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原名王昌德,1958年12月出生,現供職于山東省淄博市淄川區廣播電視局。在各級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多篇,小小說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選載。
1
錘子拖著打火的搖把,來到拖拉機前,沒看清他把搖把插到哪,右手就用力搖起來,一下比一下快,左手也沒看清用力按哪個機關,那12馬力的拖拉機便“通通通”響起來,那拖拉機頭上豎起的煙囪,也便“突突突”地一口口吐出黑黑的煙。錘子“騰”的一下跳上駕駛座,在腳下放好搖把,仍看不清手動哪腳動哪,那拖拉機“通通通”的響聲就輕下來,煙囪的黑煙也少了,喘氣也勻和了。
開這拖拉機快一年了,錘子做這些已是很熟練。他做這些時,那下巴也翹得越來越高。而在村人每次看起來,錘子那么幾下,就讓這堆鐵家伙響起來,冒出煙,還在路上跑起來,能快能慢,說停就停,這不但神氣,更感神奇。
“來齊了嗎?走了啊!”錘子一手按方向盤,回頭問。
坐在車斗里的春花、二菊、麥芬,相互看看,說:“齊了,走啊!”
那拖拉機便猛一下向村街上沖去,也向那些坑洼沖去。搖晃的車斗差點把車上的三人閃下來,嚇得她們忙蹲下,兩手緊緊抓住車斗的邊。
“死錘子,沒安好心眼!”春花低聲罵一句,罵完,又趕緊伸頭看看錘子,怕他聽見。
墻上的喇叭匣子里咋呼說全國開了農業學大寨會,要到1980年全國基本實現農業機械化,已過去兩年了,公社才分給兔崖村這臺拖拉機。可兔崖村在半山坡,那地全在山嶺上,七高八低,路是彎彎曲曲的羊腸道,那莊稼的種、收便無法用這機械,更沒法“化”,這拖拉機便只能拉大隊支書、隊長到公社開會,和到山外的公社煤井拉社員們過冬用的煤。
但這堆鐵家伙卻給錘子帶來了好運,他成了村里第一個開拖拉機的人,再不用像其他社員那樣,到地里肩挑手提受累了,不用在那山坡地里彎腰躬背,夏天叫太陽曬得渾身淌油了。村里的二爺嫉妒地說:人家是“機械人”了!
這堆鐵家伙,也給社員們帶來了想不到的好處,要到山下公社的供銷社買東西,到山下十幾里、二十幾里遠的村莊走親戚,過去是用腳步量,現在呢,則可以搭錘子的拖拉機,雖然這要和錘子說上許多好話,要等他哪天開車下山,要看人多不多,但這東西確實快,也省不少勁。錘子呢,電就成了全村人都巴結的對象。
連找媳婦,錘子都有了挑選的資格。錘子的下巴能不翹起來?
像這次,春花幾個要到山外去,問他啥時到山外的煤井拉炭,春花找了錘子好幾晚上,錘子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說沒定,直到昨天晚上,麥芬去了,錘子才忙不迭地說:“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錘子自開上這拖拉機,就日夜把村里的姑娘扒拉個遍,他相中的是麥芬。
可麥芬早就有了自個相中的人,是在外當兵的鎖子。
所以,從早上來候車,到現在車開在路上,麥芬一直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而春花就憋不住:“咱幾個今日能走,是托麥芬的福呢。”
聽聽沒人應聲,春花又說:“那兩個死妮子,說得好好的,今早又不去了,還是咱麥芬有主心骨,說去就去,怕啥的!”
“就是的。”顛簸中二菊應聲。
麥芬還是一聲不吭。
2
春花、二菊、麥芬,這是要到山外的平原上去拾麥子。
兔崖村山坡上的那些地,沒幾塊能種麥子的,就是種上了,也是十年九早,一旱就不收,時常是一季麥子割下來,好年景一家一口人能分個四五十斤,像去年遇上旱,一口人才分了十七斤。今年呢,看看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就有了個習慣,每到收麥時節,每到這里的麥子揚完花正上粒時,三十里外的平原上的麥子正是收割的時候。每年這時候,村里的婦女就結幫到那里拾麥子,去個十天八天,回來時就能帶回七八十斤拾到的麥子,比一家人從生產隊里分的還多呢。
但這么些年,去拾麥子的,都是些結過婚有了孩子的媳婦們,像麥芬這樣沒結婚、連親事也沒明確定下來的,還是第一個。
春花說的那兩個“死妮子”,是麥芬磨破嘴唇才說通的桃子和杏花,也是兩個還沒說下婆家的,可到昨晚上麥芬去跟她們說今天走時,她們的爹娘都黑下臉,說啥也不讓她們去了。
但麥芬得去,這是她打去年就盤算好的。
爹當年被日本鬼子抓去到山外的煤井挖炭,趕到井下兩個月不讓上來,爹的腿就落下了病,晴天小痛,陰天大痛,地里的活是干不成了,生產隊里只能安排他干看糧場,看莊稼坡,掙個半勞動力的工分。兩個姐姐已經出嫁,弟弟去年才停學,家里的生活可想而知。自去年,看看已長成個大小伙子的弟弟,麥芬心中開始想事了:這個家,得自己擔起來了,眼下要緊的是把住的那三間已有三四十年四處漏風眼看要倒的北屋翻蓋一下,這樣才有給弟弟說媳婦的可能,要不找誰家的閨女,來一看這三間破屋,也不會成。要蓋屋就得用人,用人就得管飯,那分得的一口人十幾斤麥子,一家人只夠過個年過個節用,還不敢吃凈白面。蓋屋用人可不能叫人也吃窩頭喝棒子而糊糊。思考再三,麥芬決定,跟村里的媳婦們去拾麥子!
在拖拉機上顛起顛落三十里路,麥芬就見那山逐漸矮下去,直到那山就像逐漸被大地吞吃了一樣,就到了平原上。過去麥芬每年都聽那些拾麥子的媳婦們說,人家那平原上,就是平得瞪起眼也望不到邊,那地一塊連一塊,寬大得望不到頭。現在真來到了這,麥芬才真正知道啥叫地平,啥叫地大,驚得啥活也說不出。那地里連片的麥子已收了大半,地里是“通通通”正在割麥子的拖拉機,拖拉機過去,麥子就成行倒下一片,收麥的人們在后面跟著捆成個,裝到地邊停著的汽車、拖拉機上,汽車、拖拉機來回往村里的麥場上運著,麥場上的脫粒機“突突突”響著,人們將麥捆解開搗進去,那脫粒機的另一邊就“嘩嘩嘩”淌出干凈的麥粒。
“人家這才是機械化啊!”麥芬驚嘆。
“咋樣?還足人家這平原上好吧?不來不知道,來了保你不想走了。好好看著,看哪個小伙子好,就跟上他,貼上他,嫁到這里,保你天天頓頓是大白面饃饃!”春花指頭點著麥芬的額頭。
“你看著好,你咋不嫁到這,咋嫁到俺那兔崖了?”麥芬反駁。
“嫁人前俺哪來過這?早知有這么好的地方,打死也不嫁你們那死不爛的兔崖了,就是來這嫁個瘸腿瞎眼的,也比你們那強百倍。”
“你現在再嫁,也沒人攔你。”麥芬嗆她。
“現在不行了。女人就這條,沒嫁人你是金的銀的,一嫁人就成破銅爛鐵了,不值錢沒人稀罕了。再說這女人一有了男人有了孩子,就把你拴牢靠了,想掙開你都掙不動了。”
一面說笑著,三人一而就來到了收過麥子的地里。不愧是大地方,收割過的麥地里,彎腰一看,還真有不少掉下拉下的麥穗,不像在家收麥時,割得仔細,再拾一遍也仔細,甚至不止再拾一遍,連只有兩三個麥粒的小麥穗也掉不下拉不下。三人顧不上說話了,彎腰撿拾起來,將拾到的麥穗搗進帶來的化肥袋里。不一會,各人的袋子就鼓起來了。
3
因是第一次出來拾麥子,麥芬沒經驗,一切都是學春花的樣。背上斜背的包袱里,是娘給攤的煎餅,煎餅里是幾根蘿卜咸菜。一個向村赤腳醫生要來的輸液用的葡萄糖瓶子,里面裝滿了白開水。一條面袋子扎在腰里,一條化肥袋子提在手里。當拾的麥穗將化肥袋子裝到大半時,三人直腰抬頭一看,日頭到了頭頂,已是晌午了,怪不得肚子感到餓了。
三人招呼一聲,看到地里橫穿而過的公路兩邊,都是高高整齊的楊樹,那楊樹高得揚起脖子才能看到樹梢,便來到樹下,坐在陰涼處,開始吃帶來的飯。
一伙附近村里的人,收工從路上走來,走過她們身旁時,看到她們的穿著打扮,看到她們一手攥著煎餅,一手拿個葡萄糖瓶子,就有些好奇地放慢腳步,盯著看起來。春花、二菊沒在乎,麥芬是第一次見這么多山外平原上的人,叫人這樣看,便有些渾身不得勁,忙轉過身,低下頭。
“是山里來的。”
“既然來了還怕看?看看都嚇得這樣,真是‘山精’!”
幾個年輕的議論著。他們叫山里人是“山里”,就帶著明顯看不起的意思了,叫“山精”,則是輕蔑和罵人的意思了。麥芬的臉騰地紅了,頭更低了。春花則不讓了:
“‘山精’咋的?你娘不‘山精’,回家看你娘個夠,連你娘扒了衣裳睡覺,你也去看看試試!”
“呵,夠厲害的!”
“啊喲,這個誰娶回家,算倒霉了。”那幾個年輕的叫春花一搶白,低聲回應著,腳步卻加快了。
“倒霉?你娶我我還不稀跟你哩!”春花還不讓。
“這些平地人,都不是好東西,摸柿子揀著軟的捏,你若一硬他就軟了。”
麥芬有些感激地看著春花。
吃過三個煎餅,喝過半瓶水,麥芬便把那化肥袋里的麥穗頭倒出來,捋順一把,兩只手掌合起來,搓起來,搓幾下,用嘴吹去那麥糠,再搓,再吹,干凈了,就把那手中的麥粒放進面袋里。春花看了,說:“看你像個地主家的小姐似的,這樣可麻煩了。”說著,她從跟前的樹上折下根樹枝,劈去葉,又從路邊扯來幾段長得很是旺盛的拉拉秧,把那化肥袋的口扎住,先用腳在袋子上踩幾下,又用那樹枝翻來覆去打起來,再解開袋口,掠去麥稈麥糠,不一會,就將那一袋麥穗打好了。麥芬學她的樣,果然省勁多了。
過午的太陽格外毒,曬得人身上直冒汗,葡萄糖瓶里的水,不一會也喝完了。她們拾著拾著,已經走出了不近的路。看看太陽就要挨著遠方的地邊了,像要沉到那地下去。這里不像在山里,太陽落時像要躲到山后去,而這里的太陽,卻像是慢慢向地下墜。麥芬看看便有些急,今晚上要睡在哪?
春花卻不急。她直起身,四下瞭一圈,手一指:“就住那。”麥芬、二菊隨著看去,見那是一處四下圍起的菜園,里面有座看園的小屋。
春花帶她倆來到那菜園,小屋里走出位老漢。老漢瘦瘦的,看上去很是精明、利落。老漢用手打起眼罩看一會,說:“你們來了?先坐下歇會,我給你們燒壺水喝。”聽著倒像是很熟的人。
春花走上前說:“大爺,麻煩你了,俺們想在你這借個宿,你不用去忙了,水俺自個去燒。”
“借宿啊?行,行。我一看就知你們是來借宿的。”老漢爽快地答應。
麥芬卻有些不放心,在后面拽拽春花的衣裳,小聲說:“和個老漢在這小屋住?俺可不干!”
“哈哈,這個小妹妹不用怕。待會我回家睡,這里就留給你們。每年都有你們山里來拾麥的,每年都有好幾伙來我這借宿呢。”老漢先笑了。
“大爺,那真是太麻煩你了,俺幾個多虧遇到了你。”春花說著就去提起壺,灌上水。放到個四塊磚頭支起的灶上,填柴搗棒地燒起來。老漢從小屋里拿出兩個板凳讓麥芬、二菊坐。
“是第一次出來?前幾年沒見過你們幾個呢。”老漢很熱情。
“哎。第一次。”二菊回答。麥芬想,你兩個出來過幾次了,咋說瞎話呢?
“今年出來得早?”
“也不早了。今年俺那旱得沒樣了,地里不收,不像大爺你們這,能澆上水,旱澇都能收。不出來拾點麥子,過年連個水餃都吃不上了。”春花邊燒水邊說。
“看你仨年紀輕輕的,出來家里人放心?”
“不放心也沒辦法啊。”
“孩子呢?”老漢看著春花問。
“大爺,看你說的,俺三個都還沒找婆家呢。”春花說瞎話臉不紅。
“沒找婆家?”大爺盯著春花。
“她倆小,我大點,可我人粗,只會干莊稼活,到現在還沒說上婆家哩。”春花水燒開了,給每人倒上了一大碗。
“噢。”老漢若有所思,慢慢點著頭。
等水涼了,三人“咕咚咕咚”喝了,那老漢說:“我家里才蓋了三間新北屋,空著,你們仨去家里住吧。”
“那多麻煩你啊。大爺你家里都有啥人啊?”春花追問。
“就一個兒子,我叫他來替我看菜園。”老漢說。
“那俺就去了。”春花叫起兩人,也不管她倆狐疑的臉色,“走,咱到大爺家去住。”
4
路上,麥芬偷偷把春花拉住,小聲問:“咱到他家,行嗎?”
“怕啥?咱仨呢。”
“那你咋說還沒找婆家呢?這不是說瞎話么?”
“笨死你了,這樣說,他就會對咱好點,也會更安全。”春花說。
這麥芬就有點不懂了。
菜園離老漢的村莊不遠,老漢的家在村邊上,小院里果然是三間新蓋的北屋,兩間西屋又小又破,東邊是飯屋。走進小院時,一個青年正在飯屋里燒火,像在做飯。老漢招呼他:“鐵鎖,來客了!”
飯屋里的青年人探出頭,笑笑,又回頭忙去了。麥芬幾個回個笑,看那青年長得不難看,一臉憨厚樣。
老漢招呼她們在北屋坐下,屋里空空蕩蕩的,只有靠窗一張木板床,當地是張小飯桌,幾個馬扎。
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屋里便有些暗。老漢起身,“啪”拉一下墻上的一根細繩,屋里“刷”地立時一片雪亮,驚得麥芬一下愣在那,不知是到了哪。春花說:“這是電燈。”麥芬這才抬頭去看那吊著的電燈頭,刺得眼睜不開。早聽春花說人家這平原上的人家都用電燈,賊亮,這才知,電燈把黑夜照得和白天一樣。
那叫鐵鎖的青年開始忙里忙外,不一會,就擺上了飯,一個籮筐里是蒸的饅頭,不是細白面的,有些黑,但卻散發出令春花三人直咽口水的小麥饅頭濃郁的香味。菜是菠菜湯,外加一盤蘿卜咸菜,還有一鍋棒子面糊糊,薄薄的。老漢一邊幫著拾掇,一邊不無夸耀地說:“鐵鎖的娘沒了十幾年了,鐵鎖從十幾歲就學會了做飯,這孩子勤快著呢。來,都來坐下吃。”
春花忙說:“俺來借宿住,就夠麻煩大爺的了,俺都帶著飯,光借點開水就行。”二菊和麥芬忙接著說“就是就是”,拿出煎餅就要啃。
老漢說:“來了就是客,吃就是,咱這平原上就是不缺吃的。”
二菊、麥芬看看春花,春花也不動那饅頭和菠菜湯,老漢就說:“俺家沒個女人攤煎餅,俺爺倆多年撈不著煎餅吃了,這樣吧,咱換著吃。”說著,就拿過春花的煎餅吃起來,麥芬也忙把自個的煎餅遞給那鐵鎖。看那爺倆吃煎餅確實很香的樣,春花仨才拿起那饅頭吃起來,自然也吃得很香。
吃飯過程中,那鐵鎖一直不抬頭、不說話。倒是那老漢不住眼地看著麥芬,問起來:“你們三個是山里哪個公社哪個大隊的?”
“墨河公社兔崖大隊的。”麥芬回答。
“你姓啥叫啥啊?”
“俺叫麥芬。”這句還沒完,麥芬就覺背后的衣裳叫人使勁拽了下,一個“芬”字就變了調矮了下來。麥芬回頭見是春花的手,不明白她拽她于啥,自個又說錯了啥話。
“叫麥春?好,好。都說深山出俊鳥,閨女看你俊的,像畫上的人。”說得麥芬紅了臉,但不敢應話了。
“大爺,俺倆不俊?”春花笑著問。
“俊,俊,就是看你倆稍大些。”
仨人都笑了。老漢又說:“天上哪塊云彩沒有雨?地上哪方水土都養人?你三個,我看就來俺這找個婆家,俺這比你們那日子好過啊,光這麥子就長年吃都吃不了。”
長年、頓頓吃麥子?那可是兔崖村人做夢都想過的日子。
這時鐵鎖吃完飯,挨個看她們仨一眼,說聲“我看菜園去了”,就走出了家門。
“俺這兒子,坡里做活,是把好手。比別人強的,是在家也啥都會做。誰家閨女跟了他,享福!”老漢說著,眼睛直看麥芬。
麥芬低頭不敢出聲。
“那行啊,俺三個都愿在這找婆家,你看俺兩人能找個啥樣的?”春花指指二菊和她自己。
“你倆?年齡稍大點,長得也黑點,可找差點的,也能在這村里找到主。”
“差點不怕,只要有麥子吃就行。”
“真要在這找,吃麥子還成問題?先給你兩大麻袋,看你拿都拿不走。”老漢聽出春花是在拿話哄他,也就半開起了玩笑。
“俺看這閨女不錯,你就在這找個婆家吧。”老漢看著麥芬說。
“她呀,你得給四大麻袋麥子。”春花笑得更厲害了。
“幾大麻袋倒不敢想,每年收了麥子,能給俺那送去個百八十斤,讓爹娘多吃頓面,全家多過個節,來個客能有白面給人吃,也就滿足了。”二菊說。
“瞧你們說的啥呀!叫大爺早去歇著吧,咱也該歇了,明早還得去拾麥子呢。”麥芬說。
“是啊,大爺,你早去歇著吧。”春花也說。
“那好,那好,你們三個就在俺這新屋歇著吧。”老漢低聲道,一邊不住回頭,到那小西屋去了。
這邊三個人,使勁憋住,不讓笑聲噴出來,還是低聲吃吃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開始手搓腳踏那下午拾到的麥穗,將麥粒吹凈、撿凈裝到面袋里,看看,都夠十斤了。
搓完麥穗,春花看墻角有根木棒,叫二菊和她抬過來,頂住門,三人衣裳也不敢脫,就擠在那木床上。不一會,春花就打起了鼾聲。
而麥芬卻大睜著兩眼睡不著,她想著這一天的經歷,想自己這次出來,長了不少見識呢。
第二天早上,春花三個還是用煎餅換了老漢的饅頭吃。
“今天啊,你們到村北的那片地去拾,那里有個隊新割出了片地,那里掉下的新麥穗多。這南邊的地,今天就要放水澆了好種棒子,沒法進地拾了。”老漢叮囑她們。
“到晚上,你們還來俺這里住。”老漢又叮囑。
春花三人這天晚上回來,鐵鎖已早早做好飯,三人仍是用煎餅換人家的饅頭,鐵鎖仍是無話,只在吃完走時打了聲招呼,只不過說時眼睛只盯著麥芬看。
“這家的兒子看上你了呢。”臨睡前,春花說麥芬。
5
春花三人這次在外拾麥子,共待了五天。頭兩天住在這老漢家,第三天她們就往北繼續走,繼續拾。借住過人家,也住過看菜園、果園的小屋,吃飯呢,頭兩天吃帶來的飯,以后就用拾到搓出的麥粒,換人家的飯吃。
五天了,她們搓出的麥粒快裝滿了面袋,有五六十斤,再多就背不回去了。她們商量回家。
到家四十多里路,她們走了一整天,肩膀壓疼了,腳上磨起了泡。終于到家了,麥芬長出口氣,借鄰居家的秤來一稱:六十七斤!比她全家從生產隊分的還多!
這年的春節,在外當兵的鎖子回來探親,和麥芬定了親。
給弟弟蓋的房,明年春上說啥也要蓋起來。麥芬早打好了譜,今年收麥時,再和春花二菊她們去拾麥子。
可是,到麥子竄起稈子、正要抽穗揚花的時候,公社卻下了話:收下這茬麥,各生產隊的地要分了,由各家自己種,叫實行責任制。
這下全公社一下像炸了營,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又成單干?這不又成解放前了?
就在這慌亂中,山坡地的麥子揚花了,黃粒了,眼看就要收了,麥芬幾個已無心去山外拾麥子了。
這天中午,麥芬和春花幾個,參加完生產隊集體勞動,收工回來吃午飯。走到麥芬的家門口,就見一個青年人坐在街對面的石頭上。
“咦,這是誰家來走親戚的?”
那青年見有人來了,站起來,眼朝這看著,搜尋著。
麥芬鄰居家的小妹葉子跑過來:
“麥芬姐姐,這人說要找麥春,俺和他說,咱莊沒有叫麥春的,就你一個麥芬姐姐。”
麥芬這時已認出那青年是鐵鎖。
“你來了?”麥芬只好上前招呼,但又拿不準咋稱呼他。
“啊,俺來找的就是你。”鐵鎖說。
“俺爹讓我給你送麥子來了。”鐵鎖又說。
鐵鎖回頭指指地上,麥芬看到那兒有兩個面袋,一根擔杖,那面袋里的麥子怕有一百多斤。
人家已明確說是來給她送麥子的,麥芬只好忙讓鐵鎖進家。
身后是春花們唧唧喳喳的議論聲和努力壓低的笑聲。
“你挑著這麥子步行來的?”麥芬忙著給鐵鎖遞毛巾,找扇子,倒開水。
“天還不明就走的,俺爹說涼快,好趕路。”
“挑著這麥子,可把你累壞了!”麥芬的眼里有淚水打轉。
“不累,不累。來這山里,俺覺啥都新鮮,走路就不累了。”
中午,麥芬用家里僅有的一點白面,做了蔥花油餅,又跑到村中坐月子的二花家借來一小瓢小米,熬了一鍋小米湯。麥芬的爹娘和鐵鎖坐著,你看我我看你,無話,只是不時用擔心的眼神看看里外忙碌著的麥芬。
“真香!俺會蒸饅頭,做而湯,就不會炸這蔥花油餅,俺爹直說俺笨呢。”飯桌上,鐵鎖拿起油餅說。
“那你就多吃點。”麥芬就只吃了一小塊。
吃過飯,鐵鎖就要回去,麥芬想想說:“這么遠的路,又挑著這么多麥子,本想叫你歇一宿再走的,又怕你爹掛念著,那就不留你了。”
“沒事的,回去空身就輕快了。”鐵鎖說。
麥芬送鐵鎖到村頭,低聲叫一聲:“鐵鎖。”這還是她第一次叫鐵鎖的名字,“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已經找了婆家了,就是本村的。”
“沒事的,沒事的。”鐵鎖站住說,“來時俺爹就說了,去看看人家,送點麥子去,山里缺,省得你年輕輕的再到俺那去拾麥子,又遠又累的。還說,你若沒找,更好,就是找了,也要對你好,就當親戚走呢。”
麥芬聽到這兒,就流下了淚水:“回去好好照顧你爹,有合適的,就成個家,好過日子呢。”
“哎。那我走了。”鐵鎖應著,就邁向了那彎彎曲曲的山路。
麥芬站在那兒,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
6
地終于分到了各家各戶。麥芬和弟弟整日泡在分的那地里,細心侍弄著。等到來年麥黃時節,麥芬站在地頭,看著那像海浪樣隨風翻滾的麥浪,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估算一下,今年每口人能打二百斤麥子呢!高興中她又有些不明白,還是這些地,還是生產隊里這些人,咋這地一分,打的麥子就翻了好幾倍呢?
整日忙在地里,她已忘了鐵鎖。可就在這麥黃時節,鐵鎖又準時來到了她家。不過這次,鐵鎖是趕著一輛馬車,拉著兩麻袋的麥子。
“俺那兒也分地了,我和爹種的麥子,是全村長得最好的,交了公糧,賣了一些,還好幾年吃不完呢。”鐵鎖說。
“自家種地了,運糞運莊稼的,俺爹就置辦了這馬車。”鐵鎖又說。
“俺地的麥子也長得好呢,過年過節吃不了了,你就不用送了,送也不要送這么多啊。”麥芬說。
“俺爹說山里的地薄,收成靠天,再說俺這麥子麥粒大,出面,讓你家接濟著用。”鐵鎖說。
中午,麥芬還是給炸的蔥花油餅,鐵鎖還是吃得那樣香。吃過后,又趕著馬車回他那山外平原上的家去了。
來年麥黃時,鐵鎖騎著輛嘉陵摩托車,給麥芬送來了新打的麥子。
再來年麥黃時,鐵鎖騎著輛摩托車,給麥芬送來了新打的麥子。
就這樣,年年麥黃時,鐵鎖都是準時來給麥芬送麥子。中午,吃麥芬給他炸的蔥花油餅。
麥芬說:“地里打的麥子,夠俺家天天吃吃半年的了,你不用送了。”
鐵鎖不聽。
麥芬說:“幾年積攢下來,俺家的麥子夠天天吃大半年的了,你不用送了。”
鐵鎖不聽。
麥芬說:“俺現在也和城里人一樣,天天、頓頓吃面了,吃白面饅頭了,你不用送了。”
鐵鎖不聽。
麥芬說:“確實不缺麥子了,你要來,空短篇小說手來就行,我還不叫你吃蔥花油餅了?”
鐵鎖笑笑,不說話,還是年年來。
就在這送新打的麥子、吃蔥花油餅中,麥芬為弟弟蓋起了新屋,為弟弟娶進了媳婦。麥芬也和早已復員回家的鎖子結了婚,成了家。鐵鎖的爹呢,也在這其中的一年,撒手西去。只是,鐵鎖仍是獨身一人。
“你該成個家了。”年年,麥芬都說鐵鎖。
“找不到呢。”鐵鎖說。
“要不,我從俺這山里給你說一個?”說過心中把本村和周圍鄰村細細過一遍,麥芬也覺得鐵鎖已是三十多的人了,合適的,還真找不出呢。
7
日子似乎就是這樣,一日日地過著。碰到難處,碰到需解決的難題,就總覺這日子是那樣長,那樣看不到頭。可日子過去了,回頭一看,也就那樣無稀奇地過去了,也不覺那樣長了,有時,反而覺日子過得有些快了,快得讓人沒空細細咂磨。
就在這樣的日子中,麥芬的兒子上完學,在山外找到工作了。
就在這樣的日子中,開拖拉機的錘子,早就開上了大汽車,在山外跑運輸,成了村里最早富裕起來的人。近幾年來,山里的年輕人呢,大都跑到山外去打工,干活,安家,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平日忙著這日子,麥芬和兒時的伙伴春花、二菊們,也極少見面,現在見了,這才發現,大家已不再年輕了,從別人臉上的歲月深痕,才驚異自己是啥面目了,感嘆自己也老了。
年年還來送麥的鐵鎖,麥芬細看去,也已顯出“人過五十天過晌”的景象,那壯實,那挺直的腰板,那輕快的趕路腳步,已開始逐年退去。
不想就在這時,麥芬卻遭遇到了人生的大難:她的丈夫鎖子,得病不治,撇下她走了。
來送麥子的鐵鎖聽了,默默然不說一句話。
吃著蔥花油餅,他也沒說一句話。
“你不用再來送麥子了,我自己在家,吃不了的。”麥芬說。
鐵鎖不說話。
“我去給他燒點紙。”吃過了,要走了,鐵鎖突然說話了。
第二年,麥黃時節,鐵鎖還是來送麥子,還是無話,還是要去給鎖子燒紙。
第三年,麥黃時節,鐵鎖來了,摩托車上卻沒帶麥子。
“我把人給你送來了。”鐵鎖對麥芬說。
“你瞧,村里的人,都不愿待在這山里,都跑外面去了。你這山外平原上的,卻要跑來這里?”麥芬說。
“俺爹當年常說呢,哪塊云彩都有雨,哪方水土都養人。”
“你不嫌這山里窮?”
“有人就不會窮。”
“你不嫌這山里苦?”
“有你就不苦。”
“你不要你那平原上的家了?”
“這樣你不就有兩個家了?”
“你年年送麥就為今天?”
“不是,從沒想過有今天啊。鎖子若在,我還是年年要來送的,原想直送到我走不動。”
想想,麥芬說:“你現在不用送了。”
“你天天可吃到蔥花油餅了。”麥芬又說。
在大山皺褶里的兔崖村,從此在那村中的石街上,彎曲的山路上,山坡上麥芬家的地里,就添了他倆早出晚歸、一起勞作的身影。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