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書法家索靖書寫的一通碑呢,就立在一條人來人往的大道邊。這一日,歐陽洵走來了,他看見了那通碑,也看見那通碑是索靖的筆跡,深得北派書風影響的歐陽洵,站在了那通碑前,匆匆看了幾眼,便調頭向前走了。他走了一程,回過頭來,又把那通碑看了一眼,是這一眼,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回頭來到這通碑前,又看了起來。他這次看得仔細,站著看累了,把他帶在身上的一塊碎布鋪在地上,坐了上去繼續看……太陽斜了,落到西山下邊,夜幕漸漸地圍了上來,歐陽洵沒有走,他睡在這通碑的旁邊,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起來接著看,一直看了三天,把索靖書寫的碑文,一筆一畫全都手摹心記,牢牢地復印在他的大腦里,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這通石碑……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學校的先生講了這個故事,我記下了歐陽洵,記下了歐陽洵學習書法的癡迷勁。
確定是,一個人成就一件事,沒點癡迷勁還真不行。
近些時日,我又聽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在《三秦都市報》上,說的是西安人任步武臨補唐碑的事。他從61歲始,經過十年時間,對現存陜西境內的幾通唐碑,自發、自覺地作了一次搶救性的臨補工作。其中,單就歐陽洵《九成宮禮泉銘》碑的臨補,便消耗了他六年的光陰。
家在關中西府的我,對《九成官禮泉銘》是比較熟悉的。
我知道,位于陜西西北部的麟游縣,距離西安僅有160公里,總面積1740平方公里,人口稀少,山青水秀,林草豐茂,是一所獨具風貌的自然公園。隋朝的皇帝,登基初年,就在麟游縣境修了一處避暑離宮,隋文帝楊堅非常心愛地給他的離宮起了個“仁壽宮”的名字。然好景不長,僅二世就被李唐王朝所取代,并在“仁壽宮”的基礎上大加改造拓建,使之更加壯麗輝煌,為時人不加掩飾地譽其為“離宮之冠”。原來的“仁壽官”也不叫仁壽宮了,改叫了九成官,唐天寶之前的幾位皇帝,一到夏天,都會毫不猶豫地起駕而來,直到暑去而歸。有許多軍國大事,都是在這里決策的,很長一個歷史時期,這里就是全國政治、文化的活動中心。
文獻記載,因為一場大水,九成宮遭受了毀滅性的破壞,許多宮室殿宇坍塌了,而獨留一通《九成宮禮泉銘》碑巋然屹立,在風雨中經歷了一千七百多年,這讓人非常感動。然畢竟風吹日曬,霜侵雪蝕,有許多字已泐蝕不清,使該碑的書法價值和文獻價值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
要知道,《九成宮禮泉銘》碑,是由大唐名臣魏征撰文,初唐書法大家歐陽洵書丹的,刻工雖無記載,但刻技之精湛,也是空前的,故有“三絕碑”之稱譽。歷代書評家公認,此碑的書法境界,堪稱歐陽洵的“登峰造極”之作,是為“中國第一楷書”。早在上世紀的60年代初,就被國家文物局定性為國寶級文物,予以嚴密保護。
任步武正是基于這一目的,來臨補《九成官禮泉銘》碑的。由于經費困難,任步武自己出資在耀州深山,購得一塊重達七噸的墨玉做碑,雇請了車輛和人夫,行程數百里,把這塊墨玉移至麟游縣的天臺寺博物館。在臨補書丹的時候,他不分寒暑,飽蘸朱砂,趴在石碑上認真臨補。夏天的時候,碑面熱得燙手,冬天的時候,碑面又冷得粘手,但他堅持不懈……其中,他結合歐陽洵的其他書法作品,對模糊不清或者殘缺不全的碑文,認真考證核對,往往只是一個字,而他卻要翻閱大量的文獻,并走西安。下蘇州,請教名家,力求與歐陽洵的原書格調一致,不失神韻。
此一工作,任步武一作竟是三年。2005年1月在人民大會堂舉辦“唐名帖補遺拓本”首發暨座談會上,文懷沙老先生獲贈一幅《九成宮禮泉銘》碑的臨補拓片,他在現場興奮地提筆題詞:存亡繼絕。光照初唐。
也許我們可以質疑文老先生的年齡及其他該質疑的問題,但他關于《九成宮禮泉銘》碑的臨補拓片的題詞是不錯的。初唐之時,包括歐陽洵在內,還有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三人,是要稱“四家”的,他們中歐陽洵又獨步首位,這是因為他的書法風格,不僅繼承了魏晉南北朝書法溫麗婉約的神韻,還吸收了北朝剛勁樸茂的特點,自成一家,深刻地體現出骨韻兼觸,重法尚意,質樸妍美的美學風尚,很好地展示了書家的自我生命意識,在歷史的縱向和橫向兩個方面,都作了有益的探索,對中、晚唐的書法藝術走向,產生了獨具魅力的推動作用。
我們知道,存世的歐陽洵書帖與碑帖,除了著名的《九成宮禮泉銘》碑外,還有《虞恭公溫彥博》碑,《皇甫誕》碑,以及《張翰帖》等。
張翰這個人是有趣的,他生活在中國歷史比較混亂的魏晉時期,歐陽洵著意書帖寫他,自有歐陽洵的道理,他一定是被張翰的生命精神感動了。
所謂“魏晉風度”,在張翰這個人的身上,體現得還是很充分的,歐陽洵的書帖稱他“縱任不揚”,跟大名士步兵校尉阮籍最像,因此落了個“江東步兵”的雅號。
作為江東望族家庭出身的張翰,在會元280年國破后,他是有一段彷徨的日子過了。到他放下亡國的情緒后,這就棄家北上,到洛陽城來找他的新世界。還別說,他這人真是幸運,一進洛陽城,就被早他來到洛陽的陸機所薦舉,做起“太子舍人”的差事。他這人的文采不錯,寫的詩被后來的李白看見了,引為自己的先師。譬如張翰的那首《雜詩》,起頭幾句是“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這可太有新意了,因為在他之前,沒有人用“散金”來比喻陽光照在黃花上的意象。李白感嘆了,他大贊“張翰黃花句,風流五百年”。同時不加掩飾地在他的詩句中,引用這一典故不下一二十處。
很是不幸,“八王之亂”爆發了。
而這時的張翰,來到洛陽,把好日子還沒過上多久,就卷進有點“智障”的晉惠帝家族之亂中,看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一幫子人,紛紛興兵奪權。在這生命攸關的時刻,張翰該怎么辦?能怎么辦?他不像薦舉了他的陸機,在戰亂中還要汲汲于功名,結果越陷越深,把自己攪和進去,最后落了刑戮而死的下場。臨死時,才恍然大悟,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啊呀!陸機想家了。但他思歸故里的念頭太遲了,不像張翰,在“八王之亂”初期,就敏銳地萌生了思鄉的情結。《世說新語》記載,聰明如張翰者,從來都是那么的“縱任不揚”,卻突然變得“低調”起來,他演了一出戲,來保護自己,“張李鷹(張翰字)辟齊王東曹椽,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榮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連名駕而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為見機。”
這段話把張翰算是說絕了。“魚白如玉、菜黃如金,隋人呼為金羹玉膾。”張翰之思戀“金羹玉膾”,真是太智慧,太有先見之明了。所謂“明哲保身”,張翰以家以美食作借口,該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怎么說,都有他不可忘卻的生命感懷。
自然,《張翰帖》的書法效果亦是非常高超的。從24歲到62歲,歐陽洵無法選擇的生活在唐之前朝的隋帝國中。雖然他不能選擇時代,但他能夠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個方式就是鐘愛有加的書法人生。
歐陽洵避世在他的書法生活里,可以睡在一塊前人豎立的石碑前三天三夜,他還有什么事做不好呢?到握著一管毛筆進入風氣一新的唐代,他所累積的書法境界,獲得了一次大爆發,說他是“初唐四家”之首,絕不是對他的溢美和恭維。
讀書可以知道,初唐之時,不僅國富民強,而且藝術的發展也表現出一種盛大宏闊的氣象來,儒、釋、道諸家思想雜融并存,使各個藝術門類都呈現出盛極一時的壯景。只就書法藝術而言,即“書家之盛,不減于晉”,進入到一個新的繁盛時期。歐陽洵獨從六朝遺法中蟬蛻而出,是這一時期舉足輕重的人物,故清人郭尚先在《芳堅官題跋》中,大贊歐陽洵“獨能以新意開辟門徑,所以為大家”。
歐陽洵開辟的是怎樣的新門徑?概括起來,可以說是“以南取韻,以北取骨,骨韻兼容。”
“初唐四家”中的歐陽洵雖為書法民意之首,然唐太宗李世民卻“獨善王羲之書,虞世南最為親近”。歐陽洵怎么辦呢?他是不會忘了自己的,堅持自己的風格不改,倒比虞世南的書風多了一些淬礪。
這太可貴了。
深得王羲之書法真傳的虞世南,我是認真揣摸過他的代表作《孔子廟堂》碑帖的,感覺他的筆致秀麗飄逸,結體婉轉和諧,氣韻流暢,外柔內剛,風姿綽約,深具王羲之書法的精髓。而歐陽洵就不拘泥此一端,在切實繼承的基礎上,他為自己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正如南唐后主李煜所評價的,“歐陽洵得右軍之力而失其溫秀”。這是一種嚴厲的批判了,卻恰好又昭示了歐陽洵與王系嫡傳書家的不同。阮元《南北書派論》謂:“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于啟牘,減筆至不可識;而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于碑榜。”歐陽洵的書風,所以獨特,就在于他把南派的“風流典雅”與北派的“淬礪樸素”完美地結合起來了。著名如《九成宮禮泉銘》碑就是這樣的典型,用筆結構嚴謹峭勁,氣韻秀逸凌厲。即使是后來的《草書千字文》,也通篇莊嚴厚重,縝密穩健,剛勁踏實。
書論《八訣》謂:“墨淡則傷神采,絕淡必滯鋒毫”;而且是,用筆“肥則為鈍,瘦則露骨”;結構須“相稱”、“映帶”、“朝揖”、“救應”,處處講究和諧均衡。我可以武斷地說,歐陽洵的書法,是把這種法則化的意蘊,全都充分地領悟并體現出來了。
如果說這就是書法所謂的“法”與“意”的契合,那么其更上一層樓的“質”與“妍”,在歐陽洵的書法實踐中,亦然有了一個完美的體現。
“質”與“妍”的書法意會,是孫過庭在他的著作《書譜》中提出來的,他認為流傳久遠的書法風韻是“古質而令妍”。想要說明這一道理,我們有必要對大陸版圖的地域差異進行分析。當時的北方,在尚武的精神影響下,所體現的書法風格,是偏于古樸淳厚、剛勁雄壯的,我們可以理解其為“質”;而南方飽受魏晉六朝遺風的浸淫,又偏于瀟灑飄逸、婉麗秀美,我們自然又可以理解為“妍”。與歐陽洵同為“初唐四家”的虞世南諸三家,都趨之若鶩地倒向了“妍”的一邊,惟歐陽洵不廢,既糅合了“妍”的風韻,又作了“質”的深刻探索,實現了從南派之“妍”到北派之“質”的變通,完成了他的書法“法意兼容,質樸妍美”的高度統一,為后世書家確立了一個研習的楷模。
我們感動歐陽洵,其根源大約就在于此。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