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村點火,戶戶冒煙”
A是河間市米各莊工業開發區一家貨運站的老板。2009年11月下旬,當中國質量萬里行記者隨同一位客戶來到這家貨運站時,他正忙里偷閑在網上“斗地主”。
巧合的是,當客戶明確提出想進點“翻新”離合器等汽車配件,請他幫忙聯系時,“你算找對人了。”A說。在遞給記者的名片上,A的身份是“米各莊xx重汽備品中心經理”。名片的背面則有些唬人——專業生產“北方奔馳”、“陜汽德龍”、“奧龍”、“豪沃”、“濟南重汽”、“東風康明斯”、“解放”等各車型離合器片、壓盤。
實際上,他的另一重身份是“xx離合器廠”的股東,廠長是他的哥哥。A家兄弟四人,“全搞汽車配件”,但分工越來越明確,A前幾年全國各地跑市場,現在主要精力用于經營貨運站。
30歲的A“入行”已經五六年,是兄弟排行中年齡最小的一個。而從外表看,他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面目清秀,甚至還有些靦腆,但他已經是兩個男孩的父親。“大的7歲,小的才一周歲半”,因為超生,“罰了兩三萬。”他用略帶自豪的口吻說。
在當地,A可以說是小有成就。兄弟四人經營著兩家離合器工廠,一家貨運站,“每人每年能分紅十幾萬。”
“沒有人嫌錢扎手”,得知客戶想要1000件貨,A卻有些為難,“我們這里翻新件、全新件,只要是汽車配件什么都有,但你要的量太大,沒有現貨——臨近年關客戶都想囤點貨明年用,現在所有的貨都供不應求,所有的廠子也都在加班加點。”當然,他同時表示,“可以幫忙調貨,十幾個廠子還有一些小作坊可以湊一湊,三四百件幾天之內問題不大。”
A所言非虛。2008年下半年開始的經濟危機似乎對這里的汽配行情沒有什么影響。當天晚上8點,記者開車在米各莊附近的幾個村子轉了一下,發現很多小工廠外面大門緊鎖,里面燈火閃耀。據記者調查,那就是在加班加點干活。
“村村點火,戶戶冒煙”,曾是河間留給外界的印象,但現在這種情況并不易察覺。一切都變得越來越隱蔽,防范越來越嚴。即使是白天,米各莊鎮、行別營鄉等汽配集中加工地的村莊,家家戶戶基本大門緊閉。
就在不久前,滄州工商部門下來檢查,包括A在內得到風聲的工廠主不約而同地采取了相似的措施——工廠大門外鎖,里面照常干活,“敲門是絕對敲不開的”。
更令工廠主們擔心的是,“這里離北京太近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有記者過來”。
冒牌,貼牌,自有品牌
“陌生人不能進廠”,這是當地汽配行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要想進廠,除非有熟人帶著。但經過謹慎而有節制的一番“盤問”后,周建增還是決定帶客戶現場看貨。
A的離合器廠距貨運站不算遠,大約有3公里。廠子并不是很起眼。“比我們大的也就八九十來家”,A自稱是中等規模“略略偏上”,不算流動資金投資四五十萬元,十來個工人。
這家工廠的加工車間不是很大,記者當場只見到3個工人——后來得知另外的幾個工人在隱蔽的南院“拆舊貨”。車間設備也并不復雜,有車床,檢測機,平衡機,還有打標機等。成堆的離合器片和壓盤,有的正在加工的,有的已經打好了包裝。而就在車間的一角,已加工好的離合器白色蓋子上面,赫然標注的是“北方奔馳專用”字樣,另外的黑色蓋子上面,標注的是“中國重汽專用”字樣。
A并不諱言這些是冒牌貨,“花這個價錢質量不可能達到標準,但還過得去,能用。”他輕描淡寫地說。
而這些復新件的質量確實也無法保證。據記者了解,正廠件有多道檢測手續,但這些復新件只有有兩道檢驗工序。“都是自己檢測,也就弄個大概,”知情人透露,“譬如找平衡,跟正廠比相差最少30倍”,甚至,“有時貨催得急,連平衡也不做,組裝好就走。”
一番討價還價后,A在報價330元每件的基礎上又降了5元錢,“325元,不能再降了,我一件就賺你15元錢,”他對客戶強調,“也就你要的量大,這個在市場上最高賣到過450元。”
回到貨運站,客戶表示還想看一下“全新件”是什么樣子。在經過一番電話聯絡之后,A最后同意帶客戶去一位朋友那里看貨。
這家工廠規模和A的離合器廠差不多。在得知客戶是初次來河間后,“我這里沒有翻新件,都是全新件和自有品牌,”這位50歲左右、滿臉警惕的工廠主B說。
“翻新的沒有多少利潤,這兒查那兒查的風險也太大,”B陪著客戶在他的車間轉了一圈,“我現在主要打自己的牌子,貼牌的很少,質量檢測不合格我堅決不允許出廠,當然了,價格也高些。”
而據記者了解,B也有一個專門的拆舊貨車間,只是和加工車間分處兩個地方。二者分開,主要是為了躲避相關部門的突襲檢查,這在當地汽配業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
期間,B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他對記者解釋,“全國各地,到處都在催貨,哎呀,趕不出來。”
臨離開前,B給記者提供了一份《離合器及壓板價格表》(如圖)。他提醒記者,“下來訂單之后,給我來電話,質量盡管放心。”
但一位“圈內人士”在看了B的價格表后判斷,“不是他說的那么回事。說是全新件,實際他那離合器上,不是彈簧是舊的,就是爪子是舊的,不然不可能這么便宜。要知道,離合器上的新彈簧一個0.6元,一個壓盤36個彈簧,這就20多元;爪子一套30多元,加上換銅套、銷子需要50多元,所以全新件不可能是這個價錢。”
這位了解內情的人說,即便是全新件,這些小廠生產的也質量不過關。“壓盤盤底一般沒問題,盤蓋就不行了,也有很多是新的,但都是小廠用鋼板直接沖壓而成,因為少一道蘸火工序,滄州那些小鑄造廠鑄造的新件實際上還不如舊的,蓋子里全是氣孔,密度不夠。”
據記者了解,通常說的冒牌貨就是指復新件,貼牌則是指純新件用別人的牌子,所謂自有品牌是指工廠自己注冊的品牌,一般是全新件。
“車毀人亡也不負連帶責任”
下訂單,交訂金,簽合同,這是A和客戶打交道的流程。
“你不下訂單,我就沒法許諾貨到底能不能趕出來。”幾天的交往中,A經常提到“誠信”二字。“我不能坐在椅子上就隨便承諾,做生意必須講誠信。不瞞你說,無論是新客戶還是老客戶,我們都是明碼標價,復新件什么價位,全新件什么價位,自有品牌什么價位,按質論價,按貨付錢。”
A的“理論”,在當地堪稱是通行的做法。
A的表弟,大約25歲,這位經營汽車啟動機的年輕人自稱根據客戶的需要,“我的啟動機至少出10種包裝”。他有些自負地對記者說,“在國際上,河間都已經有名了,每年開汽配會的時候,河北河間都有單獨展位,哪一屆汽配會,我們都去開訂貨會。”他認為,就汽車配件而言,“沒有比我們更精通的,全國這里最便宜”,河間的汽車配件全國最全,小到一個車燈,大到汽車的“心臟”發動機和變速箱,“只要是汽車上用的東西我們這里都有”。
他甚至半開玩笑地說,“要是組裝的話,河間的汽車配件組裝一輛汽車沒問題,”只是,“這樣的汽車不敢上路,估計一上路就散架了”。
但對于這樣的汽車配件現實中可能出現的問題,他們并不擔心。“我們廠五六年了,”A說,“比如飛輪壞了,打壞變速箱了,車毀人亡都和我們沒關系。我們不負連帶責任。”
“不負連帶責任”,也是當地汽配產品不成文的規矩。
這并非信口開河。據記者調查,就在去年,A的離合器廠生產的離合器質量出了問題,一輛斯太爾大車的主機被炸爛,還好沒出人命。雖是老客戶,事后也只賠償了兩三千元錢——部分是賠償一臺離合器的錢,另外的一部分是因為斯太爾大車流的機油污染了農田。
“那我把貨拉回去質量出了問題怎么辦?”對于客戶的擔心,A大包大攬,“售后你盡管放心,畢竟質量不太好,我們這里無限期退貨。”
這同樣并非虛言。據記者了解,時至今日,仍有2007年出產的貨間或退回給廠家,而廠家也照單全收——對于他們來說,只不過是拿回來再加工一遍而已,最終還是要回到客戶手里。
奇怪的是,A和其表弟均透露,“客戶退貨的特別少”。以A的離合器廠為例,“每天能生產100多件”,但“每月退回來的也就20件左右”。流傳的一種說法是,“退到正廠去了”。還有未經證實的消息說,曾有人專門購置河間的翻新件,盈利點就是往正廠退貨。
異地注冊
“河間汽配的牌子已經臭了。”當地一位工人如此感嘆。“一說是河間的肯定是翻新貨,假冒偽劣,甚至一提產地是河北,那這產品就不好賣。”
汽車網的一份資料中顯示:河北某些小縣城報廢汽車回收拆解及拼裝市場涉及多個鄉鎮、自然村,從業人員近兩萬人。
坊間,河間貨幾乎成了翻新件與假冒偽劣的代名詞。有人戲稱,如果某天你的汽車零部件莫名其妙地出了問題,那可能就是因為用上了河間貨。
這,是籠罩于河間汽配之上一縷難以抹去的灰色。
而據官方資料,20多年來,河間汽配已形成以米各莊鎮為中心,南北縱向80華里,東西橫向30華里的“汽車配件產銷走廊”。走廊內擁有專業市場2個,生產加工企業900余家,專業村60多個,“專業市場+企業群+專業村”的汽配運營模式基本成型。
問題恰恰在于,這些汽配企業良莠不齊,大部分規模偏小。以號稱華北地區“最大汽配市場”的米各莊鎮為例,一個直觀的對比數字是,把當地三大支柱產業的汽車配件、耐火保溫材料、化工產品全算進去,固定資產投資200萬-3000萬元的規模企業只有20多家。
河間市對此曾總結為:“大群體、小規模、科技含量低、高污染、低效益”。為徹底改變這種現象,河間政府部門一直積極推進其上規模、上檔次,甚至不惜進行戰略性調整,向建筑、家電、交通為主的方向發展,但河間汽配頑疾似乎并沒有得到根治。
而與此同時,伴隨著外部形勢的變化,河間的汽配企業也在悄悄地發生蛻變。
A的離合器廠,盡管看上去是徹頭徹尾的河間本土企業,但據知情者透露,其實際是在長春注冊的一家工廠,“長春那邊有一個空殼公司,在北辰租了個廠房,當年設備什么的也都拉過去了,但注冊完后就都撤回來了,只留了一個人看著,接接電話什么的。工廠的銷售人員對外絕不會說是河間的,只說是長春的廠子。”
“現在這邊大部分都是異地注冊”,這位知情者說,“產地就是注冊地,真正打河間牌子的已經很少了。”
“一年好幾個億”
與河間汽配名聲在外相對應的是,每年慕名專門前來“考察”者絡繹不絕。而其中的一部分會逐步成為固定客戶,然后又通過人際傳播滾雪球一樣把網絡慢慢擴大。
A手頭的客戶以小客戶居多,但也并非沒有大客戶。“廣州那邊都是大客戶,一年要1000多萬元的貨。”而A家兄弟的兩個工廠,一年的產值只有大約300萬元左右。巨大的市場缺口也讓他有了更大的財富夢想。
而他想把夢想變成現實的辦法是,招商引資。
就在貨運站旁邊不遠的地方,有屬于他的3畝空地。在他的規劃中,那就是未來的廠房。“有人出60萬元買我這3畝地,我沒賣,”他對記者說。
A夢想有一天,能有“大股東投資100多萬,占50%股份”,而他負責貨源、加工、技術、市場等,“大干一場”。他自信有這個實力,“外面人在這做廠的還很少,主要是沒有關系根本做不起來。”
當然他也并不怎么著急。就他目前經營的貨運站而言,“一天出十幾噸貨”,足夠他衣食無虞。
A只是河間汽配灰色調上的一個音符。在A想方設法擴大規模的同時,河間的假冒偽劣汽配究竟發展到了多大規模?2001年,央視《經濟半小時》給出的數字是:“制售假冒汽配的收入,占到河間市當地產值的十分之一”。近10年過去了,這一數字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A不愿回答這樣的問題。但他透露,和他同樣情況的貨運站,“加起來一天至少出幾百噸貨”,以離合器為例粗略計算,一個離合器100多斤,一個離合器幾百元,保守算下來也“好幾個億”。而可供比較的另一個公開數字是,“米各莊汽車配件市場,經營上萬個品種的汽車零部件,年交易額達20億元”。
“該坐坐了,就是要錢了”
曾經有個流行的說法:關系也是生產力。這一說法至少在河間汽配的小環境中得到了應驗。
“干什么都需要關系”,A不止一次提到他所擁有的社會關系。在他看來,擁有關系似乎比其他更有面子。“別看我看著老實,真要有事的話,一個電話,二三十號人馬上就能招呼過來。”
當然,各種關系中,與“相關部門”的關系要顯得更重要些。A透露,每年打發各類關系大約需要三四萬元。譬如貨運站,背后要有公安局的人;譬如工廠,要有工商的熟人;再譬如……
“平常過來喝酒,到時候了借錢。一般上下半年各一次。”描述最形象的是A的表弟,“到來之后,就說‘沒錢花了,借2000塊錢’……趕到年底了,就打電話說‘老長時間沒在一起了,想你了,該坐坐了,這就是要錢了……’”
所以他們不怕“相關部門”,最怕的是記者。“一不小心就傾家蕩產”,A說。事實上,自始至終他也沒有完全消除對記者的懷疑。他甚至試探地對記者表示:“你們即便是記者也沒關系,我這點事判不了死罪,頂多關個三兩年,我出來之后照樣東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