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華,女,藏族,生于1980年2月,甘肅省積石山縣人。教師,從教五年。現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近年開始文學創作,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2008中國年度短篇小說》等選本,獲2009年“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一等獎。
你,美德,如果我死了,你哭吧!
——安德烈·舍尼埃
一
立春這一天,太陽格外明媚。十二歲的少年左手提著一只盛滿大紅顏料的小塑料桶,右手握一把漆刷,在滿院家畜中間忙來忙去。早晨的陽光歡快地灑在他的身上,使那件手工編織的淡藍色舊毛衣泛出一層乳白色,暖著人的眼睛。毛衣顯然太小了,裹不住里面正在破土發芽的青春。少年不時撅起薄薄的嘴唇,吹一兩聲快活的口哨,將漆刷往桶里一蘸,順手逮住身邊的某只羊,麻利地往它肥壯粗短的尾巴上一抹,這只羊就立即顯出一副喜氣洋洋的姿態。一大群家畜圍著他,雞群,鴨群,羊群,都伸長了脖子,向他發出乞食的焦躁的呼喚。靠著墻根的老牛在安詳地反芻,以一副長者的姿態慈祥地望著少年和他的動物們不停地鬧騰,拴在門洞里的小狗卻用尖利的聲嗓狂亂地吠叫著,表達著不甘寂寞的強烈愿望。其實它并沒有被小主人遺忘,它的整個尾巴都是紅色的。一只小羊羔半跪在媽媽的身下拱奶吃,另一只見了,不管餓不餓,也跑過來湊熱鬧,結果,照例引發了一場戰斗。它們先是互相推擠,后來干脆退到羊群外圍狠斗。它們比賽似的跳起幾尺來高,在空中猛烈地擺幾下頭,又在落地的剎那倏地梗起脖子,瞪著一雙可愛的眼睛,朝對方狠狠地撞去。其實它們的頭上才只隱隱約約地探出兩只小角而已。幾個回合下來,戰敗的那一只很聰明地選擇了逃跑。它沒頭沒腦地往羊群中間闖,驚得小鴨小雞們嘰嘰喳喳亂跳亂飛。它在自以為安全的地帶站定,懊喪地喘著粗氣,豎起耳朵前后左右緊張觀望,確定自己并沒有受到對手的追擊,便氣急敗壞地尋找發泄的對象。幾番忙碌的打量和比較之后,它選擇了正忙得不亦樂乎的少年,鼓足勁兒歪頭撞向他的屁股——只因為小主人平時最寵它,它不怕他。小羊倌猛然受了這一擊,搖晃了幾下便向前撲去,幸好倒在一只肥壯的母羊身上,大紅顏料潑了母羊一身,也灑了小羊倌一臉。家畜們驚得面面相覷。小羊倌站起身低頭一瞧,淡藍色的毛衣上也灑了一大片。這使他大為惱火。他扔掉漆刷,氣呼呼地尋找搗蛋鬼,然而每只羊都顯出茫然的神色,幾只目擊者也狡猾地躲避著他的目光,一副包庇的姿態。那使了壞的小羊羔則以更加無辜的眼神一本正經地注視著他,使他終于自認倒霉,咧著嘴嘿嘿笑了起來。隨著笑,他的兩顆小虎牙迅速一閃,上嘴唇上的絨毛也發出一抹和陽光一樣的金色。
忙得累了,少年坐在檐臺上休息。他看見一只長著火紅翎毛的公雞低歪著頭,邁著詭譎的方步,偷偷地沿弧形向一只正在啄食的母雞靠攏。突然,它狠狠地啄住母雞的冠子,同時一下子跳到了母雞的背上。母雞發出凄婉的哀叫,少年氣憤極了,跑過去就踹了公雞一腳。他踹得很輕,目的是給它一點教訓。公雞微張著雙翅急急地逃開,逃遠了才回過頭來向他投來憤憤的目光。
家里的貓——只年輕的、白色母貓正在和一只大黑貓追逐廝咬。母貓發出疹人的慘叫聲,那聲音就像嬰兒的哭聲,讓少年感到恐懼。少年撿起一塊小石子將黑貓趕跑,白貓卻叫得更加凄慘。少年就想,這貓病了,怕是再生不出小貓了。唉,多可惜啊。
圈里的母豬正在待產。它是今早第一個被少年涂上顏料的家畜。少年望著它圓鼓鼓的快要墜到地面上的肚子,以及肚子上那兩排粉紅色的脹嘟嘟的奶頭,腦子里興奮地猜測著小豬娃的數目,十三只還是十四只?他記得有一年他家的一只老母豬曾一胎生了十六只小豬娃,這一次可能會更多吧?他愿意多些,更多些——他熱愛動物勝過愛自己。
媽媽說,母豬這時候生產正合適。立春,這是一個多好的節氣呀,豬娃會長得飛快飛快的。
媽媽……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不禁將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一個大肚子婆娘從他家門前經過。她的雙腿夸張地向兩側撇開,雙腳拐成外八字,活像一只大肚蜘蛛,不,更像電視上搖搖擺擺的企鵝。
靠墻角溫暖的地方小草已經寸許來長,蒼蠅復活了,蜘蛛在屋檐下結網,螞蟻叼著食物匆匆往洞里趕。有人家正在給兒子娶親,鞭炮放得噼啪響。
父親是家里的掌柜的,偶爾的早上他會起得很晚。他是一個鐵匠,性子就和他打的鐵器一樣剛硬。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總是獨自一人睡在堂屋里,此刻,他卻睡眼惺忪地走出廂房(媽媽的房間),臉上仍洋溢著困倦和滿足的神色。他叉開雙腿站在檐臺上,張開大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一夜瘋長起來的胡須使他看起來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他的談吐和舉止經常讓少年聯想起電視上的英雄人物和土匪。父親為人正直,做事清清白白,從沒欺騙過別人。因此,父親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威望。在少年那顆簡單純真的心里,父親簡直就是一個神。可是現在,少年望著自己的父親,覺得他非常可恨。
他走進兒子的羊群,找出一只俊俏的小母羊,俯下身摸摸它的肚皮,又用力揉揉它的奶膀,抬起頭沖冷冷地望著自己出神的兒子說:“媽的,”當兒子的照例嚇得一愣,“這小騷貨,又沒上懷!”他狠狠地賞它一巴掌,卻見兒子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當老子的就很失望,罵道,“你個孬慫,我打羊呢,你捂你那尻子做啥哩!”少年忙放下手,耷拉著腦袋站著不敢動。父親把另一只懷孕的母羊攬在懷里,親昵的姿態像摟著一個女人。他揉搓著它粉紅色的腫脹的奶膀,嘴里發出含混的贊美聲。未了,他看見自己那軟塌塌的兒子,終于忍不住,跳起來朝他的腦袋給了響亮的一記。少年哇哇大哭,家畜們也用各自難聽的聲嗓給他幫腔。在這一切聲音之上,是父親憤怒的吼叫:“我一見你那窩囊勁兒就來氣!軟筋軟骨的,老子又不是日本鬼子,你犯得著那么怕嗎?”父親罵夠了,牽了那沒上懷的小母羊向村長家走去。村長除了忙自家農活和村務之外,還養了幾欄異常強壯的新疆種羊,負責給全村近千頭母羊配種。村長心狠,每次交配不論成敗都收十元,生意紅火得讓人眼紅。
鄰家叔叔進來和媽媽商量交換小麥種子的事情。少年發現,近一段時間以來,每次等父親一出門,鄰家叔叔就會進來找媽媽商量事情。那些事情雜七雜八,仿佛永遠也商量不完。鄰家叔叔兩年前突然死了老婆,因為兩個小孩子和其他一些不為人知的緣故,沒人愿意做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只好又當爹又當媽,整天跟一些女人討教養孩子的事情和擠牛奶的事情。事實上,他是一個英俊溫柔的男人,只是有時候太女人氣。現在,他大聲問清楚少年的父親并不在家后,就徑直走進了廂房。媽媽揭起一角門簾探出腦袋望望少年,見少年正在給羊抓草蟲丙,便輕輕地關上了屋門。等兩人商量好了出來時,少年發現叔叔的鬢角流下兩行汗珠,媽媽的臉也紅得美麗。叔叔照例拍拍少年的頭,給他一顆粘牙的奶糖。少年立馬將糖放進嘴里,牙根卻一陣鉆心的疼痛,他只好皺著眉頭將整顆糖咽了下去。對此,他感到非常惋惜。叔叔出門時瞥見少年家那棵快要干枯的李子樹,便討好地向他許諾,等再過一陣子,他就給這棵李子樹嫁接上他家的大洋黃李。
“要是爸爸再欺負你,我絕不答應。”等鄰家叔叔一出大門,少年就學父親的口吻對微笑的媽媽說道。媽媽的脖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排錯亂的牙印,紅紅的,扎人的眼。他注意到,剛才鄰家叔叔一直盯著媽媽的傷口不放。這使少年非常替媽媽難過。爸爸偶爾會欺負媽媽,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還有,爸爸在村里有一個相好的,這也是誰都知道的事——那女人叫巧巧,是小金匠的媳婦。
巧巧看上的男人,沒有一個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人們取笑父親,說,英雄難逃美人關,你最終還是當了巧巧的俘虜!父親總是嘿嘿笑著默認。父親做事光明磊落,就連這樣的丑事,他也不愿意遮遮掩掩。人們說,喬鐵匠,那可是真正的君子。瘦小懦弱的小金匠曾提著菜刀闖進少年的家,怒吼著要砍了父親的頭,可是一等父親抱了雙肩笑瞇瞇地在他的面前站定,小金匠就丟了菜刀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父親對傷心的金匠說,你放心,從今天起,我絕不再碰你婆娘一根指頭。話雖這樣說,但偶爾夜里父親回家會很晚,或者滿頭麥草屑,或者一身田埂土。對此,媽媽總是哭哭啼啼,人們卻笑言,男人嘛——哪個貓兒不吃腥!憨憨的少年雖不明白其中的奧妙,但總朦朦朧朧覺得巧巧是個壞女人,無論在哪兒碰見她,他都會掏出彈弓朝她的肥屁股射出一顆子彈,然后迅速跑掉。看著她像被馬蜂蜇了一般捂住屁股亂跳的樣子,他感到異常開心。
“昨晚我聽見你們在打架——哦,不,爸爸……他在打你。哼哧哼哧,哼哧哼哧……”
媽媽吃了一驚,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娃娃家不許胡說!……噢,你的臉腫了!”
“是牙痛……牙根……唏……”小男子漢的眼角溢出了淚水。
媽媽用力掰開兒子的嘴。
“哦,發炎……許是智牙……乖娃,不哭……嘿嘿,一眨眼你就長大了呵!”媽媽欣喜地笑道。
少年并不懂智牙是什么意思。因為剛才被父親打罵的緣故,他不想追究這個問題。
“今年你會旺旺的,你看,你給自己打上春了!”媽媽扯了扯他那件灑了大紅顏料的短小的毛衣,心里盤算著給他打一件新毛衣要多少毛線。索性,就給他打一件大人穿的吧!看這長勢,將來準會比他老子還要魁梧呢!
少年還氣呼呼的。這時他又不能原諒媽媽,挨了打還笑瞇瞇的!哼,女人……就在這時,他看見堂哥左肩扛著一把土槍,右手提著一副沉重的鐵套子,從他家門前經過。于是,媽媽的小男子漢立即像只歡快的小鳥飛出了家門。
堂哥聽到少年那急促而歡快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喊道:
“快走,如果今天你能打死一只野雞,這把土槍就是你的了。”
二
他們走出村莊,穿過已經變得溫潤松軟的田野,踏上廣闊的草原。無邊無際的野草正在立春的陽光下探頭探腦。整個大地就像一個巨大的子宮,里面孕育著無數的生命。少年的身體也正在發生重大的變化,一路上,他一直用手捂著紅腫的腮幫子。
“瞧你那慫樣兒,像個羞答答的小媳婦。”剛滿二十歲的堂哥這樣笑話他。堂哥高大威猛,有一雙充滿野性的大眼睛,性格如鐵鍋炒豆子般火爆。他崇拜各種英雄人物,并常以英雄自居。
堂哥扛著土槍大步行走的姿勢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雄壯和威武。少年眼紅不已,躍躍欲試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提出幫他扛槍,卻被他粗暴地拒絕了。“你?”他輕蔑地說道,“要是槍走了火,你的小雞雞可就永遠派不上用場了。”
少年從懷里掏出一把大號的彈弓,不服氣地晃了幾下。他從小愛玩彈弓,是一個瞄靶高手。他是一個善良的孩子,從來不用彈弓射殺小鳥,但是偶爾,為了使同伴們不再嘲笑他,抑或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他能把屋檐上和樹枝上飛來跳去的小鳥射下來,甚至能打中在低空中飛翔的鴿子。但這樣做的后果是:少年往往會因此傷心自責好長時間,以致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傻孩子。
在一條小溪邊,他們碰上了一只肥壯的鴨子,它正在水里嬉戲。它正當壯年,聲音嘶啞,眼睛賊亮,雪白滾圓的身子,粗壯有力的雙爪,脖子上有一團紅色的顏料,不用說,它才剛剛被熱心的主人打上春。也許是堂哥一直想著打野雞的事吧,這只鴨子使他立即停住了腳步。他慢慢地踱近溪邊,朝快樂的鴨子扔出一兩塊石子。
聰明的鴨子馬上從那石子落水的輕重上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兇險。它嘎嘎叫著順水向下游去,堂哥笑瞇瞇地沿著岸邊追逐。
“可憐的鴨子啊!”他邊追邊嘆息道,“不知你那狠心的主人此刻在哪里逍遙,留你一個人在這里受罪。你一定在外漂泊了很長一段時間了,”鴨子越游越急,堂哥的腳步也跟著急促起來,“清晨的露珠落在你的身上,傍晚的風又那么凄涼,你一定飽嘗了世道的艱辛。萬能的蒼天有時候也會被烏云遮蔽住眼睛,它對可憐的生靈并不總是那么友好。”
這時候,鴨子已經被他逼得六神無主,只好帶著滿身的水珠慌里慌張地上了岸。堂哥大喜,忙召喚少年過來幫忙。
“來,你堵住那一頭。”
“這是王家的鴨子。多好的一只鴨子。”少年不愿意。
“瓜慫。”堂哥罵道,“你知道個屁。它在這草原上玩耍,遲早會被野狗、野狼什么的吃掉;有一天會被壞心腸的賊偷走;還可能被那不長眼睛的三輪車軋死。要是它一下子就被軋死了,那還好,糊里糊涂就見了閻王爺;如果它只是斷了一條腿或者一只翅膀一你看,它只有兩條腿,不像羊呀豬呀,還有四條腿,軋斷一條也無妨,關鍵是它只有兩條。”他盡量說得悲慘一些,以便打動少年那原本就善良的心腸,“要是一條壞了,它就只好一輩子拖拖拉拉地走路,像個可憐的瘸子。瘸子……你看我們村里那個老瘸子一輩子都沒有娶上婆娘,它肯定也娶不上鴨婆……”
“可是,它的家就在前面,十幾分鐘就到了。王家養了好多鴨子,幾乎全是母鴨……”
“這只是公的,你再仔細看看就知道了。啊,要是它斷了腿……就連根鴨毛也娶不到。生活對它實在是太殘酷了。可是,它不會怪嚴酷的生活,只會怪你——”
“怪我?為什么怪我?又不是我軋斷了它的腿……”
堂哥見少年已經上鉤,又諄諄誘導:
“不光怪你,也會怪我。你看,是我們造成了它的一切痛苦,根源在我倆身上。要是我倆現在把它抓住,咔嚓——”他將右手放到脖子上,做了一個殺頭的動作。
“你得幫我,要不然,別看這東西笨頭笨腳的像個孕婦,跑起來可溜呢!”他乞求道。
少年只是搖頭。
“好,看來只有我自己動手了。”
他發出一種喚鴨的嘎嘎聲,聲音里充滿了喜悅。有時候鴨子想往前走去,他就攔住了前面的道路;有時候鴨子想掉回頭去,他又堵住了這個路口。少年不住地替鴨子求情,也無濟于事。最后鴨子逃進了一個小凹坑里。
隨后堂哥也隱沒在那個凹坑里,半個小時之后,他從里面爬了出來,那只鴨子已經被拔光了毛,分成幾部分,被他藏在一塊石頭后面,準備來時帶回家。
“干這種事情要講究技巧,”他得意洋洋地向少年傳授道,“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把鴨頭、鴨毛和鴨爪同時帶回家,因為這樣,誰也認不出那只鴨子到底是誰家的貨。”
“這叫賊!”少年憤憤地說道。
“呵,賊,有意思。你這個瓜娃還真他媽幽默。你是沒見過真正的賊唑。”
他們翻過幾個山包,一步步往草原的縱深處走去。少年回過頭,村莊已被他們遠遠地扔在身后。不知為什么,從小就在草原上長大的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怕有狼吧?”
“嘁,狼來了我吃了它。”
少年看看堂哥那不屑一顧的表情,撲哧一聲笑了。他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什么東西能吃得了狼,即便是威風凜凜的堂哥。
少年單純,大多數小孩子早早就知道的大人們的那一檔子事,少年十二歲了還是不懂。人們盯著他的小臉仔細地研究,末了帶著惋惜的表情說,這么俊個娃,咋不開竅唑,唉,怕缺根筋吧?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若答上來我就讓你扛會兒槍。”堂哥壞兮兮地說道。
少年馬上點點頭。
“你說,女人從什么地方生娃?”
少年停下來,認真地思索了一陣,答道:
“拇指。”
他看過安徒生的童話《拇指姑娘》,這是他在這一方面的唯一知識。
堂哥哈哈大笑。
“不對,從嘴里吐出來。”
“從耳朵里蹦出來。”
“不對,肚臍眼。”
“屎屁屁!”
“那里,那里……”堂哥指著少年的褲襠,笑得接不上氣來。少年找東西似的前后左右望望,迷惑不解:
“哪里?”
堂哥將槍扔進少年的懷里,苦笑道:“你簡直無藥可救了。”
這是少年第一次摸槍。他渴望得到這把土槍已經很久了,幾乎每次做夢,他都能夢到它。堂哥很早就將它許給他,卻遲遲不予兌現。此刻,它就在他的手上,那冰涼的金屬外殼、沉重的槍身,以及子彈上膛時特有的清脆的“咔嚓”聲,都令少年萬分癡迷。他把槍扛在肩上,學堂哥的樣子昂揚地前進。
堂哥告訴少年,等打著了野雞,他就用野雞的翎毛做一件裝飾品,送給她——小翠,他的未婚妻。那是一個清秀的姑娘,堂哥喜歡她已經好幾年了。去年立春那一天,他們訂了婚。少年把那天記得死死的,因為那天大清早他去給羊割草,在一塊巨大的石頭后面看見了令他吃驚的一幕:小翠和一個男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小翠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少年只瞅了一眼就趕緊溜了。這件事攪得他心煩意亂,忘記了給羊打春。這讓一心祈盼新的一年六畜興旺的父親火冒三丈,狠狠地揍了他一頓。
每當說起小翠,堂哥的神色就變得溫柔、憂郁、優雅而迷人,這讓少年感到陌生而親切。少年更喜歡堂哥英武瀟灑的樣子,但溫柔起來的堂哥總是那么輕易就能打動少年的心——總之,他是他的堂哥,他沒有理由地喜愛并崇拜著他。
他們是在離荊棘叢很近的地方碰上父親和那群挖蕨麻的女人的,其中還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父親和一幫男人正在草灣里砌墻,他們準備利用立春的空閑把這一片癩子頭般的草地保護起來,以便來年草長得更好。他們顯然也剛剛來到,正往昨天打了一半的土墻上續土。鄰家叔叔獨自一人在墻尾挖土,有意無意地游離在這個群體之外。小金匠有氣無力地拉著一輛破土車來回跑,村長披著中山裝手舞足蹈地指揮著,父親則用鐵匠掄鐵錘的特有姿勢挖著土。從他那夸張的姿態中少年看出,他的心里窩著火氣。少年知道,要是他的火氣爆發出來,那可就糟了。女人們邊飛快地挖著蕨麻,邊高聲和男人們打情罵俏。少年一見父親,立馬隱在堂哥的身后;堂哥則出神地望著那個騷女人巧巧,忘記了挪步。
女人們趷蹴在草地上,每個人的手里都握著一把镢頭。這種镢頭把子長長的,镢尖鋒利如刃。少年認出,那精美的工藝出自父親之手。于是他就原諒了父親早上給他的那一巴掌和媽媽脖子上那幾排錯亂的牙印,重又把他當做自己心目中的神。
“喂,你們兩個,過來!”
巧巧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對他們喊。她穿一件鵝黃色的緊身毛衣,衣領很低,胸前綴滿了紅色的小珠珠,使那顫乎乎的胸脯顯得更加活潑。少年有些氣憤,這女人,竟敢對堂哥這么大聲地喊叫!可是堂哥竟然塌了肩膀乖乖地過去了。
“喲嗬,扛著槍這是干嘛去呀?打狼?打虎?”巧巧抹下大紅色的紗巾,纏在手心,以一種嫵媚和嘲弄的口氣問堂哥。
“打野雞……”堂哥低頭小聲回答,好像他面對的是一只老虎。
堂哥的威風在巧巧的面前眨眼間就蕩然無存了,這讓少年感到失望。
女人們嬉笑著圍過來,只有那個少女挎著小籃子羞答答地不動。立春的陽光暖暖地籠著她,使她的小臉格外地紅,那鮮艷的紅令少年想起了今早上他給家畜們打春的情景,那喜洋洋的大紅顏料,也是這么個顏色。少年的心不由怦然一動。她穿一件淡粉色的小毛衫,正在發育的乳房就像兩把尖利的匕首,直朝少年的心房戳來。
仿佛第一聲春雷炸開平靜的天空,仿佛第一滴春雨落在干涸的大地上,又仿佛久居高原的人第一次見到蒼茫的大海,少年仿佛平生第一次瞧見女人。他愣愣地望著那個少女,又轉過頭愣愣地望著周圍的那些嘻嘻哈哈的女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土槍,甚至連嘴角掛了一道長長的涎水都沒有發覺。乳房,那么多的乳房,尖利,高聳,豐滿,顫抖……滿山遍野,鋪天蓋地。少年望著望著,內心就騰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無法遏制的焦躁與渴望,他一陣眩暈,急忙扯住堂哥的后襟。
“憨娃開竅了。”仇人巧巧努努可愛的小嘴,大家這才發現小家伙那癡迷迷的樣子。“來,老娘讓你摸摸!”巧巧說著就向少年撲過來,嚇得扛槍的少年急忙像只小狗一樣跳開。
巧巧緊追不放,女人們也嬉鬧著過來幫忙。她們七手八腳地摁倒少年,巧巧就撩起了毛衣。少年看見兩只肥白的乳房,猶如炎熱的夏天媽媽做的涼粉,顫乎乎地向自己的臉頰逼來。兩顆暗紫色的乳頭,令少年聯想起了自家的紫葡萄。紫葡萄……那是幾年前,為了給饞貓般的少年哄嘴,父親親自埋在墻角的。父親曾揪了少年的耳朵笑問,小子,你說那葡萄像什么?少年想了半天也答不上來。媽媽紅了臉頰嗔笑著捶打父親寬闊的肩膀,父親則輕輕地捏住了她的手指讓她求饒……那是少年見過的最美的畫面,可是,如今……媽媽不理會父親已經很長時間了。
隨著女人們一陣尖利的笑,巧巧的乳房緊緊地壓在了少年的臉上,一種如山的重量和羽毛般膩滑的溫暖,同時在少年的心上蕩漾開來,但是他卻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哇地大哭了。
女人們被他那嘹亮得過分甚至像慘叫的哭聲嚇了一跳,松了手。巧巧扯下毛衣遮住乳房,踢踢少年的屁股罵道:“你要是再敢彈老娘的屁股,我就割了你的小雞雞喂狗吃。”
少年伸出左手捂住滾燙的臉頰哽咽著點點頭,右手卻摸了一個更大的石子裝進褲兜。
報了仇的巧巧回頭問塌著肩膀的堂哥:“你打野雞干嘛呢?養嗎?那東西野,一有機會就會飛了,養個屁哩。”堂哥腳尖點著地面,正在思忖怎么給她一個既巧妙又聰明的回答,正在哭泣的少年搶嘴:送人。送給心上人小翠。
“心上人”這三個字從少年的嘴里蹦出來顯得格外滑稽和可笑。它是堂哥私下里對小翠的稱呼,少年聽多了,也將它變成了自己對小翠的稱呼。
“你以為小翠是個什么好東西!”巧巧突然暴怒,罵道。堂哥一聽此言,脊背一下變得挺直,鼻翼翕動著,眼睛也噴出兩團火來。巧巧見狀,冷笑道:
“跟我一樣,一個騷貨。”
堂哥就呆住了。
少年的哭聲抑揚頓挫,像一首可愛的小詩。他見別人并沒有關注自己,便漸漸止住了哭泣。其實他早就不想哭了,一下子停住又覺得難為情。他站起身來,微抬著頭傻乎乎地望著這群瘋笑的女人。其實他看見的還是那些顫巍巍的胸脯,以及胸脯里面那長著兩顆小紫葡萄的雪白的肉疙瘩。他甚至還盯了少女的乳房仔細地看,覺得那種尖利就如玫瑰花苞一樣好看;而少女呢,則一臉嬌羞地偷望著英俊的堂哥。
巧巧又對堂哥說:“野雞誰不會打,給我一把槍,別說狼,人我也敢殺。你敢嗎?”這狡猾的壞女人,無非是想故意刁難一下堂哥,出出他的洋相,看看少年郎的笑話。但是堂哥,一向自詡聰明的堂哥竟然激動了,少年意氣使他的眼睛微微發紅。他把胸脯拍得咚咚響,說:
“男子漢大丈夫,什么事情不敢做!打狼,殺人,我統統……”
“你說的總是比做的美,”巧巧嘲笑道,做出一副深有體會的表情,“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只狼,可惜你沒有……”
正在這時,男人們扔下活計朝他們趕過來,女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
鄰家叔叔獨自一人靠了剛剛打好的土墻疲憊地立著,沒有走過來的意思。一個女人說,可憐,沒了老婆的男人就像喪了家的狗,六神無主。巧巧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做賊心虛,人家野食吃得比誰都飽!女人們當即會意,堂哥的臉卻一下變得通紅。
父親走在最前面。村長邁動著兩條短腿,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上并超過了他。和父親比起來,村長顯得又老又丑,但他的衣服總是新的,仿佛時刻準備著出門做客。
他們來到女人們中間,彼此眼帶笑意。男人們講起城市的事情。立春過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就要告別家鄉,去一個陌生或者熟悉的城市出賣自己的手藝或者勞動力,掙錢養家。父親沉默不語,但他的眼睛卻帶著一股原始的男人的野性和饑渴不由自主地在巧巧的身上游走,堂哥見狀,眼中不由射出兩團嫉妒和憎恨的火光。巧巧一邊用迷亂而幽怨的眼神偷望著父親,一邊用諂媚的姿態和村長搭話。她完全不把自己的男人小金匠放在眼里。少年在她的眼睛里發現了兩道藍幽幽的光,那光中帶著一股莫名的愛和恨,使她的臉變得既邪惡又痛苦。她的臉對著村長,眼睛和耳朵卻穿過人群和聲浪搜尋并傾聽著父親的聲息,仿佛一只吐著舌頭呼呼喘氣的發情的母狗。村長雙手叉腰,嘴角叼著一根香煙仰頭向天,夸張地向前甩出去的右腿有點彎曲,整個姿態顯示出一種刻意的居高臨下和鶴立雞群的意思。吸完整支煙后,他把眼珠往下一沉,蠻有姿勢地將煙蒂踩在腳底,仿佛才從天上回到了人間。旋即,他抬眼飛快地掠了一眼巧巧,巧巧便立即斂起了笑容,轉身留給父親一個豐腴的背影。村長又威嚴地干咳兩聲,踢踏著短腿跟父親拉開了距離。這種刻意顯露的仇恨和妒忌使父親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黑紅的臉龐泛出一層受辱的神色。他的嘴角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鼻子也有點歪斜,臉上騰起一股洶洶的殺氣。人群中的空氣變得僵硬和尷尬,男人們停止了談話,任憑立春那惹人心醉的微風像個女人的手一樣撫過自己粗糙的臉龐。女人們則滿臉曖昧,互相擠眉弄眼,交換著彼此的意見和信息。一個公開的秘密就這樣在人群中彌漫開來,就像一串肥皂泡,一觸就破。
父親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裸露的胸膛上那一團粗黑的胸毛也隨之高低起伏,像一個黑色的噩夢。末了,他望望藏在侄子后面的兒子,又望望兒子藏在身后的土槍,突然說這片草原上有狼。堂哥一聽,立即來了精神。人們議論紛紛,靜穆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村長依舊仰頭向天,撇了撇嘴角鄙夷道:嘁,狼?連狼它娘都死光了,哪來的狼?自從十年前那次圍獵之后,這里可是連根狼毛都沒有出現過,你怕是踩著了狼屎吧——語氣里流露出莫名的怒氣與挑釁。父親舉目望向無邊的草原,笑道,屎,還真是狼屎。昨天我看見干草叢中有幾坨糞便,還以為是狗屎,仔細一瞧,那屎中夾雜著碎骨頭和動物的皮毛,不是狼屎是什么?
大家一想,也對。于是人們便緊張起來,紛紛扭頭往草原深處望去。
村長冷笑道,媽的,你今天要是能打死一只狼,我就把頭割下來,給你當尿壺。
父親擊掌大笑,笑聲在空曠的草原上四濺開來,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笑畢,他一把扯過侄子背后的兒子,從他的手中奪過土槍,咔嚓一聲將子彈上了膛。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讓你那尿壺——”他指指村長那毛發稀少的臟兮兮的腦袋,“先在項上多呆一會兒。走!打狼去!”
一場殺戮就這樣草率而且荒唐地決定下來了。所有人都被這場即將上演的好戲所振奮,眼中齊刷刷地射出一種類似于野獸的綠光。堂哥立即提了一把镢頭跟在父親的身后,少年卻在起身的同時扭過頭去慌慌張張地找尋那個少女。
三
父親說,要打狼,首先得打野雞。雞血能引來餓狼。狼的嗅覺異常靈敏,只要順風,百米之遠也能聞到獵物的氣味。立春,這是打野雞的大好時節。經過了一個漫長而枯燥的冬天,野雞們現在急于活動起來尋找食物,而剛剛蘇醒的草原又不能使它們填飽肚皮,它們只好沒頭沒腦地瞎找一氣。運氣好的話,說不準還有那么一兩只呆笨的,瞎頭瞎腦撞到槍口上呢。
然而今天的情況卻不怎么樂觀。野雞們好像一下子全死光了,這更加證明了父親的判斷是正確的:這片草原上有狼。
他們埋伏在山頭上的荊棘叢中。山很小,他們對山下的情景一覽無余,而山下的人們卻看不見他們。這是父親親自挑選的地方。鄰家叔叔那孤獨寂寞的背影正對著父親的槍口,離他不遠處,那幫男人和女人正在高聲地說笑,村長的背影恰好也對著父親的槍口。巧巧面朝土墻——準確地說,是面朝鄰家叔叔坐著,微風送來她那充滿騷味的花兒:
層層疊疊一卷經,
花園里種葡萄呢;
偷偷摸摸一片心,
想死你誰知道呢。
這歌聲吵得少年心煩意亂,堂哥卻被歌聲所動,輕聲附和起來。鄰家叔叔扯著脖子,好像在認真地聽。父親全神貫注地盯著村長的背影,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
荊棘叢中傳出幾聲野雞嘶啞的鳴叫,那聲音充滿了恐懼和饑餓,聽來好不凄涼。父親不讓少年輕舉妄動,生怕打草驚蛇。離荊棘叢不遠就是一個山包,山包底部有幾個天長日久的山洞,那洞口黑魃魃的,透著一股和立春不相協調的陰冷之氣。少年發現那幾個山洞已經很久了,他總覺得那幾個洞里隱藏著什么秘密——可怕的秘密,所以從來不敢靠近一步。現在,他直勾勾地望著那幾個山洞,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少年的牙根疼得更厲害了。他用舌尖輕輕一舔,碰到了一點尖利的東西。他確定那是一顆牙齒,一顆偷偷摸摸地長出來的牙齒。不知為什么,他猛然發現自己正在長大,這讓他感到惶恐和茫然失措。
父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威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強烈的野性和殺機,仿佛他的身上只剩下這一雙眼睛是活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正午的太陽漸漸地隱沒在云層之中,草原上吹來一陣陣料峭的風,可是野雞連個影子都沒有。堂哥等得不耐煩,不停地用手指摳著剛冒尖的草兒。少年全身心撲在野雞身上,過度的興奮和緊張使他的心兒咚咚直跳。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打獵,但是以前都是自己玩兒,現在呢,槍雖然不在他的手上,但是子彈已經上了膛,父親的食指已經扣住了扳機,只等野雞一出現,他就“砰”地給它來上一槍。父親……堂哥……能跟這兩個他最敬愛的人在一起打狼,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事呢!
終于,他們等到了那只該死的野雞。它剛從不遠處的荊棘叢探出頭來,少年就給了它一彈弓。出手之快,讓父親和堂哥都沒回過神來。受了傷的野雞撲棱著翅膀想飛走,卻搖搖晃晃地在原地打起了圈兒,像個喝醉了酒的醉漢。少年這才醒悟過來,偷瞥了一眼父親不敢吱聲。父親朝他迅速一瞥,端槍上肩,將槍口對準野雞——“砰!”子彈飛出去了,發出巨大而刺耳的聲響,野雞卻仍在原地打轉。堂哥說,我過去把它抓來吧!父親擺擺手,回頭瞅瞅少年。他的眼神充滿慈愛和信任,令少年的心頭猛地一熱。他摸出剛才準備彈巧巧的那顆大石子,裝進彈弓,瞇起左眼使勁一彈,野雞就乖乖地倒在了地上。
他們在地上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鐵套子放在洞底,割了些荊棘將洞口掩蓋起來,然后剁了雞頭,在周圍灑了些雞血,將半只死雞放在荊棘上。做完這一切,他們迅速退到原來埋伏的地方,靜等餓狼來上鉤。
父親刨開他身下的土,將剩下的半只死雞埋了起來——他不敢把整只死雞全部派上用場。
山下的嬉鬧聲越來越弱,人們終于沉于同樣焦灼的等待。等待……寂寞而漫長的等待。
時間的流逝令少年感到不安,整片草原靜寂無聲,少年甚至能聽見小草戳出地面的聲音。那些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在少年小小的心里奏出輕柔而優美的樂章。這片草原上真的有狼嗎?如果真如村長所說,這里連根狼毛都沒有的話,那父親就慘了。他不會放過他的……
鄰家叔叔仍舊獨自靠墻站著,少年覺得他的背影籠罩在一種飄渺的、奇幻的光芒之中,這種光芒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這讓少年不勝驚訝。
少年想起了家里的老母豬,心想它一定下崽了,因為他仿佛隱隱約約地聽見一些雜亂而稚嫩的豬娃叫聲。他希望那些粉嘟嘟的小家伙多些,更多些。
立春的太陽一點一點往西傾斜,少年抬頭看它的時候,它正懸乎乎地擱在山包上方。一股股寒意從草原深處涌來,少年不禁扯了扯那顯得過于短小的淡藍色毛衣。在低頭的剎那,他猛然發現那團大紅顏料就像一攤血,紅得嚇人。就在這時,奇跡從天而降。對面的山包上出現了一只狗,啊,一只狼!少年幾乎沒有看清它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但它確確實實出現了。
爸爸真是個神仙。
這只狼小心翼翼地朝他們埋伏的地方走來。在離他們大約六七十米遠的地方,他們都看清楚了,這是一只公狼。公狼身形高大,毛色黃雜,因為太瘦而沒有一絲光亮。它的四肢僵硬而干枯,脊背就像用刀削過一樣。這是草原最貧瘠的時節,連牛羊都得靠冬天儲存的干草養活,狼雖然兇狠,但也難逃饑餓的厄運。這不,新鮮的雞血將它從藏身的地方吸引出來了。
少年從大人嘴里聽說過關于狼的傳說,知道狼是一種異常兇殘狡猾的動物;就連無所不知的堂哥,也是第一次見到狼。他們都在心里倒抽著冷氣,少年發現堂哥的臉色都變白了。
父親依舊穩如泰山。但他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狂喜和激動。他說,這可能是頭狼,它先出來打探情況。等它確定真有獵物,它就會招呼狼群一起行動。它們是一種集體觀念很強的動物,行動一致,而且絕不會獨自享受食物。捉到頭狼,其余的狼都能想辦法捉到。
頭狼謹慎地左顧右盼,一步步地慢慢靠近。它邊走邊聞,間或停下來沉思一陣,仿佛知道前方正有陷阱在等著它,它需要和自己斗爭,該不該走過去。它就這樣猶豫著,彷徨著,耽擱了很長時間;最終,強烈的饑餓感和生存的欲望戰勝了它的理智,它還是朝陷阱走了過來。
它大張著嘴,像狗一樣吐著舌頭。每前進一步,它就更加謹慎。它將兩只前爪抬得很高,并且在空中停留一番后才猶猶豫豫地著地,仿佛地上埋著炸彈。就這樣,一步一步,它離他們越來越近。當它停在一個小土堆前作長久的思考時,少年透過荊棘叢,清晰地看見了這只狼。它的嘴又尖又長,牙齒黃白外露,嘴角堆滿了白沫。它的眼睛沉著而冷靜,好像在直勾勾地盯著他,又好像沉浸在自己無邊的思緒中。它的眼睛很大,眼神里混雜著深淵般的絕望和小溪般的希冀,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它的冷酷、貪婪、兇殘,以及隱藏在這一切背后那饑餓的焦灼與極度的忍耐,全部演變成一股令它無法抗拒的力量,使它煩躁,使它發狂。
少年繃緊了心弦,忘記了眨眼。狼也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他,似乎在掂量對手的分量。少年不能確定它有沒有發現父親和堂哥,但從它那對自己忽而專注忽而飄忽的眼神上來看,它好像沒有。他們就這樣互相盯視著。這期間頭狼呼呼喘著粗氣,前后左右審視了幾遍;每當它的目光從他身上挪開,他就趕緊長長地吐一口氣,以便使憋得發痛的胸口好受一些。他簡直忘記了危險的處境,而沉迷在這種令他膽戰心驚的、從未體驗過的驚險而又刺激的較量之中,這種較量使他感覺高貴和驕傲,不禁為自己以前那種懷揣著彈弓到處尋找鳥雀的行為羞慚不已。這才叫真正的打獵!父親和堂哥也和他一樣,緊緊地從自己的角度盯著它,生怕錯過它的每一個動作。此刻,時間停滯,空氣凝固,就連草原也仿佛屏住了氣息。一種原始的墳墓一般的靜寂籠罩著整個大地。突然,猶如平靜的天空乍然響起了一聲驚雷,頭狼以一種令人驚嘆的美麗姿態彈跳起來,在空中稍作停留之后,它輕盈落地,并在落地的同時流星一般向前飛去。它那原本瘦削僵硬的身體,此刻變得那么靈活,變幻出一系列由力和勇氣以及無畏的決心組成的優美曲線,仿佛一只矯健的雄鷹。在離死雞大約五米之遠的地方,它重又騰空而起,以一種飛翔的姿態和赴死般的壯美撲向死雞,一口將它叼住,并且幾乎在同一時間內用四只鋒利的爪子死死地夾住了它。然而,就在它完成這個動作的同時,它也一下子掉進了父親的陷阱。一聲慘烈的嗥叫劃破了寂靜的草原,隨即一切又歸于神秘的寧靜。山下的人們紛紛抬頭循聲四覓,鄰家叔叔也顯然吃了一驚。
他們來到陷阱旁一瞅,發現頭狼的一條后腿和尾巴被沉重的鐵套子死死地夾住了,鮮血順著腿部往下流,滲進了潮濕的泥土里。它焦急而惶恐,不斷地嘗試著,企圖將后腿從鐵套上扯出來,然而越扯就越夾得緊,劇烈的疼痛使它渾身發抖。少年的心被這慘烈的景象刺痛,輕聲哭了起來;堂哥也嚇得不輕,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父親不理少年,卻用陌生而訝異的目光將瑟瑟發抖的堂哥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他輕聲說:“狼雖生性狡詐多疑,行動卻非常一致,特別是頭狼,如果遇到什么危險,它一定會第一個沖上去,最后一個撤離。頭狼第一聲嗥叫是出于疼痛的本能,第二聲以及后來的嗥叫是它發出的信號,它警告其它的狼,這里有危險,千萬不能貿然行動。但是別的狼不會丟下它不管的,再過會兒,等著瞧吧,如果沒有其它的狼,那起碼它的母狼也會來救它的。”
他們退到埋伏地重又趴好。果然,過了不到一個鐘頭,對面的山包上又出現了一只狼。這次,少年看清楚了,這只狼是從山包底部的洞里跑出來的。它沿著剛才頭狼走過的路線一路飛奔,仿佛在追趕獵物。顯然,正如父親所言,它是企圖來搭救頭狼的。少年發現,這是一只母狼——只失魂落魄的、亡命的、哺乳期的母狼,因為它的嘴里叼著一只小狼崽。頭狼繼續發出慘烈的嗥叫,那叫聲充滿了痛苦的警示和絕望的威嚴,令人不寒而栗。有一陣,母狼也被頭狼的嗥叫聲所震懾,它不由放慢了腳步,報之以同樣的悲鳴,好像在說:“但是……我怎么能拋下你不管呢!”后來,不管頭狼如何慘叫,它也充耳不聞,它已完全豁出去了,一副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氣勢。父親更加斷定陷阱里的那只狼正是頭狼,這只瘋狂的母狼是它的妻子,它們有一窩嗷嗷待哺的小狼崽,這是它們鋌而走險的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狼,也許受了頭狼的警告而隱匿不動。
“媽的,這野東西還癡情得很,一輩子就死守著一個。”父親低聲說道,邊將槍口緊隨母狼飛奔的身影移動著,不敢有絲毫怠慢。堂哥緊握镢頭渾身發抖,少年也順手撿起一塊大石子裝進彈弓里。
一場生死較量就在眼前,母狼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堂哥的牙齒相互撞擊,發出混亂而響亮的咯咯聲。父親弓起身體,迅速刨出埋在身下的那半只死雞用力扔了出去。少年的眼珠向外鼓出,嘴角浮著一絲由震驚而引發的無意識的微笑——母狼狂奔的姿態令他癡迷不已。而當他看見它那犀利的牙齒嵌進了狼崽的皮肉里、狼崽就像死了一般悄無聲息時,他的微笑消失了,而是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暗暗替狼崽捏著一把汗。
在離他們只有十幾米遠的地方,母狼突然停住了腳步。慣性使它的前身仍呈沖刺的姿態向前撲去,四爪卻奮力地蹬住草地——它看見了那半只死雞。饑餓和貪婪的本性使它張開了大嘴,嘴里的狼崽就掉在了地上。它一口叼住死雞,用兩只前爪牢牢夾住,一陣狂撕爛嚼,少年能聽見死雞皮肉分裂的嘶啦聲。狼崽在它的腳邊吱吱呀呀,它也毫不理會。這是開槍的最好時機,然而父親卻好像被這副畫面所吸引,他出神地望著這只餓瘋了的母狼,完全忘記了開槍。堂哥急得滿頭大汗,充滿野性的大眼睛流露出想建功立業的強烈愿望。轉眼間,母狼已經將那半只死雞連皮帶骨吃得一干二凈,正戀戀不舍地伸長了猩紅的舌頭舔舐著牙齒。
父親這才端槍瞄準,隨著一聲槍響,母狼的背部受了重傷。出于本能,它丟下狼崽倉皇而逃。但它畢竟受了重傷,沒跑出多遠就跌跌撞撞地倒下了,掙扎一番后,它又艱難地爬起來接著跑。鮮血沿著它那瘦削的背部往下淌,由于太瘦,那血幾乎是黑紅色的。
父親把槍丟給少年,一把扯起堂哥,把他往狼崽的方向一搡,堂哥就像一個棉花包一樣倒下了。父親恨聲罵道:“早先咋沒看出你是個慫屌呢!臊先人。我去看看公狼,你去把那只狼崽給我捉來。母狼跑不掉了,狼崽也要宰掉,斬草還要除根哩。”他從堂哥眼里看出恐懼和違抗的意思,便嘆口氣解釋道,“那家伙記性賊好,它會死死記住我們的氣味,等它長大了,就會來找我們報仇。這畜生,真個比人還賊哩。”說完,他提起镢頭向陷阱走去。那里,公狼的嗥叫聲已漸漸微弱。堂哥望望父親堅毅的背影,再望望前方痛苦地搖擺著的母狼,臉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少年望著他,覺得心里有某種東西轟然瓦解了,這使他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有點不適。最后,堂哥猛地擊掌道:“媽的,男子漢大丈夫……”他臥倒在地,咬著牙一點一點地朝狼崽爬去。父親手握镢頭,站在陷阱邊上觀望那只垂死掙扎的公狼,不時轉過身瞅一眼堂哥像只螃蟹一樣蠕動著的身軀。少年覺得,父親的那副神氣似乎在表明他等待著什么……等待……也許是在等待一個絕佳機會的來臨。他顯得有些急躁和不安,似乎恨不得往堂哥的屁股上踢幾腳,使他趕緊消失在荊棘叢里。一等到堂哥完全淹沒在又高又密的荊棘叢中,父親就扔下镢頭幾步躍到少年的身旁,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土槍,快速趴好,舉槍對準了那只受傷的母狼。母狼正試圖往山下逃跑,那里離它的老穴很近。太陽透出云層,村長的身影在少年和父親的視線里更加清晰,鄰家叔叔仍舊孤獨地站在原地,從他們那吃驚地揚起的頭部少年可以看出,他們也發現了這只母狼。
父親移動著槍口。往左,往右。往右,又往左。
“咻——”子彈帶著一股厲風呼嘯而出,倒下去的卻不是母狼。
開完槍,父親將槍往少年懷里一丟,以令人吃驚的敏捷幾步跳到了陷阱處。少年抱了槍驚慌失措,不知這是為何。母狼被槍聲所驚,跑得更快了。堂哥從荊棘叢中探出身來,懷抱著狼崽,興奮地向少年招手。少年馬上提著土槍逃也似地跑了過去。
“我剛才聽到槍響,你放的?”堂哥問道。他的身上又出現了那種少年熟悉的英武之氣,但少年覺得這好像僅僅是自己的錯覺。顯然,他以為剛才的那一槍已經結果了母狼的性命。不等少年回答,他就將狼崽丟給少年,自已起身尋找母狼的尸體。少年發現,此處是一個小小的山窩,根本看不見山下的情景,也就是說,堂哥沒有看見剛才倒下去的是誰。這使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母狼出現了。堂哥雙腿一軟,趴下了。
“怎么……它沒死嗎?”
少年搖搖頭。
“媽的,看我不整死你!”堂哥突然爆發了,他狠狠地從少年的臂彎里扯過土槍,朝仍在倉皇逃命的母狼沒頭沒腦地射了出去。但是這一槍非但沒有打中母狼,反而提醒了它:它的狼崽還在這里。于是它笨拙地返回身來,朝它放狼崽的地方走來。少年和堂哥迅速退后,隱蔽在密匝匝的荊棘叢中。母狼越走越近,而堂哥再也沒有勇氣舉槍向它瞄準。于是,槍又被塞進了少年的手里。
“你彈弓打得好,下一槍你打。記住,一定要一槍斃命。否則,它會吃了我們,就像剛才吃那半只死雞一樣!”
少年端好槍。堂哥粗重的呼吸聲在他耳邊呼哧呼哧,令他心慌意亂。母狼偶爾停住腳步,發出一聲疹人的長嗥,狼崽邊蹣跚地挪動著四肢,邊張開嘴巴微弱地回應著。很明顯,母狼已經發現了他們的藏身處,或許下一步,它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們撲來……少年將牙關咬得緊緊的,新長出來的那一顆小牙齒抵著牙根,而腫脹的牙根早已麻木了,感覺不出一點疼痛。剛才父親開槍那可怕的一幕反反復復地在他眼前出現,使他幾乎看不清越走越近的母狼。對剛才發生的事件一無所知的堂哥看他神思恍惚,就使勁擰他的耳朵。疼痛使少年清醒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瞄準母狼的頭部,一厘也不敢偏離。
三十米……二十米……母狼邁著謹慎而詭譎的腳步,來了。“打呀!”堂哥急切地催促著。少年下不了手。一種莫名的感情在他的心頭蔓延,最后將他緊緊箍住——他可憐這只母狼。
母狼突然狂燥起來,它用前爪不安地刨著地面,呲牙咧嘴,一副準備隨時進攻的架勢,這令少年猝不及防。
“憨娃,快!”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扣動扳機的。他沒有聽到槍聲,也沒有感覺到后坐力,但是他恍惚地覺得自己是聽到了。很快,他看見母狼踉蹌了幾步就倒下了。
確定它再也不能站起來后,堂哥一躍而起。
他們在母狼跟前站定。一股強烈的血腥味和著剛蘇醒的草原特有的溫暖氣息撲鼻而來。子彈不偏不倚,正中母狼頸部。母狼已經不行了,大睜著眼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啊,這可憐的、受難的靈魂。
少年將狼崽抱過來放在它的身邊,狼崽就立刻爬上了母親的脖子。它們互相蹭著彼此的臉,喉嚨深處發出一種深切而痛苦的呼喚。狼崽顯然剛出世不久,可愛的模樣和小狗差不多。少年緊緊地盯著它們,眼里滿是悲痛和哀傷。他為即將死去的母狼難過,更為這只不幸的狼崽難過。不過是一個無聊的人與人之間的游戲,卻由它們來承擔這一切后果。而他,作為這殘忍群體中的一員,親手殺死了它——個可憐的母親。他非常內疚,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了痛苦。這種痛苦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穿透力,幾乎抵達了少年身體中每一處有感知的地方,并像蠶絲一樣緊緊地箍住了他,使他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堂哥卻欣喜若狂,恢復了以前那種英武的樣子。
立春的寒風漸漸變輕了,草原一片蒼莽。夕陽已經完全褪去了,薄霧般的暮色籠罩了整個草原,好似一個輕柔的夢。母狼的呼吸聲越來越微弱,松弛的癟癟的肚皮起伏得越來越輕微,終于,一切都停止了。狼崽伏在母親已經永遠失去知覺的身體上急切地呼喚著,見母親沒有動靜,便可笑而笨拙地將母親的奶頭含在嘴里輕輕地咬,邊咬邊抬起頭觀察著。盡管少年強抑著心底的悲痛,但看到這一幕,他還是忍不住淚如泉涌。
“孬慫,哭啥哩。”充滿男子漢氣概的堂哥輕蔑地罵道。他將咿咿呀呀的狼崽從母狼身上扯下來,隨手扔在一旁,順便摸了摸母狼那尖利的獠牙。“這東西,真比刀子還厲害。”他說。
狼崽又爬到了母狼身上。少年抹了一把淚抱起它,向堂哥請求道:
“把它給我吧,我想養它。”
“養它?你找死!你把它娘殺了,它早晚有一天會找我們報仇的。”堂哥學著父親的腔調訓斥道。他從少年懷里搶過狼崽,像摔一件物品一樣摔在地上,朝它舉起了槍。少年發瘋似地一把推開他,抱起狼崽就跑。堂哥大叫著追上了他,一腳將他踢倒在地,少年一失手,狼崽就滾在一旁。堂哥扔下槍,雙手捏住狼崽的脖子,狼崽就朝他呲牙咧嘴,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堂哥笑道:“媽的,都說龍生龍,鳳生鳳,這狼崽就是狼崽,它跟狗根本就配不成親。”說完,他將狼崽的脖子猛地往右一擰,隨著一聲清脆嬌嫩的聲響,狼崽最后的一聲呼喚便永遠卡在了喉嚨里。
少年放聲大哭,跳起來像只發怒的小豹子一樣向他撲去。
不用說,英武的堂哥兩下就將他放倒了。他驚訝于少年如此激烈的反應,平常的少年溫柔靦腆,今天他媽的真是反了!他狠狠地朝少年的屁股踢了幾腳,然而少年那悲愴的眼神卻像兩把利劍一樣刺傷了他。他紅了臉,若有所悟地收回了腳。然后,他拔了一些母狼身上的狼毫裝進口袋里。“這是值錢貨。”他說,“比野雞翎毛可強多了。小翠他媽的準喜歡。”
末了,他又自語道:“巧巧……哼,他媽的還說我心里沒狼,瞧我……”
他抬起頭來,碰上了少年的目光。他來不及躲避,就趕緊低下了頭。過一會兒,他指著土槍,對傷心欲絕的少年鄭重而溫柔地說道:
“那把土槍給你了。打槍……你他媽真是個天才。”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山灣里傳來一片女人的哭聲。他們跑出小山窩往下一瞅,見人們亂哄哄地圍在土墻旁邊。
少年挖了一個小土坑,將狼崽埋了。他堆起一個小土堆,在上面插了一條粗壯的荊棘枝,他想,也許以后自己會來看它。堂哥蹲下身,將母狼當做自己的戰利品吃力地背了起來。母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那兩條瘦削的后腿有節奏地敲打著他的腳踝,粗長的尾巴則完全拖在了地面上。它的頭搭在堂哥的肩膀上,嘴巴大張著,黃白的獠牙和猩紅的舌頭露在外面,眼睛圓鼓鼓的,向著遠方。堂哥的臉緊挨著狼頭,他那原本俊朗神氣的臉在狼頭的映襯下平添了幾分邪惡猙獰之氣,猛一看挺嚇人的。他們走出荊棘叢,見父親也扛著那只頭狼向他們走來。頭狼的頭部完全被血漿糊住了,顯然,頭狼是被他用镢頭把子打死的,為了保護狼皮的完整性,他不敢拿尖捅。
四
鄰家叔叔倒在血泊中。由于土槍威力太大,他幾乎失去了半邊臉,乳白色的腦漿和紅紫色的鮮血噴射在剛打好的土墻上。男人們圍著他,眼前這血淋淋的一幕令他們失魂落魄,肝膽俱驚,眼里忽閃著只有受了過分驚嚇的孩童才有的驚恐和無助,女人們則遠遠地躲在一旁哀聲哭泣。突如其來的悲劇將所有的人都推向了脆弱的邊緣。人們這才發現了自己靈魂的卑劣和丑惡,在此之前,他們都在熱烈地等待一場罪惡的來臨,然而當它終于血淋淋地擺在自己的眼前時,又覺得這一切仿佛一場發生在午夜的夢魘,不論怎么奮力掙扎,也逃不出它的陰霾。正義之感涌上每一個人的心頭,占據了他們的整個靈魂,以至于他們摩拳擦掌,急切地想要緝拿罪犯,安撫冤魂。
是的,眼前這個有著兩個小孩子的父親死了,死于一顆或許是迷失了方向或許是直奔他而來的子彈。這是一個謎。人們想起了這個年輕男人的種種好處,原諒了他的那些或大或小的缺點,包括他以前為了巧巧這個騷女人,而將自己久病的女人不管不顧的卑劣行徑,覺得這個人要是活著,該多么有用。多么可愛——畢竟生命是那么美好。但是現在他這么輕易地就死了,異常出奇而且可怕地死了。
父親將頭狼扔在腳邊,雙膝跪在鄰家叔叔的身邊。少年拖著槍,也跟著跪了下去。堂哥不肯將扛著的母狼放下來,生怕別人搶去了似的。
人們的目光像獵狗的鼻子,帶著殺戮和復仇的決心緊張而慌亂地嗅著空氣中的一切異味,急切地想揪出那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兇手,然而很快他們就失望了。他們將目光從死人身上移到父親身上,又從父親身上移到堂哥身上。一切都是徒勞,他們找不到答案。這使他們感覺好像陷入了更深更黑的深淵,必須找到出口才能看到希望,才能澆滅心頭那一團愈燒愈旺的憤怒的火焰。
女人們啜泣著圍攏過來,那高低不一的哭聲是一把主持正義的利劍,此刻正懸掛在兇手的頭頂,單等他一現身,就割下他的頭顱,給那剛剛升起的靈魂一個交代,使他得到永久的安寧。巧巧披頭散發,哭聲幾乎和她中午的歌聲一樣響。少年望著她,似乎若有所悟。
混亂中,少年抬起頭,找到了那個少女。少女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直往別人身后躲。少年努力追尋著她的身影,他想看看她的臉,但他看見的卻是她那雙小巧而驕傲的乳房,它們倔強地將她胸前的毛衣頂起,就像兩個調皮的孩子。少年望著望著,感覺全身在一點一點地脹滿、堅硬,一種從未有過的燥熱溢滿了整個下身和胸膛,使他呼吸急促而艱難。他慌亂地低下頭,看見鄰家叔叔那血肉模糊的頭顱正對著他,僅存的半張嘴似啟未啟,仿佛含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一種巨大的恐懼和難以名狀的興奮一齊向他襲來,他的身下就不由自主地噴射出一股暖烘烘的熱流,霎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迅速侵占了他的整個身體,使他全身一陣痙攣和戰粟,情不自禁地發出一串哭泣般的呻吟。
女人們的哭聲漸漸消失在廣闊的原野中,只有巧巧悲慟難抑,直到人們終于被她感動。暮色越來越重,有人點起了火把。巧巧終于止住了哭泣,整個草原又陷入了原始般的靜寂。父親仍舊跪著,少年羞愧地挪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雙腿,生怕別人發現自己的異樣。
人們漸漸冷靜下來,從急切的尋找轉為等待——他們在等待那個答案。父親是在人們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才予以解釋的。他用力搖著少年的肩膀,說:
“憨娃打狼,沒想到打死了他。”他指指鄰家叔叔的尸體。
人們不相信。父親站起身,示意堂哥放下母狼。他翻轉過母狼的尸體,指著母狼背部的槍洞,說:
“這一槍我打的,后來它逃跑,憨娃就朝它放了一槍。”他的語氣沉緩而平靜,但含著一種懾人的威嚴——他為人正直,從未說過謊。
“是的,我作證。”堂哥拍拍胸脯,響亮地說。
人們想找村長來主持公正,判斷真假,但他已不知什么時候消匿了蹤影。
“早跑了。”有人說。
“那這一槍呢?”有人指著母狼頸部的窟窿問道。
“我。我打的。”堂哥輕快地答道。
人們向他投去由衷的贊賞的目光,于是他的臉上就騰起兩團鮮艷的紅暈,更加英俊迷人了。少年發現,那個少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繞到了堂哥的身后,此刻正以受驚的小兔終于得到了安全的那種目光悄悄地望著他。這目光無情地刺傷了少年小小的心房,他的心里就不由地升起一股對堂哥的恨。他從來沒有如此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
答案找到了。人們的怒火紛紛噴向小小的少年。幾個男人走過來,對他一頓拳打腳踢。少年本能地用手捂住臉,當著少女的面被人如此痛打使他覺得羞愧難當,但他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呻吟。巧巧大喊:“臭鐵匠,你撒謊!你們竟然相信他……他撒謊!”然而沒有人理會她。她只好發瘋似地朝父親撲過來,伸出雙手抓住父親的臉。霎時,父親的臉上就滾出幾條血痕。他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像只發怒的豹子一躍而起,指著她喊道:“不要臉的騷婊子,老子恨不得宰了你!”
但是巧巧還在嚷:“你卑鄙,誰不知道他睡了你婆娘……”
父親提起那把土槍,巧巧就住了口。那幾個男人也停了手。父親向少年俯下身,張開雙臂想抱起他,但少年厭惡地躲開了。
人們不肯就此罷休。有人勸道:
“唉,算了算了,一個憨娃。”
于是人們把這樁罪行全部推到少年身上:
“唉,一個憨姓,算了算了。”
喧嘩停止了,空氣和時間暫時凝固下來,聽得見耳邊那似有若無的風聲。這真是一場艱難的選擇和宣判。
最終,人們砍來荊棘,默默地將鄰家叔叔就地燒了。火光沖天,熱烈的火焰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扭曲變形,同時又都紅撲撲亮堂堂的,有一種類似于宴饗后的欣慰和滿足。父親拉了兒子繼續給鄰家叔叔熊熊燃燒的尸體跪首謝罪,少年想了想,站起身來。巧巧望著漸漸變小的火堆傷心欲絕,哭成了一個淚人。
“啊!天哪!我的臉!”
突然,一聲慘叫劃過夜空,人們看見巧巧雙手捂著臉,躺在地上發瘋般地扭動著身軀。小金匠手持一把鋒利的刀子,刀尖正往下滴著鮮血。他神經質地喊道:“媽的,這三刀……從今后,你想騷也騷不成了。”
回去的路上,人們意外地聽到了幾聲錯落的狼嗥。那嗥聲帶著原始的憤怒和徹骨的凄涼,使人毛骨悚然。男人們趕緊開始商量捕狼的事情。立春一過去,馬上就是旺盛的牧季,絕不能讓狼留在草原上禍害牛羊。他們決定明天就開始圍獵。經過一陣熱烈的討論,人們決定采用父親的辦法:在洞口點一堆篝火,洞外布一張巨大的網,這樣,被濃煙熏急了的狼就會往洞口沖,沖進羅網里。
于是,人們的心,再一次被即將到來的殺戮振奮起來。
五
只不過短短一天的時間,少年卻仿佛經歷了他一生的歲月。
他驚奇地發現,自己那么輕易地就窺見了世界的核心。原來正如巧巧所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狼,一只充滿野性的狼,一旦到了某個合適的時刻,它就會以猙獰的面目跳將出來。
原來,父親不是平常的父親,堂哥也不是平常的堂哥。巧巧,鄰家叔叔,媽媽……所有人,都不是。
啊,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世界呀!
他將那把土槍抱在懷里,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注視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枕著它進入了沉沉的夢鄉。夢里,他第一次沒有夢見曾經朝思暮想的土槍,而是夢見了兩只肥白的乳房和一副亂哄哄血淋淋的場景。
他還夢見了那只可憐的狼崽,它哀鳴著,蠕動著,向他爬來。他想喊,但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緊緊地鉗住了,使他發不出一絲聲息。他掙扎著,用全部的意志力努力揮舞著雙手,在心里一遍遍呼喊:“救救我,救救我!”可是四周一片黑沉,一片死寂,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抓不住……
然而他終于醒來了,天知道那個過程有多長。他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瘦弱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仍沉浸在剛才兇惡的夢境中久久不能自拔。窗外月光如水,天空清亮如鏡,但他還是覺得寒冷和恐懼。他反反復復地回想著夢中狼崽血肉分離的慘象,它那低低的哀鳴像一道該死的符咒,將他從頭到腳緊緊箍住,使他無法掙脫又無力抗拒。他簡直分不清哪是現實哪是夢境……仿佛有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正將他往一個黑暗的地方拖——拖——他徒勞地掙扎著,哭喊著,身后留下兩道長長的血跡……
突然,一陣來自牙根深處的刺心的疼痛將他拉回到了現實,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了。他驚恐地望了望房屋四周,抬手抹掉額頭上涔涔的汗珠,將疑慮重重的目光投向窗外。月光似乎更加明亮了,這給他的心靈帶來了些許寧靜和溫暖。但就在這時,他清晰地聽見了一聲慘烈的狼嗥,這聲音從草原的深處飄來,像一把匕首直戳他的心臟。他趕緊鉆進被窩,蜷起身子,用雙手死死地捂住耳朵——他害怕這種詛咒般的叫聲,覺得自己受它的折磨已經有一輩子了。狼嗥過去很久,他還不敢從被窩里探出身來。包圍他的,除了無邊的恐懼,還有他自己沉重而又潮濕的呼吸。
最后,將他從這恐懼中解救出來的,是一陣母豬痛苦而幸福的哼叫。
他輕輕地來到豬圈,不甚驚訝地發現母豬已經產崽了。一群粉嘟嘟的小家伙擠擠搡搡,吵吵嚷嚷,企圖最先享受母親的乳汁。少年數了數,一共十五只。
一絲笑容輕輕地爬上他的嘴角,但很快,這笑容就從他那稚嫩的臉龐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陰郁,不易察覺的陰郁——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那兩只被他們打死的狼夫妻,以及它們那同樣慘死的狼崽。
他站在月光下陷入沉思。媽媽的房間里傳出父親如雷的鼾聲。是的,世界在沉睡。不知過了多久,他走進自己的小屋,拿起那把溫柔地躺在床頭的土槍,輕輕走出房門,融入柔和的月光之中。
第二天黎明,準備獵狼的人們早早地聚集在村口。父親去少年的房間取槍,卻發現少年根本不在屋里。一股巨大的不祥的感覺立即像張無形的天網緊緊地籠罩了他,使他瞬間喪失了一切感官能力。過了許久,他才發出一聲比狼嗥還要慘烈的嚎叫,發瘋似地奪門而出,向草原跑去。人們一看他那瘋狂的神色,就敏感地預料到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經發生,于是揮舞著各種捕狼的工具緊隨其后,雜亂的腳步聲引來一陣狂亂的狗吠。堂哥跑了一陣,便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腳步。他仿佛聽見了一聲遙遠而輕微的嘆息。他確定嘆息聲來自頭頂那片廣闊無垠的天空,便抬頭向天。在那里,在云層的最深處,他驚奇地看見了一雙含淚的眼睛。于是他一拍腦門,失聲喊道:
“糟了!那憨娃一聽要燒狼洞,肯定去那洞里救狼崽了!”
很快,在燦燦的旭日沖破最后一道朝霞出現在草原上空的時候,人們找到了少年的尸體——幾塊碎小的骨頭。那些骨頭散落在離洞口很遠的荊棘叢中,白嫩嫩地刺眼。幾坨干燥的狼屎混在骨頭中間,里面夾雜著一些細碎的骨渣和黑色的毛發。少年的頭顱滾在一旁,上面有一雙大睜著的眼睛。那雙眼睛純凈、安詳,正靜靜地注視著無邊的天空。一些毛線亂糟糟地纏繞在荊棘上,呈現出一種被狂亂地拖過后競相撕咬的痕跡。不遠處,一塊淡藍色的毛衣碎片靜靜掛在一株高大的荊棘枝上,那碎片上有一團紅色,猛一看,像朵熱烈盛開的野花;花下,靜靜地躺著一把銀灰色的土槍。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