑得更哈哈了,說,這個就不對了,佛講的是無欲,對世界無所求,可我有所求的。求什么?求名利,求世俗。
這么個可愛的老頭兒,平白如水,說話干脆利落,回答問題、處理事情,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他的小說,怎么就那么九曲回腸,讓很多人看不懂呢?
一生一事,一個人
我父親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辦學校,小學。我的一生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寫小說,短篇。
父親林丙坤主張教育救國,1914年創辦了滄河小學,學校現在還在溫州。我小時候,他盡忙著學校的事,外面的事,社會的事,沒空,根本不管我。他有十個孩子,四男六女,管也管不過來。
我是1923年出生的,日子是農歷四月十七。一直記得這個日子,到老了才知道,那一天的陽歷是6月1日,兒童節。嗬!奇怪的是,我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是8月25日,為什么錯得這么離譜,我也不知道。也想過去派出所更正,可戶籍警跟我說,這個改起來太麻煩,“你就湊合著用吧”,所以我就一直湊合著。
我的名字說起來也很啰嗦。本來叫林慶瀾,后來改名林斤瀾。可老伴一輩子都叫我“阿杰”,是因為小時候外祖父喜歡我,給我改名魯林杰,跟他姓。小時候父親不是不管嘛,我就長期住在外祖父家。外祖父教私塾的,每星期給我講一篇《古文觀止》,都要求背。也講傳統小說,《三國》、《水滸》、《紅樓》什么的,講完了再要我講。還規定我必須每天寫篇日記,好在我從小喜歡作文,也不覺得苦。
外公是很開明的人,他的三個女兒都放了足,都送去讀書,我初中畢業要去鬧革命,家里有意見,最后還是外公點了頭才算數。
我1929年進的小學,就是父親辦的海坦鎮滄河小學。然后讀中學,溫州中學。那時候就對兩件事感興趣,一個是文學,一個是革命。
初中剛讀半年,1935年“一二#8226;九”運動來了,影響到溫州,我們也游行,好多學生,還準備一起去拆日本人開的一家“東洋堂”雜貨鋪,喊著口號走到半路,被警察截住了,沒砸成。但熱情是高漲的。
其實我讀書時是好學生,聽話,成績也好。中學時,我們有個“廚房會”,說起來很好玩,就是一干同學,下課后溜到廚房大師傅的宿舍里去,那里有茶、有煙,廚房后墻上還有個洞,平時用竹筒堵上,聽到外面賣餛飩、賣魚丸面的敲梆子聲,食物和錢就從洞里出入,不必跑出學校院子去。
當然,廚房會主要還是讀書,讀得多的是文學書,外國文學、中國文學都看,來者不拒。我訂了很多進步文藝雜志,《中流》、《譯文》,知道了魯迅、茅盾,也讀救亡刊物《大眾生活》、《世界知識》,也算禁書,都藏在廚房師傅床鋪的褥子下。
廚房會的創辦者是趙瑞蕻,楊憲益的妹夫。后來由馬驊接管。我是年齡小的,跟在他們后面跑。后來,廚房會發展成正式的讀書會,叫“野火讀書會”,高中部的同學也參與進來搞,那時候我已經快畢業離開了。
十四歲那年初中畢業,趕上盧溝橋事變。我們那個熱血啊,沒心思讀書了,要抗日!還記得畢業考試,考數學,一交完卷,我就把鋼筆當投標,射出去,釘到了黑板上。老師同學都很驚怪,我平時很規矩的,聽話,是優秀學生,今天怎么一反常態,狂態畢現?瘋了!
然后就是沒日沒夜地參加抗日救亡宣傳,我可是1937年入黨的老黨員!選擇共產黨,倒不是別的,只因為國民黨實在太腐敗。
我們成立了“永嘉戰時青年服務團”,在墻頭刷漫畫和口號。有戰時青年服務團讀書室,我把自己訂的進步刊物都捐了。又有“前哨劇團”,我在里面演戲,演過很多角色,大多是小生類的,年輕的,比如曹禺的《雷雨》,我演周萍。演戲的時候我認識了谷葉。她那時叫谷玉葉,我們都是演員,十多歲就在一起演戲。
再后來,覺得這是小打小鬧,不夠,不過癮。那一年冬天,我們幾十個人,男男女女的,坐著小火輪,到了“閩浙邊抗日救亡干部學校”,校長是粟裕。學校里面也有派系斗爭,兩個負責人都喜歡同一個女孩子,爭風吃醋得厲害,本來與我無關,到底殃及池魚。
從干部學校出來,就去了溫臺山區,在溫州和臺州交界處,發展抗日武裝力量,明里教書,暗地里搞地下活動,聯絡員。那真是腦袋拎在手里過活的日子。
這樣在江湖上闖蕩了幾年,1940年秋,我十七歲,想要去延安。組織上安排了路線,第二年到了重慶,到一家書店去接頭,向店員說了暗語,他竟然呵斥我,“去去去,我們忙著呢!”搞得我莫名其妙。其實當時國共合作已經出問題,第二年就皖南事變了。
失去了組織聯系,我在重慶晃蕩,不知道該怎么辦,就想去新疆讀書。其實新疆主席盛世才也就是地頭蛇,一方霸王,不過表現得又文明又進步。我就給茅盾寫了封信,說明自己的情況。茅盾當時在迪化,就是現在的烏魯木齊,是新疆學院的教育系主任和新疆文化協會委員長,我想投奔他,可是他回信來說,要我別去新疆了,就近入讀。我當然不知道,那時他和盛世才已經不太好相處了,過不多久,他自己就離開新疆、去了延安。
有時候,一個小細節就可以決定人生、改變人生,這封信對我的人生起了關鍵作用。我就進了國立社會教育學院讀書。學校有社會藝術教育和電化教育兩個專科,老師還是很厲害的,朱自清、梁實秋等,一流吧。就是在那時候,我開始了我的文學夢。
1946年,我讀了三年書,畢業了,也想家了。從重慶回到溫州,找家人。我們家已經搬走了,因為1942年溫州淪陷,父親帶著家小到鄉下避難,最主要的還因為他是“溫州教育三巨頭”,怕偽政權要利用他,任命什么職務。他當然是不合作的,但還好,偽政權對他這樣辦教育的,也沒怎么為難。不過這到后來卻成了罪名。1953年肅反,父親被揪出來批判,罵他是“三紅人物”,就是在國民黨、偽政權、共產黨時期都風光。父親是有氣性的人,受不了這個侮辱,回家后爬進了自家的大水缸,院里擱個水缸,高不過肩,防火用的,他就把自己生生溺死在里頭。
找家人,還要找谷葉。她當時正在溫州聯合中學(現在的溫州二中)教務處工作。她跟我是同鄉、同庚、在前哨劇社是同臺演出的“同事”、在閩浙邊抗日干部學校是同學,沒有理由不結婚的。那年冬天,我們就結了婚。我一生只做一件事,寫短篇,一生也只有這一個女人。
結婚后,我就離開了溫州,直到三十多年后的1979年才重回家鄉。其實我是很有家鄉情結的。先只身去臺灣,決定那邊還不錯,再寫信叫她過去。她就去了,在臺中中學教音樂。她很有天賦,后來還是中央音樂學院的第一屆學生。
在臺灣,我經歷了人生當中最大的驚險,是兇險。我那時表面的身份是彰化職工職業學校的老師。在1947年的“二#8226;二八”運動中,我被捕了,是被人供出來的。在監獄里關了一年多,其間眼看著很多人被槍斃,我也總被他們威脅要送到火燒島去,那是個荒島,去了鐵定是個死。幾乎都絕望等死的時候,又把我放出來了,其實是他們搞錯了,供我出來的那個人家里有錢,保他出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卻捎上了我。剛放我出來,他們就發現錯了,又派人四處搜捕。那時我正躲在一艘煤船的暗倉里,要是重新被捕,估計就交代了。還好,最后讓我逃回上海了。那一次命懸一線,終生難忘。
兩個布谷,兩重天
到上海,已經快解放了。1949年成立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據說是為了培養干部的。我進去了,還當了學生會主席。在新專,我有個同學是林昭。林昭是叛逆的女性,我給她的畢業留言你肯定猜不到,是“生不逢辰”四個字,她在校大概是年紀最小的,表現得性格很突出。
過了一年,蘇南新專停辦,我到了北京,進了人藝。我在重慶的國立社會教育學校不是有了文學理想嗎,現在就開始寫劇本了。
寫了一個四幕劇《布谷》,還寫了四個獨幕劇,1957年結集出版,書名就是《布谷》。是我的第一本劇本集,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定價四角五分,印了3200本。當然很高興,就是這一年,我的獨生女出世了,起名叫“布谷”,兩個布谷,兩大豐收。
其實這之前我已經發現,自己不適合寫劇本,寫的劇本也沒人演。一是因為劇本要生生死死,很多情節、故事,悲歡離合,跟我的性情不合適。另外,當時的政治氣候也不合適,要跟形勢走,能應景,這個我做不好。
所以后來我就轉寫小說了。隨后調到北京文聯創作組,成了專業作家。寫小說,而且專寫短篇。寫短篇有個好處,可以避開路線問題。長篇就不行,長篇必須要寫時代,要有中心思想,要寫成史詩。孫犁上世紀50年代寫《鐵木前傳》,主人公不是革命戰士,生活作風還不好,就說他偏離了路線斗爭,批斗很厲害,身體都搞壞了。可流行的“文學加革命”,我又寫不來。短篇小,不顯眼,可以偷生,不至于成大毒草。
建國后運動多,一個接一個,我那時算青年作家,凡有運動就要下去。作家是螺絲釘嘛,讓擰到哪兒就是哪兒,說是體驗生活,如何布置主題思想,讓寫命題小說。我跑過很多地方,1951年參加中央土改團到湖南,后來又在石景山待了幾年。插隊去的平谷縣。反右后帶戶口下放到門頭溝,那兒真窮真偏僻,把人餓死了。我身體一向壯實的,1960年回來,查出了心肌梗塞。
來來回回中,我還是堅持寫,1957年第一期《人民文學》發表了我的《臺灣姑娘》,從那以后,我在《人民文學》發表小說算是比較密集的,比較破例。1962年一年當中,北京市文聯還連續三次召開了“林斤瀾作品座談會”,也是很破例的。算一個創作的高峰吧。
不過好日子也不長。1964年,《文藝報》發表了近兩萬字的文章,評我的作品,基本上是全盤否定,中心思想是批評我太注重藝術。這個罪名是很重的,沈從文宣稱“我的神廟里供的是人性”,胡風說“政治也在生活中”,他們的處境,大家都知道的。咳,“文學”不應該注重“藝術”。在當時,重藝術就是罪過,表示淡化政治。要求的是政治第一,文藝第二,其實是政治唯一。
歷次運動,我基本上都是平安度過的,說起來,我十多歲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人間世故還是見過的,我寫過一篇散文《》,拆開了就是“個個留一手”。從那次評論文章出來后,一直到文革,我只寫了一篇小說,文革十年,我完全擱筆,一個字都沒寫。我在文革前出的集子,統統沒有“序”,也沒有“后記”,不請人寫,自己也不寫,就這么禿著,免得被揪。
當然,也有驚險。一次是1957年,有一次葉至誠、陸文夫、高曉聲、方之四個人在一起聊天,說現在的文藝界沒有特點,他們想在藝術上有所創新和突破,決定創辦一個同仁刊物《探求者》,還在醞釀中,反右開始了。《探求者》撞個正著,一下子成了“有組織、有綱領的典型反黨集團”,康生親自負責抓。我和他們是朋友,北京文聯秘書長田家乘機成立“林斤瀾專案組”,但沒有材料,躲過去了。我倒不怪田家,他后來文革中在西北被整得很慘,死去活來的,死在那里。
再一次,是1961年我們幾個人一起被派去西雙版納采風,到了文革,同行的一個人出來揭發我,說我當年準備經云南叛逃出國。這事審查再三,也沒有材料,又躲過去了。還有人揭發我以前是三青團,結果我被軍宣隊從牛棚里揪出來,前后審訊了三次,最后也不了了之。
文革中我也挨過批斗,老舍當然是首當其沖,我敬陪末座。批斗時我只做到一點:沒有表情。我也坐過“噴氣式飛機”。扭著胳膊,彎著腰,很痛。扭我的是個工人作家,我疼得太厲害了,扭頭過去看看他。他對我一笑,意思是,哎呀,總要意思意思嘛。我也不怪這人,他思想極左,為人極好。
文革中,北京文聯解散了,我先被安排到一家電影院當領座員。本來也可以是美差,可當時的電影實在太難看了。后來又讓我到中學當圖書管理員。校長說,我們學校的書還沒你家的多呢。我就稱病賦閑在家,到后來日子還是滋潤和逍遙的,一家三口,自由自在。
有一次我去買扒雞,交完錢,售貨員突然高亢地說:“翻身不忘共產黨!”我反應不過來呀,售貨員馬上露出鄙夷的神情,我明白了,馬上大聲答:“吃雞不忘毛主席。”嗯,過關了。說起來像笑話,卻是千真萬確的。
清平老者,老當益壯
文革之后,又迎來春天了,多多地寫小說,又出了一批東西。寫中篇《竹》時女兒正準備高考,當然要全力保證她,家里唯一的一張辦公桌給她用,我就盤腿坐地上,有時屁股下墊個小板凳,以椅當桌,孫子狗蛋還不時來騷擾,但還是寫,寫得很多。
1981年,我終于得了個獎。寫了個“矮凳橋”系列小說,有的人說讀不懂,還舉例,“罵你的嘴里有我的嘴,打你的手里有我的手”。這有什么讀不懂的,真是。我的書就是沒有汪曾祺的賣得好。我跟汪曾祺人也不同,他是名士,我有社會使命感。不過我的脾氣比較好,改革開放初期,我請了好幾撥有過節、有隔閡的作家到家里赴“團結宴”,做和事佬。
1986年,讓我接任楊沫擔當《北京文學》的主編,那時的同事有年輕的李陀、編輯部副主任傅用霖,劉恒還是普通編輯。那段時間我只提“雙百”,不提“兩為”,麻煩是有的,審查總是很嚴,我們有一期發了米蘭#8226;昆德拉,上頭找去了,質問,為什么不發小說?就這樣。但我們還是發了些好文章,團結培養了一些人。我不怕,不當這個主編,我還能當作家。我們的氛圍也很好,副主編陳世崇連我的稿子也退,我覺得很正常。
個人生活沒什么好說的,我是出了名的能睡能吃,能吃能睡不干活,活得逍遙自在。有一次,中國派作家代表團出訪非洲,讓我當團長,在埃塞俄比亞吃飯的時候,對方陪吃的作家不停地問我這個問我那個,我忙著回答應付,每頓飯都吃不飽。從那以后,我可有了經驗了,出訪堅決不當團長,這樣才能吃好玩好。
以前每天都喝酒,酒量還很大。高曉聲、陸文夫、汪曾祺和我號稱是“文壇酒中四仙”,現在就剩我一個了。老了老了,不喝酒、不談情、不出游,唉,少了好多樂趣。
我還收藏酒瓶,我也喜歡跳舞,跳得還不錯。不過我有恐高癥,不喜歡坐飛機。我還信佛教。2003年召開了“世界溫州人大會”,非讓我去,他們發言,我就跟靈隱寺九十高齡的方丈木魚偷偷地聊佛經,后來聊累了,我倆就一起趴主席臺上睡著了。
(選自《山河判斷筆尖頭》/陳潔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