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申報》的對面,一家看似很可憐而又顯露時代光芒的報紙,便是國民黨的黨報,上海《民國日報》。它有一份代表五四運動以后前進的文化思想的副刊《覺悟》(還有星期評論),我們且看新近出版的《五四運動前后報刊目錄》索引,就可以明白這種副刊如何和時代脈搏相呼應。
這家報紙,因為國民黨在野工作的艱苦,宣傳費實在可憐,寫稿子的沒有稿費,且不必說了;有時,新聞各版已排好,印報的紙頭還沒有著落,葉楚傖先生脫下皮袍送往當鋪,換下幾十令白報紙,才把那天的報紙印出來。這該是多么令人欽佩的革命精神。
有一年陰歷年底,報館實在窮極,債戶交集,楚傖先生就寫了一張字:“前債未清,免開尊口。”債戶只好幽默地一笑走開了。那時,邵力子先生主編《覺悟》,要找電訊;以《民國日報》之窮,除了廣州大元帥府有通訊專電外,其他如北京、天津,都派不出特派記者。有時,邵先生到《新》、《申》兩報編輯部閑談,帶便也偷看一點電訊回來。報界朋友,傳為笑談。有一回,路透社的電訊稿加價了(本來每月三百元,后來加到每月八百元),《民國日報》實在付不起,無可奈何,只好割愛不用。好在那時讀者,不十分注意國際消息,《民國日報》一年不用路透社電,也沒有人向報社探問過。
國民黨苦斗時期的《民國日報》,不獨葉、邵二氏十分賣力,其他工作朋友也很起勁。寫稿的不拿一文錢,也寫得十分精彩。起先這家報館開在三茅閣橋(河南路口,面對楊慶和銀樓),并不是望平街上。那兒是流鶯地區,楚傖先生做了許多有趣的諧詩。我到上海的第二年,1923年,《民國日報》才移到望平街的東首,和《時事新報》貼鄰。《時事新報》乃是研究系的機關報,兩派政見沖突,因此罵街的文字就刊在貼鄰的兩張報紙上。那時《民國日報》代表急進的革命派,《時事新報》代表緩進的改良派,梁啟超,張東蓀的文字,便針對著葉、邵的言論來斗爭,有如清末的《民報》與《新民叢報》。
《民國日報》兩巨頭,葉楚傖和邵力子,一肥一瘦,相映成趣。楚傖先生蘇州人,字小鳳,看起來倒像關西大漢;他酷愛杯中物,一面寫稿,一面喝酒,酒瓶就放在抽屜中。他的評論,沉著有力。但他是南社詩人,修辭造句,典重富麗,近于李商隱,他也寫小說,淺近的文言,寫文士生活,可說風流儒雅。在國共合作初期,《民國》內部首先起了分裂,楚傖接近西山會議派,嚴慎予、陳德征成為他的左右手。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楚傖便參加黨政工作,做過江蘇省主席,就和新聞事業脫離了。
邵力子先生,浙江紹興人,他早年慧敏,中過舉人;到了上海進南洋公學和震旦學院,同于右任留學日本,得識孫中山先生,便參加革命的同盟會,做宣傳工作。五四運動時期,在孫中山還沒注意新文化運動時,他所編的《覺悟》,已成為新思潮的陣營。沈玄廬、劉大白、沈仲九、陳望道諸先生,都是他的好友;他們所刊行的《星期評論》,提倡文化、社會文學革命,成為東南的思想燈塔。他是中國社會主義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國共合作,他主張最力。因此,他在《民國日報》,乃是左派的領袖。北伐以后,他也參加黨政工作,和新聞事業分手了。抗日軍興,他一度又出任過國民黨中宣部部長。
國民黨興,而《民國日報》衰,這也是望平街上的一段故事。
(選自《上海春秋》/曹聚仁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