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間,一向口若懸河、總是要被提醒很多次“快些吃,吃完了再說”還仍然要說個不停的核桃一反常態,低頭吃飯,一言不發。
“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吧?說出來聽聽。”在姥姥關切的詢問下,核桃開始流淚了。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今天下課的時候,張澤和許曉(化名)一起給我起外號,叫我是‘美國鬼子’!……他們……他們還拉著別的同學一起,一邊跑一邊大聲叫!”說完,索性趴在桌子上大聲哭了起來。核桃的情緒表現讓全家人的筷子都停頓了下來,飯桌上的氣氛也相應地凝固了。但很快,姥姥率先發話:“去告訴老師!這是不禮貌的!叫老師批評他們!不許他們再叫!你要是不敢跟老師說,明天姥姥去找你們老師!”不想讓孩子受半點兒委屈的姥姥,總是會在他們遇到麻煩的時候迅速地站出來,撐開她那把大大的保護傘。
我比姥姥略微多知道一些兒童社會性發展的理論,因而更傾向認為“孩子之間的矛盾要由孩子去解決,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學習和鍛煉他們社會適應能力的過程”。所以,我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對核桃說:“明天,你可以直接告訴他們,你非常不喜歡‘美國鬼子’這個外號,它讓你感到非常難過,請他們不要再……”還沒等我說完,坐在核桃對面的瓜瓜發話了:
“我用大棒子去幫你把他們打哭!”
這句話著實讓全家人吃驚不小,要知道,瓜瓜和同齡的孩子相比,語言發展得很慢,雖然已經快3歲了,但在這句話之前,他最多能連著說出3個字,可此刻,他卻一口氣說出了11個字!而且還是一個復雜的、帶著狀語的、完整的句子!連一直低著頭的核桃都不免抬起頭看著瓜瓜。
“明天,我用大棒子去幫你把他們打哭!”
瓜瓜瞪著大眼睛看著核桃,一邊點頭一邊一字一頓地又重復了一遍,而且又進一步恰當地加上了一個時間狀語!
“沒關系的,同學之間互相起外號是常有的事兒!長大了你會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核桃的爸爸歷來覺得孩子之間的沖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同時也想緩解一下瓜瓜緊張的情緒,不緊不慢地說著。
“(可是)他們說(她)是美國鬼子呀!”瓜瓜依舊瞪著大眼睛,提高了聲音強力反駁。
…… ……
瓜瓜的表現讓我沒能繼續去想該怎么幫助核桃解決她的麻煩,倒是讓我記起了1991年的秋天在幼兒園記錄的一個幼兒之間的行為片段——
自由游戲時間,大托班(招收2歲半至3歲半孩子)的一個小女孩坐在會搖晃的木馬上,手里揮動著一面彩色的小旗子,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一個小男孩一直站在她身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男孩徑直走上前去,以他所能發出的最快速度奪過女孩手中的旗子,轉身就跑。突如其來的襲擊使小女孩愣了一下,但是她很快便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匆匆翻身下馬,追趕小男孩!追了幾步,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來,轉身跑到在附近撿落葉的另一個小女孩面前,臉上顯出焦急的神情,但并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遠處搶她旗子的小男孩。這個小女孩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說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攥著手中的樹葉和她一起朝那個小男孩追去……
如果從兒童發展與教育的角度針對上面兩個案例進行內容分析,我們可以從中拎出來的主題種類有很多種:比如同伴對兒童社會性發展的影響力、家長如何作為輔助力量介入到學校的教育過程、如何培養兒童解決人際沖突的能力與技巧等等,可是我最想探討的卻是因為(1)瓜瓜說的“我用大棒子去幫你把他們打哭!”(2)那個手里攥著樹葉幫助朋友的小女孩。她們的表現讓我認識到的一種社會行為:打抱不平。在人類的社會生活中,“打抱不平”是一種很常見的行為,人們甚至因為它的常見性而形成了許多習語,“路見不平有人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等等正是對其恰當的描述與歸納。所以,如果對這種行為進行探討,僅僅關注它的普遍性是不夠的,我們必須努力從根部對它進行一些合理的解釋。
因為打抱不平帶有不計個人得失、舍己為人、秉持公道、捍衛正義等特點,打抱不平從根本來說是一種親社會行為(心理學專業術語,指個體實施的對他人乃至對整個人類有益的行為),因為它,弱者可以改變受欺負的境遇,冤屈可以得到化解,正義和公理可以得到弘揚。因而,在平常的意識領域,人們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把“打抱不平”列入到英雄義舉之類的行為類別里,冠以“俠肝義膽”、“古道熱腸”、“舍生取義”之類讓人肅然起敬的美稱。非但如此,人們還把一些實施此類行為的英雄人物從普通的人群中提升出來,把他們列為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的偶像、典范。翻閱一下人類的歷史,不難發現,無論在古代還是在當下,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真實的社會生活里,我們都會看到因為“打抱不平”而被樹立起來的英雄典范。他們佇立在人類精神文明豐碑之林,他們的事跡不僅被人們反復謳歌、傳誦,也恒久地供后來者們敬仰、仿效著。
從教育的角度來說,這種情形是與榜樣教育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因為這種聯系,人們多半會習慣地認為,打抱不平的行為或者說親社會的行為是被教育、被培養出來的。客觀的說,這種觀點是有其片面性的。前面案例中兩個不滿3歲的孩子的行為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人類個體親社會行為的養成固然需要有外力的塑造,但是在被塑造之前,便有了其牢固的社會行為本能基礎,換句話說,人類與生俱來地帶有著實施親社會行為、為他人打抱不平的心理需要。關于這一點,我們或許可以從哲學家們所提及的人性本善中得到一些解釋,但是我更贊同的是關于“人類具有一種天生的社會能力”的觀點(對這種觀點進行過比較多的闡釋者為心理學家阿德勒)。
盡管我們平常總是用“某某即將步入社會”和“社會的需要和個體的發展”等表述來提醒人們個體和社會之間的差異,但是對于人類這個物種來說,個體從來都是和社會統一存在的。更嚴密一些,人類個體僅有生物性是不夠的,還必須具備社會性,個體才可以被稱之為人。而眾多的人類社會性類別中,對他人的同情與責任便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它們也是促成“打抱不平”和其他一些親社會行為的動力基礎。它們和人類的認知、語言、推理、動作等顯而易見的方面一樣,在嬰兒出生的時候便具備了充足的發展潛力,一旦遇到相應的情景便會萌發、顯現出來。就如同瓜瓜那樣:依據他所具有的知識與經驗,他是無從知道“美國鬼子”是什么意思的,也不會去問為什么被叫做“美國鬼子”就會難過,但他并不關注這些,他所關注的是,這個稱謂給核桃造成的痛苦,他的社會性中的同情心與責任感便由之而被調動了起來,并且其力量極為強大,以致于促使他打破了自己語言能力的限度,超出常態地說出了那么長而且完整的一個句子,借以來表達他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存在價值。攥著樹葉的小女孩的行為本身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