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虎家的土改

向春，原名任向春，筆名向春。居蘭州。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學員。甘肅“小說八駿”之一。發表中篇小說多部。著有長篇小說《刀子的溫存》、《河套平原》、《妖嬈》等五部。獲敦煌文藝一等獎。

河套的深秋，天冷得早，樹林子村所有的樹都落了葉子，連牛二虎家的三頭耕牛身上的牛毛也越來越少了。牛二虎在河灘地里放他的牛哩，一件白茬子皮襖輪流蓋在三頭牛身上，他全身打著冷戰圪蹴在牛屁股后面。牛尾巴一撅，吧嗒掉下一砣牛糞，牛二虎趕緊把凍僵了的腳埋進熱牛屎里。一股暖流沖進全身，他滿足地呻喚一聲。他心里疼他的三頭牛哩，要不是這三頭牛長年累月地給他耕地，他有五個腰都累折了。麥子在的時候，打心眼兒里疼愛這幾條牛，他疼愛牛就是疼愛他哩，牛受的多了他就受的少了。想到麥子他的眼睛就潮了，幾年前的綏西戰役，潰逃的日本人把一個蹂躪的沒有顏色的日本軍妓扔進了退水渠，是牛二虎把麥子當成一個啞巴撿回家的。茍活了幾個月麥子就死了，燒死在他家的糧倉里。麥子的走抽起了他的骨頭，從此他的腰就彎了。他黑著臉走在村頭，遠遠地看，像走過來一把生了銹的鋤頭。

他佝僂著腰一哈一顛地把牛吆進圈，他的老婆親圪旦坐在一塊壓菜石頭上捻毛線，她手里的毛就是三頭牛身上的毛。他想翻起眼皮瞪她一眼，余光看見親圪旦的一雙鳳眼像兩把鐮刀勾他呢，他趕緊閉上了眼睛，眼不見心不煩啊。他圪蹴在牲口圈門上抽旱煙，圈里的三頭牛像滾水煺了一樣赤身裸體地擠在一起，哼哼唧唧的，已沒有了過去的倔強和雄壯。一到交九，沒了毛的它們就離死不遠了，況且親圪旦不給他們喂料了。馬上就要土改了，親圪旦不可能給別人家養牛。鄰近的幾個鄉都開始分地主老財的浮財了，還有幾個大地主被鎮壓。依牛二虎家的幾百畝地牛二虎不可能吃槍子兒，他就在地主或富農的邊上，要是能靠在富農這邊，家里的財產是分不走的。要是靠在地主這邊，浮財肯定是保不住了。牛二虎倒不怎么心疼他的地，就心疼他的牛，牛是活物，每天用眼睛看他哩。牛活著就會在地里耕田，在野地吃草，他還可以看到它們。他寧可把他的牛分給村里的張三李四王麻子，哪怕給了馬騾駒，也不想把牛凍死。馬騾駒是村里最窮的人，是牛家的活仇人，仇是上一輩結下的，一根繩子挽了一個死疙瘩，兩輩子都沒解開。

可是親圪旦用她的唱戲的尖細的二人臺的腔板對牛二虎說，我要吃牛肉，三天之內我要把牛肉吃到嘴里，但我不想看見牛血。牛二虎聽了心一驚，吃牛肉，誰不想吃牛肉，可吃自己家的牛的肉就相當于吃自己家的人的肉，誰能張開口呀。吃牛肉還不讓見牛血，見了牛血就說明牛是他們殺的，牛家就有了銷毀財產的罪名。親圪旦顯然是要殺牛不見血，只吃牛肉不承擔別的責任。這個女人的心是一把兩股叉，總是使一份力傷兩處人。牛二虎的身子風匣般抖動起來。

牛二虎終于跳起來說，你這個妨祖老婆，你的心長藍毛了嗎?

他從來沒有這么高聲地和老婆說話，話一出口，他先愣住了。只見親圪旦從壓菜石頭上飛起來，騰出一只腳就讓他的下巴頦咔嚓一聲掉了下來。

親圪旦的這一套路他領教過無數次了。牛二虎怒火萬丈，但還是托著下巴圪蹴下來，說，我說錯了，我歪嘴和尚念錯經了。

應該說牛二虎的家業是娶了親圪旦以后才掙下的。親圪旦十歲父母雙亡，留下一個弟弟咧著大嘴要吃飯，于是她進了戲班子，學得了唱念坐打一身好手藝，藝名親圪旦。她在二人臺戲班子里演旦角，俗稱抹粉的，她專演苦命女人玉蓮、方四姐、小寡婦，個個演得活脫脫的直流苦水。臺下她長的方額厚嘴，一對大乳房忽顫顫地會說話一樣。一上臺就低眉順眼溜肩瘦腰，苦命相，一把能攥出水來。幾年里她就唱紅了黃河兩岸河套南北，農閑的時候，十里八村的男人們就跟著親圪旦的戲班子轉。那時候的牛二虎娘死的早跟著酒鬼爹過日子，幾畝薄田越種越瘦，長出來的苗比他爹頭上的毛都稀了，吃了上頓沒下頓。鄉親們說，家里沒個女人摟攬，鍋臺上的酸米罐子就是空的。可牛二虎的爹說，家里有了女人不就驢槽里多伸出一張馬嘴，不廢料么。唉，天生的扒皮人家，爛泥敷不上墻，牛二虎二十幾了還沒有女人。懷著對爹的仇恨，閑了他就擔著貨郎擔子跟著戲班子走，賣些針頭線腦的東西換幾個錢。開演前，他湊到后臺，給親圪旦遞一只剝了皮的水淋淋的大蔓菁。親圪旦羞澀地看他，抿著嘴背著手不接。牛二虎就拉親圪旦的胳膊往她的手里塞。親圪旦背著身子坐在一個包袱上，把蔓菁放在一對大奶子上一口一口地啃，有時他看見親圪旦在抹眼淚，他知道戲班子里的女人苦。親圪旦十六歲的那一年秋天，可能是上臺前多吃了幾口牛二虎的甜蔓菁，中間上茅房就被藏在茅房里的一個男人摸了。后來這個男人到處說親圪旦的兩只大奶子是假的，是兩袋子蕎麥皮。親圪旦的戲班子一開鑼，臺下的一幫二流子就喊，蘿卜紅蔓菁綠，腔上兩袋蕎麥皮。牛二虎就把拳頭大的蔓菁往他們身上扔，一幫人沖過來就把他打了個稀巴爛。等他醒來時，天上掛著七顆星星，他躺在親圪旦的懷里。親圪旦說，我再不唱戲了，你領上我和弟弟栓住走吧。牛二虎喜出望外啊，紅心蘿卜紫皮蒜，我沒老婆你沒漢，天上掉下金元寶呀。

牛二虎一手拉著親圪旦一手拉著弟弟栓住進了家門，酒鬼爹正抱著空酒壇子打哈欠哩。一聽領回來的女人是親圪旦還帶著流著鼻涕的小舅子，就嚎開了。他作勢撲過來往出推親圪旦，趁機在她身上摸了幾把。親圪旦不動神色地腳踝那么一勾，酒鬼爹就趴在了門后的水甕沿子上。隨后他止住了干嚎。他以為親圪旦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沒想到她身上那么瓷實。親圪旦過來攙扶他順便叫了爹，酒鬼爹也就訕笑著應了。

嫁到樹林子的親圪旦讓人刮目相看了。入了洞房的第二天雞叫二遍時，他就把酒鬼爹、牛二虎和栓住叫醒了，每人手里塞了一海碗臊子面說，從今兒開始，每天雞叫二遍就出工，把自己家地里的營生做完了，就去村外沒有人收留的白堿地開荒。每人挖一個化糞池，拾糞漚肥。牛二虎負責派活定任務，你們三個互相監督。營生做的好肯賣力氣，歇了工大鐵鍋里有燜面盡飽吃，爹還有酒喝。偷奸耍滑腰來腿不來的，或者三個人串通蒙蔽我，只能圪蹴在門后頭舀一瓢涼水就著西北風喝。三個人面面相覷之后打著飽嗝提著鐵鍬走了，一路上各懷心事。栓住想，我姐當家我的肚皮就不會癟。牛二虎想，夜來個黑夜軟的像一筷子粉條，今兒一激靈起來咋就硬成個碓臼。酒鬼爹想，一分錢沒花娶回個頂神棍，老子我油鹽不浸，我看你把老子蒸著侍候呢還是煮著侍候。酒鬼爹坐在地塄上曬太陽，他不服氣。我還沒死哩，她憑甚當我的家。牛二虎本來就嫌棄他的爹，就說，讓你當家我們連泔水都不得喝。爹跳起來說，你有了老婆忘了爹。牛二虎說，沒有老婆的時候我也不待見你。

親圪旦喂了一口豬，男人們肚里有油水了，能省不少糧食。她跟鄰居苗有才家借了一口袋玉米面，早晨雜鍋面里撒幾把玉米面，面條稠糊稠糊的，吃的他們肚皮鼓鼓的。晚上她把雜和面發得脹脹的，饅頭大的頂在了鍋蓋上，吃一個就覺得吃了兩個。終于糧倉里有了糧食，借苗有才家的玉米還的是白面，趁人家不注意就倒進人家面甕里，河套人心就是這么實。親圪旦在糧房和糧倉門上掛了兩把鎖，鑰匙吊在自己的屁股蛋子上。鑰匙丁當丁當一響，酒鬼爹就坐在窗臺上破口大罵，他左右手在自己的老臉上扇著說，羞死了，臊死了，樹林子村頭號的松包軟蛋，祖宗都羞得在棺材里吐含水哩。女人當家，要男人撓(尸+求)哩。我要是你，拔上一根(尸+求)毛都上吊了。爹是在罵兒子牛二虎，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快把他老人家氣日塌了。

可是親圪旦嘍嘍嘍地叫豬哩。這是親圪旦親近牛二虎的一個暗號。成親的第二天，親圪旦就給自己男人立了規矩，干活要是干不到全身稀軟不能進她的被窩。牛二虎說，那我都全身稀軟了進你被窩做甚哩。親圪旦說，你放心，我侍候你。親圪旦嘍嘍嘍地一叫，牛二虎的兩腿就夾緊了。他挪在自己房里，親圪旦就把他捋到了炕上。爹罵得更緊了，喉嚨像一口破風匣了。牛二虎說，我害怕，爹沖進來咋辦。親圪旦說，怕什么，他脖子上面長的不是臉嗎?

到了春節，牛二虎的爹永遠閉上了他的嘴。

到了年關，牛家的營生還沒做完。營生營生，親圪旦總會讓營生生出來，親圪旦說，營生要是能做完就不叫營生了。爺倆加上栓住把凍得鐵硬的荒地翻了幾個個，把樹林子方園十幾里的糞都撿進牛家的化糞池，可憐栓住整天跟著別人家的牲口，人家牲口的屁股一撅，他就把手伸上去接，樹林子村的人恥笑這個外來戶，有一句俗語，外來戶，膠皮肚，意思是外來戶總也吃不夠。就調笑說，栓住，擼起袖子伸進手去掏呀，外來戶。殺豬了，親圪旦只給他們放開肚皮吃了一頓朝頭肉燴酸菜。她把半扇肉賣了買了布，另外半扇腌了裝進壇子里，還封了蠟。她說，冬天就吃豬下水，開春以后正好豬下水吃完了再接上腌豬肉，我們牛家一年都油油水水的。醉鬼爹知道，這個兒媳婦會過日子。可他就是看不起這個媳婦，因為這個媳婦是撿來的，不值錢。只有通過三媒六證八抬大轎娶回來的才是金香玉，不要錢的哪有好貨色。所以他要跟她較勁。他盤腿坐在炕上，拿出一沓金圓券(閻錫山屯墾隊在河套發行的貨幣)噼里啪啦地數。親圪旦知道他在秋天收糧的時候私自賣了幾麻袋麥子收了錢，看在他腦袋上受的毛都沒了，沒打他的老臉。看著他數錢，親圪旦說，爹，這么多錢得收好，別喝醉酒丟了，要不交給二虎給你打口壽材，打柏木的。牛爹翻起眼皮吧嗒一聲剜了她一眼，右手上的票子在左手上扇著說，咱家要是有個腦子清楚的人，這肥水還能流了外人田?親圪旦知道爹在欺負她，侮辱她，她脹紅著臉邊往外走邊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牛爹沖著親圪旦的后背啐了一口說，妨祖圪旦，早晚也得摘了你的下水就酒喝了。

親圪旦托人從陜壩帶回一壇腰窩酒，想在大年三十全家喝一頓。可爹偏要在大年二十九喝，他說灶王爺規定必須大年三十喝酒嗎?他把糧房門幾腳踹開，把豬頭拎出來扔進大鐵鍋，讓牛二虎添柴煮豬頭，他說，我偏要大年二十九喝燒酒就豬頭肉哩，我看誰能把我的(尸+求)咬了。他把酒壇子抱在懷里圪蹴在炕頭上，就著煮豬頭的香味兒小口小口地抿著。他還左手和右手劃拳，左手輸了喝一口，右手輸了再喝一口。俗話說，火到豬頭爛，煮豬頭是很要一些工夫的。添第二燈油的時候，牛二虎看見爹靠著酒壇子睡著了，嘴角還淌著一縷口水。正在這時他聽到親圪旦嘍嘍嘍地叫他呢，他往爐堂里添了一根榆木樁子，往爹的身上蓋了一件老皮襖就到自己房了。親圪旦脫了衣裳一口吹了燈，對牛二虎說，你辛苦一年了，今兒個你把一年的工錢掙回去。天亮以后，他們到鍋里撈豬頭，豬頭爛成了穗子。親圪旦圪蹴在地下搗蒜，牛二虎搖醒爹起來喝酒就豬頭肉。可是爹又干又硬地躺著，早咽了氣。牛二虎沒想到，爹肚子里的腰窩酒燒著爹，煮豬頭火熱的炕頭烤著爹，爹被燒死了。牛二虎一把拽起親圪旦說，你為甚偏偏在煮豬頭的時候嘍嘍嘍個沒完?爹讓你燒死了。只見親圪旦揚起一只手就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說，你爐堂里放了榆木疙瘩，還給你爹蓋了老羊皮襖，走，到保長家說理去，兒子害死爹也是要償命的。牛二虎立刻圪蹴在地下，下了軟蛋。

可以說牛爹葬得很風光，牛爹死出了財主的樣子。親圪旦拍了板，二虎去，借村里苗有才家的柏木壽材。后套有個講究，誰借了家里老人的棺材，誰的壽命就折在老人身上了，你家的老人活完自己的壽命接著活另一個人的壽命，命長著呢。所以后套的老人喜歡突然去世的人借自己的棺材。這棺材那個齊整就別提了，二指厚的板子，撲鼻的柏木香味，大紅漆面上描金勾銀盤龍附鳳。這具豪華的棺材讓牛二虎家蓬蓽生輝，喪葬的規格不自覺地也得提高。在河套，辦好紅白喜事是需要實力的，通常鄉親只是蒸了花饃點了紅彩送到主家，之后就攜全家老小吃流水席，從發喪那天吃到起葬那天。一個冬天村里要是不死人，人們的嘴里就寡淡得直流含水。親圪旦支了七天的大鍋，油炸糕，豬肉燉酸菜。村里的女人看牛家沒有親戚哭手少，她們就自覺地朝九晚五大放悲聲。哭喪是很有講究的，四六對仗，高低錯落，中間夾著悠揚的哭聲，悲天搶地，再由高亢轉向幽咽直到氣若游絲，之后再把一口氣猴皮筋似地從很遠的地方拽回來，第二輪開始了。“碓臼臼走得早留下個兌杵杵活得難心哩。十冬臘月你肚里有酒有肉飽著走了就不要恓惶了。家里娶了個頂神棍當的好家了你滿心滿意地走不要回頭了哩。”

葬了牛爹家里就剩下了四堵墻一爿炕。親圪旦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開春后，牛家從苗有才家借了種子下了地。從口里來了一個逃荒的閨女想尋個人家，親圪旦一看臉面還算周正，就給栓住定了親。定了親不是成親，他們住在一個院子里，干一樣的活，但不能同房。親圪旦管理牛二虎的辦法也實施在栓住包括后面出生的兩個兒子身上。大牛和小牛沒有鍬頭高就開始做地里的營生了，娘對他們說，你倆誰賣力氣誰就吃白面饃饃夾油渣。長大了，就說，你倆誰賣力氣先給誰說媳婦。男人活著不就是這兩件事么，親圪旦用滿足人的方式控制人。大牛小牛也近二十了，她還不給尋媳婦，他們勞動一個比一個好，根本不知道該給哪一個獎勵一個媳婦，如果都給娶了，那誰還賣命呢?

她給大牛和小牛說，男人一沾女人骨頭就軟了。如果親圪旦念過書的話，可能會說，男人無欲則剛。

可是牛二虎有欲，他怕親圪旦，他打心眼兒里怕。準確地說，牛二虎對親圪旦一半是畏懼，一半是向往。親圪旦總是在他絕望的時候給他一點甜頭，他像一個沒有斷奶的孩子總是惦記著那一口。直到麥子出現以后，他才明白，親圪旦哪是個女人，簡直就是個母夜叉。他過去喜歡戲臺上的親圪旦，其實喜歡的是方四姐、玉蓮和小寡婦。

想起麥子他的腿就哆嗦，旱煙嘴伸不到嘴里來。親圪旦說，起來，別裝死，我最討厭你這一副水襠尿褲的(尸+從)樣。去，碾一點新米去，三天后吃牛肉。

親圪旦想做的事情沒有做不到的。第二天，他看到最壯實的那頭花白牛耳朵耷拉了，眼皮耷拉了，襠里的一嘟嚕肉也吊在了兩腿間。牲口跟人一樣，病了襠就稀了。這時，土改工作組選出的村代表，牛二虎家的鄰居苗有才來牛二虎家宣傳土改政策，牛二虎怕苗有才看見他家的牛都沒了毛，他臉色發白，大腿上的毛都哆嗦起來。過去苗家的日子比牛二虎家好過得多，可前幾年他的寶貝爹聽人說洋煙包治百病就抽上了洋煙，眼見的家里就倒塌了。村里人說，苗家倒霉在和牛二虎家做了鄰居。細心的人看見，娶回親圪旦以后，親圪旦號召家里的人翻修房子，他家的房檐比苗家的房檐高出去一扎哩，誰家的房檐高誰家的勢力大，苗家的風水轉到牛家去了。苗有才現在是樹林子村的窮人了，是土改代表，是農協委員，洋火頭頭大小也是個圪旦。他指手劃腳地顛三倒四地說完了土改的政策，就盯著牛二虎的雙腿看。牛二虎就抖得更厲害了，他指指下面說，夾著一泡尿呢。苗有才板著臉說，嚴肅一點，把我剛才講的土改政策說一遍。牛二虎用下頦指了一下親圪旦說，讓她說。親圪旦靠在炕沿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兩只奶子平穩地放在胳膊上面，她說:

“放手發動群眾，依靠貧農、雇農，鞏固地團結中農，中立富農，徹底消滅地主階級封建勢力。貧雇中農團結起來，打倒地主階級。實現耕者有其田，解放農村生產力，發展農業生產。”這一套親圪旦早背會了。

牛二虎也想表現的積極，就插話說，甚叫個生產力。苗有才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這都不知道?就是生娃的時候要賣力。牛二虎連忙點頭說，就是就是，我就是個生產力，我老婆生大牛小牛的時候我攥著拳頭使勁哩。苗有才說，不要打岔，說說你家的地。牛二虎說，那甚是個階級敵人。苗有才說，你家要是劃成地主成分，你家所有的人都是我們村的階級敵人。牛二虎你別打岔，說說你家的地。牛二虎說，地是有一點，地沒蓋子，誰都能看得見，都是荒地。苗有才說，什么荒地，是肥地。牛二虎說，以前是荒地，是我全家撅著五六個屁股養成肥地的。苗有才不耐煩地說，肥地養成荒地了像我們家就不是地主，荒地養成肥地了像你們家就是地主。親圪旦說，地主不地主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苗有才說，反正你家就在地主邊邊上。親圪旦說，站在井邊邊上的人那是打水哩，站在井邊邊里頭了那就是掉在井里的大頭鬼，就一個邊邊，韭菜葉子那么寬，人跟鬼就不一樣。苗有才就是從后腦勺上再劐開一個嘴那也說不過親圪旦。他瞪了牛二虎一眼說，過兩天就知道你們家是打水的了還是大頭鬼了。說完背著手走了。這人一窮就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第三天，牛二虎的花白牛有進的氣沒出的氣了，臉上還趴著兩條凍僵的眼淚。親圪旦人模狗樣地叫來了村代表苗有才和她的媳婦李梅花，她說，看，不行了，現在抹一刀放了血，肉還能吃，這么大一頭牛，全村人解個饞。苗有才看了牛說，牛身上的毛呢?親圪旦說，唉，別提了，天冷了，我怕牛凍著，就在牛圈攏了堆火，沒想到把牛身下的柴燒著了，把牛毛都燎了。親圪旦跟苗有才的媳婦李梅花關系好，親圪旦跟他們家借了糠還米借了麩子還面，兩個人還經常說一些貼心話。親圪旦看了李梅花一眼，李梅花雙手護著肚子往上面托了托。李梅花懷孕了，肚子里缺油水哩。于是苗有才也就擺擺手說，抹脖子吧。

牛二虎家的五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指揮下捋胳膊抹袖子剝牛皮劐牛肚。哪來的五個男人呢?除了牛二虎父子三個，栓住，還有周大，是牛家的長工。掏牛腸子的時候，牛二虎的手觸到了一截硬邦邦的東西，他撥開熱乎乎的腸子，在肛門里塞著一截斷折了的碓杵，這一截碓杵一直扔在家門后頭，有時頂門，豬拱門時就打豬。這截石頭碓杵還熱乎著哩。牛二虎的心抖動起來，血沖上了天靈蓋，他血紅的眼睛瞪著親圪旦，提起碓杵就砸在了親圪旦的腳下。他說，我日你媽的親圪旦，你把我的牛憋死了。親圪旦今天還穿了一件新夾襖，是大盛魁里的碎花細市布，縫得很服帖，像是從渾圓的身子上長出一坡的花草。她的腳動都沒動一下，她吊著嘴角冷笑，她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動不了她一根毫毛，他從來不是她的對手。她扭了腰轉過身的時候說，牛二虎，把你的屁眼兒也得看緊了。

這是一個陰霾的傍晚，樹林子村的所有煙囪冒出了白白的煙，牛肉在每一家的鐵鍋里騰騰騰地跳著吱吱吱地叫著，猜拳的聲音霧一樣漫開。親圪旦讓全村的人都吃牛肉，全村的人就嘴軟了。牛二虎披著那一張沒了毛的牛皮圪蹴在牛圈里，他得看著另外的兩頭牛。

樹林子村的煙囪都醉了以后，親圪旦“嘍嘍嘍”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這聲音早已不是叫他牛二虎了，牛家另外來了一個男人周大。自從麥子走了以后，他就沒有近過親圪旦的身，他嫌她臊氣哩，這個女人肚子里的腸子是一條毒蛇。牛二虎看見親圪旦炕上的燈挑得亮亮的，表明她明人不做暗事。她瓜瓜瓜的笑聲左右耳光扇在他的臉上。牛二虎從牛圈里跳出來，一腳踹開親圪旦的門，他看見親圪旦像一只白條雞騎在男人的上面正咕噠咕噠地叫哩。牛二虎說，我告訴村代表是你害死了花白牛。親圪旦叫完了最后一聲，倒了一口氣說，明天的土改會上我把你和日本軍妓的骯臟事也抖摟抖摟。我正愁沒地方說呢。

親圪旦穿著一條藍陰丹的褲子扎了黑腿帶擰巴擰巴往村委會走，后面跟著彎著腰的牛二虎，再后面是大牛和小牛，噘著的厚嘴唇能拴頭驢。本來去年娘托媒給他們說了陜壩的一個閨女，說誰勞動好就給誰先娶媳婦，可偏趕上去年年景不好，先旱后澇，糧食收的沒有上一年多，娘就說過年再說吧。媒人說，先說下下年再娶就行了么，要不人家閨女非得等你家的兒子嗎。可是娘說，早說下一年就得管閨女一年的穿戴，不給穿了臉面上不好看，給穿了明明就吃虧了。當年說下當年娶多好。大牛和小牛噘了一年的嘴，可親圪旦娘說，男人就得有點盼頭，男人沒盼頭就沒活頭了。

村委會其實就是舊保長家麥場旁的兩間土坯房，一扇窗子，豎插著柳條。有一溜大炕，足能坐二十人。親圪旦往門口一站，苗有才說，做了八府巡案了不緊不慢的?轉過臉去對土改工作組長郭振海說，郭工作，這就是牛二虎家的。郭工作說，你當家的呢?親圪旦閃開身子，牛二虎哈著腰，兩只胳膊放在后背上，兩只手握成一個疙瘩。郭工作忙說，不用鞠躬，不用鞠躬，你現在還沒有劃成分，你要真劃成地主，你向人民低頭認罪。村里幾十口人哈哈大笑，說，他就是個羅鍋，他娶了個厲害老婆，每天下跪就羅鍋了。說著，屋里屋外就坐滿了人。樹林子村是一個小自然村，統共二十幾戶人家。別的村都有大財主，都不同程度地分到了五大財產。樹林子村數牛二虎家的地多了，可牛二虎家當家的是親圪旦，這個女人厲害，不是撒潑的厲害是會講理的厲害，唱過戲的么，嘴皮子抹了麻油的。所以人們想牛家的地但還是有點怕親圪旦。人們心里都想把牛家劃成地主，分一點牛家的地，牛家的地都是用糞侍候出來的，冒油哩，別人家的地上的麥子一穗八十顆，牛二虎家的一穗一百多顆，跌進辛苦的么。如果牛家劃不成地主，他們就沒地可分了。所以牛家劃不劃成地主，對樹林子村很重要。

工作組的人一順兒坐開，有郭振海，高山，還有村代表苗有才，貧雇農代表馬騾駒，民兵連長順子，婦女代表李梅花。郭組長說，今天我們劃定樹林子村牛二虎家的成分，根據《土地改革法》和《綏遠省土地施行辦法》，群眾們要心明眼亮，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現在請牛二虎自報牛家的五大財產，看與我們工作組調查來的情況有沒有出入，之后大家踴躍發言，爭取又快又準確地劃定牛二虎家的成分。

大家眼睛都盯在了牛二虎身上。牛二虎圪蹴在水甕邊上，抱著煙袋腦袋勾進了褲襠里。坐在炕沿上的親圪旦挪了挪藍陰丹的屁股，說，女人說行嗎?沒等郭組長點頭，她又說，現在有了《婚姻法》了，國家說男人女人都一樣了，他是個沒嘴兒的夜壺，還是我來說吧。

從我進牛家說起吧。都是鄉鄰鄉親的，我這點底細大家都知道，也不怕丟人。我進牛家，沒有媒妁之言，也沒有花轎，是我親自邁開雙腿跨進了牛家的門檻，我就成了牛家的媳婦，真的，連天地都沒有拜。我進這個家最大的用處是把家里的男人吆喝出去賣力氣，開荒，種地，撿糞，說不好聽的，我們家的男人身上都是一股大糞味。就這樣有了幾百畝地，糊住了全家人的嘴。可是小日本來了，我們沒有飛機大炮，就炸開渠口用水淹他們，義和渠一炸開，水就像老虎一樣撲進了我們家的地里。地歇了一季的種，我沒有心疼我家的糧食，有了國家才有我家，有了大家才有小家。小日本投降了，灌了水的地長出一指厚的白堿，全家又撅起屁股拾掇頑堿地——親圪旦的言外之意是，抗日戰爭打鬼子，雖然牛家沒扛槍，可是他們是出了力的。

郭工作聽出來了，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如果她家不是有那么多的地，是土改的對象，這個女人當婦女代表最合適，能說，會說，覺悟還高。

苗有才聽見親圪旦哭窮哩，就打斷她的話說，你就說近三年來你家有多少地吧。

親圪旦瞪了苗有才一眼說，馬槽里咋伸進個驢嘴來?你急甚哩，尿憋了上茅房去，多積點肥。她嘴里的“肥”字拉得很長，在河套，肥是一個有意思的詞，比如所有動物的糞便是肥，所有植物腐爛后是肥，肉大脂肪多叫肥，地好愛長莊稼叫肥，女人長的可喜能生娃叫肥，男人搞的女人多叫肥。人們哈哈大笑起來，震得炕皮嗡嗡地響，苗有才紅了臉。

親圪旦接著說，我家現有八百畝地，地沒有蓋子，大家都看見的。地是不少，可這些地一多半是荒地，是用汗珠子侍候的長出莊稼來。我家八口人哩，兩個兒子正說媳婦哩，娶過了人就更多了。如果只有三口人，地是多了點。可我家整整八口人哩，有六個人常年在地里受，只是在搶收的時候雇幾個短工。我家自種地五百畝，年產糧食二百五十石，這在全村是平均畝產最高的。不是牛家的麥子長著兩頭穗兒，是牛家的人兩頭不見太陽用侍候爹娘老子的辛苦侍候出來的。出租地三百畝，年產糧食只有一百五十石，按四六股子算，我家收的租子六十石左右。牛家近三年年收入糧食三百石左右，所謂的剝削就是收租地戶的六十石，雖然有剝削，可剝削量并不大，我算了一下，不到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另外家里有三頭耕牛，還有一些肉羊，家具也是七零八散的不成氣候，有一間四合頭院子，可是家里人也多呀。評定是不是地主的標準主要看剝削量是不是超過年收入的二十五，是不是自己不勞動雇用長工勞動，這兩點我們牛家都沒有，所以我自報我們家是富農。

高山說，上面的政策規定，占有土地巨大，剝削在二十五左右，并不是克丁克卯就二十五。

郭組長說，牛二虎家的自報的五大財產基本和工作組調查的情況符合。牛家占有土地數量巨大，根據我們河套地多人少的情況，占有近千畝土地，算是地主了，要是在口里那就是大地主了。剝削的情況我們算過了，在百分之二十五左右。問題的關鍵是牛家有勞動能力的人都在付出主要勞動，也沒有雇用長工，另外家里人口也多，消耗量大一點。根據政策，地主的標準是占有土地巨大，剝削超過全部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自己不勞動或者每年勞動不足四個月雇用長短工勞動。大家議一議，看牛二虎家評富農合理還是地主合理。

高山站起來說，他家這么多的地不可能不雇用長工，大家都想一想，他家有沒有雇用過長工，根據前面幾個鄉的經驗，占有這么多土地，如果還雇用過長工就應該是地主。

正宗貧農馬騾駒沖著親圪旦說，你家哪來的八口人，那周大姓周咋能算你家的人?

大家又開始哧哧哧地笑，笑得十分詭秘。親圪旦的臉紅了。

她說，周大從口里逃荒到我們村，我們家看他年輕力壯就讓他做幫工，后來說起家譜才知道他和我娘家沾點親戚。我這個人心熱，他孤苦伶仃的我家也沒把他當外人。廢除保甲改鄉的時候他的戶頭就落在了我們牛家，那你們說他不是牛家的人是誰家的人?

民兵連長順子陰陽怪氣地說，他是你家的啥人呀?

人們放聲大笑起來，還拍著大腿，敲著煙鍋子。

馬騾駒說，幫工?幫工一幫幾年，那不就是長工嗎?

親圪旦顯然坐不住了，她把屁股從炕上挪到炕沿邊上說，甚叫長工，長工是長年給東家做營生東家給予相應報酬的人。長工是拿工錢的，可是我沒給過周大工錢，我們把他當成親戚吃在家里住在家里，咋能叫長工呢?周大要是長工，那牛二虎和兩個兒子還有我兄弟栓住都是我的長工，有這么算的嗎?

親圪旦的話一下子把大家說住了。

人們把眼光放在了圪蹴在水甕旁的牛二虎身上。這時牛家的鄰居苗有才另辟蹊徑，他把臉轉向牛二虎，一臉的語重心長說，牛二虎，我們兩家是鄰居，我們都是男人，我都替你抱不平。親圪旦和你家的長工周大明鋪暗蓋的，你就看不見?你腰上的骨頭斷了，難道你身上的骨氣也斷了?唉，你天生就是個泥頭(戴綠帽子)么。

牛二虎本來就一直低著頭，聽了“泥頭”兩個字，突然跳起來，伸手舀了瓢冷水就潑到了苗有才的頭上，之后又把一只空瓢砸在了苗有才的腦殼上。他一頭扎在苗有才身上，兩個人撕扯到一起，每人手里抓著一只牛鼻子鞋胡亂抽在對方的身上臉上。

親圪旦見勢跳在地上，雙手叉著腰指著苗有才的老婆李梅花說，牛二虎當泥頭誰看見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我還說苗有才是泥頭哩，是樹林子村最厚的泥頭哩。要不然他咋在玉米林里把你打了個稀巴爛?還是我這個熱心腸把你從玉米地里扶回來。沒過幾天你的肚子就像發面鼓起來了——

李梅花愣怔了一下，聽明白了親圪旦說的話，她捂著臉跺著腳放聲大哭，天老爺呀，羞死祖宗了。苗有才在玉米地打我是嫌我給他爹娘老子上墳不嚎喪，他爹抽洋煙把家敗了，我就不哭他。天老爺呀，工作組給我做主呀——

親圪旦撲向牛二虎和苗有才，混亂中把苗有才的鼻血抹了一把糊在了牛二虎的臉上。她一腳把牛二虎勾倒在地，撲在他身上號啕起來。牛二虎被親圪旦壓在身子下面，一對大奶子蓋在他的臉上他連氣都喘不上來。他掙扎著想找個縫隙喘口氣，他越掙扎親圪旦箍得越緊，不得已他張開嘴咬了一口親圪旦的肉。親圪旦真的流出眼淚嚎叫起來了，拿出嚎喪的架式了，天呀，死人了，農協委員殺人了，國家得給我們做主呀——人們上來拉親圪旦，親圪旦趕緊在牛二虎耳邊說，不要睜開眼睛。

人們拉開親圪旦，把牛二虎抬在炕上，牛二虎閉著眼睛說，把我抬回家哇。郭工作派人叫來了錦繡堂的郎中，說并無大礙。郭工作說大家先散會，工作組的留下評估，后晌接著評定。牛家的情況比較復雜，工作組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大家好好考慮一下，后晌把意見集中一下。

高山對親圪旦說，后晌把你家的八口人都帶來，每一個人都應該參加土改。親圪旦像沒發生任何事情那樣咧著嘴跟工作組的人一笑說，我親圪旦是貧苦出身，想活下去就得受。沒想到這么一受就受成了地主了，舔了鼻涕往肚里咽的扒皮要斗爭起早貪黑拋鬧日子的良民。早知道尿炕不如睡篩子，早知道當地主不如當討吃鬼。

親圪旦讓兩個兒子背起他們的爹回家，臨出門還擰了一下藍陰丹的屁股，用輕威脅的口氣說，把你們的爹背好，死了一個爹不是一件小事情，恐怕工作組給人民不好交待。

親圪旦講的話有綱有張的，工作組的人很吃驚。前一陣子另外一個工作組在劃定成分的時候逼死了一個老地主，這事鬧得整個綏遠地區沸沸揚揚，工作組的同志受了處分，影響非常不好。

要說牛二虎的爹和馬騾駒的爹當初的那個交情別提有多深了。他們在走西口的路上走到一家車馬大店，炕上已經挺滿了人。兩個人塞到一個夾縫里，誰也翻不過身來。馬爹脫了衣裳蓋在身上說這樣可以省點地方。牛爹心想，什么省點地方，還不是怕磨破了衣裳，河曲人就是護臉。睡到早上，牛爹一睜眼，哈哈大笑起來，他看見馬爹赤條條地躺在土炕皮上，中間還立著個樁子。馬爹聽見笑聲一骨碌爬起來，尋不見自己的衣裳了，砸著自己的腔子后悔不迭不該脫衣裳，牛爹笑得在炕皮上翻跟頭。馬爹拖著哭腔說，我丟了衣裳你笑甚了。牛爹指指他的下身說，你那兒咋了?馬爹趕緊蹲下護住下身說，不咋，白天沖著陽婆撒了泡尿。牛爹說，咋，沖著陽婆撒泡尿那東西就腫成蘿卜啦?馬爹哭喪著臉說，你不要清鼻涕打人，軟糟蹋我了，你說我人光腚光的咋出門呀。牛爹看馬爹真的惱了，跳下炕扯下門上的一塊草簾子扔在馬爹身上說，你等著，一個時辰我就給你日弄條褲子回來。牛爹出了車馬大店，跟一個掌柜打聽了一下，附近最樂善好施的財主是誰，人家告訴他是隆興長的二老財。走出一百步他看見一個瘸子在墻跟下曬太陽，他急匆匆地跑過去說，二老財在橋南給缺胳膊少腿的放糧呢，你咋不去。瘸子托著墻跟邊往起站邊拍著大腿說，這么好的事情我咋不知道呢我的天爺爺，等我爬去了連糠都沒有了。牛爹說我去替你領吧，就是沒有口袋。瘸子邊脫褲子邊說，快快快把褲腿扎起來，你去替我領一下，就說我是拐老七，他知道我的。牛爹拿著褲子飛快地跑了。跑了一陣他覺得不合適，因為他的爹就是個瘸子。他折回去把褲子還給瘸子說糧放完了。那瘸子一看他的褲管子空蕩蕩的，就砸著他的瘸腿嚎起來。他說，就是這條破頂門棍子把我害的，沒有腿的人連狗都不如，熱乎屎都接不著一泡。地里跑的牲口還四條腿呢，我怎么只有一條腿啊，我生下來就沒吃過一頓脹肚子飯，空口袋子立不住啊。看著別人娶媳婦，我就饞得流口水啊，上下都流口水啊，沒有腿的人不是人啊。這瘸子說得讓牛爹心酸，趕緊走開了。他又向渠畔上走，到了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段，遠遠看見一個人走過來，他忙挽起褲子在水里撈。那個人走過來問他撈什么，他說我的二兩銀子掉進水里了，這是我半年的工錢我的命根子，要是撈不上來我就不活了。這個人說他會水，他要是給撈上來，銀子的一半要送給他。牛爹又跟他討價還價一番他終于脫了褲子下水了。就這樣馬爹穿上了一身細葛布的衣裳和牛爹磕了頭拜了兄弟，他們一起到樹林子去，聽說那里地多人傻好混口糧。

牛爹走在前面馬爹跟在后面，馬爹雙手摸著衣裳說，這布織得可真細，比我身上的肉都細，這條褲子來得這么不容易，我舍不得穿了。我們現在熱得一頭汗，我們脫了褲子走開哇，反正天也黑了沒有人看見。牛爹響應了馬爹的號召，邊脫褲子邊說，咱們山西人就是會過日子，閻錫山那么有錢，他老婆咸菜里多滴了點香油，他還心疼得三天不屙肚里的屎呢。馬爹說，我聽我娘說，他吃了燉羊肉，放屁的時候還得堵一把篩子。七月十六的月亮特別好，哥倆白花花地走在渠背上，真帶勁兒。黃河的水一片清香，在月光下像連綿起伏的一塊塊銀子。兩岸的秋田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結實的玉米桿子長著碩大的穗子像爺爺背著他的親孫子。兩個小伙子深深地呼吸著河水和莊稼的香味，充滿了對生活的向往。馬爹說，這條河要是我的就好了。牛爹指著岸邊說，這些土地要是我的就好了，土地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它能活生生地長出糧食。馬爹說，土地再值錢沒有水也不會長莊稼。就像一個人沒有血了還能喘氣嗎?不能喘氣了還能長出身上的肉嗎?牛爹說，反正麥子是地上長出來的不是水里長出來的。走近樹林子時，馬爹說，哥，你發了財最想干什么。牛爹肚子有些餓了說，吃香的喝辣的，豬頭肉就燒酒。馬爹打斷他的話說，我要是發了財呀，全村的糞誰都不許撿，都是我的。

到了樹林子他們給米財主攬長工。米財主是個鰥夫，除了百八十畝地和一身的癆病什么也沒有了，村子里知道底細的怕傳染都不愿意到他家做營生。牛爹說，咱上面一顆頭下面一顆(尸+求)還怕個(尸+求)。馬爹是個老實人聽牛爹的。他們給米財主受了一年，糧食賣了錢都給了錦繡堂，錦繡堂是有名的藥鋪子。秋糧收場時，馬爹給米家往回背高梁秸，冬天好燒炕。回到米家院子，就看到牛爹披麻戴孝舉著引魂桿子哇哇大哭哩。米財主死了，舉引魂桿子的人應該是親兒子或親孫子，這牛爹可真是仁義。葬了米財主，馬爹沒拿到一分的工錢，圪蹴在屋檐下難腸哩。可是牛爹蹭到馬爹跟前，拿出一張紙，一張地契。原來米財主在咽氣的時候把牛爹認了干兒子，米家的地給了牛爹，讓牛爹給米家傳宗接代。馬爹為他的兄弟高興，也為自己的明天發愁。這時牛爹慷慨地說，兄弟，你照舊在米家當長工，哥少不了你的工錢，哥現在說了算了。馬爹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是村里的人見了他拉著他的胳膊堵在他耳朵上說，你可真是老實呀，樹林子的人都知道米財主是要把家產給你弟兄倆的，只是他咽氣的時候你不在跟前，你的那份讓人黑了，死無對證啊，可憐人。老實人終于明白了。他離開了米家離開了他的兄弟，在村東頭搭了茅草房，開始跑青牛犋(跟著有水的地方耕作)，他下定決心要掙一塊自己的地。牛爹娶妻生了兒子牛二虎之后，馬爹也在收工回來的渠畔上撿了一個孩子，他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馬騾駒。河套人說，馬生麒麟豬生象，騾子生下飛天上。騾子要能生下駒子那就是寶駒呀。到了馬騾駒一鐵鍬高的時候，馬家馬上要有五畝地了，是馬爹開出來的荒地，種了幾茬苜蓿壓了肥，成了熟地了。可是閻錫山的屯墾隊來了，要收回蒙古王爺放墾的土地，馬爹這塊可憐的地就在蒙古王爺放墾地的邊上。地沒有了，馬爹在太陽落山時咽了氣。葬馬爹時，牛家送來了薄木棺材，還有兩麻袋糜子。馬騾駒從此走上借糜子還糜子的遙遙路途。第二年他把一年攬長工掙來的糜子扔在了牛家的院子里，牛二虎說，我只給你扛去了兩麻袋糜子，你咋還了三麻袋。馬騾駒說，我是按高利貸還的。還了高利貸馬騾駒沒有一顆米了。趁天黑牛二虎又給馬騾駒扛去了兩麻袋糜子，那個時候牛家的日子也越過越稀了。下一年是澇年，眼看收糧了下了五天的暴雨。馬騾駒向外村的一個財主借了高利袋的三麻袋糜子還給了牛家。牛二虎此時已經娶了親圪旦，牛老爹已經死了。親圪旦知道馬騾駒沒有收成，糜子是轉借的，于是讓牛二虎把外村地主的糜子退還了。再下一年馬騾駒給外村地主還糜子時才知道了真相，他轉身又把糜子拉到了牛家。就這樣相互倒騰了好幾年，要想讓馬騾駒不還牛家的糜子比死都難，這馬騾駒誓死要和牛家斗爭到底，要把爹受的蒙騙和喪失的尊嚴爭回來，非要把馬家僅有的一條命扔給牛家讓全村的人看哩。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農協委員馬騾駒終于要向牛家要個說法了。他非要把牛家劃成地主。晌午他上井臺挑水，周大每天這個時候也要上井臺挑水的。馬騾駒看見周大過來了，他擔著一副空桶步履很是沉重，這個男人有心事哩。

周大看到馬騾駒想躲來不及了。周大此時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農協的人。

周大是在小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離開山西的親娘親媳婦來到樹林子的，在牛二虎家幫工。本來想掙點糜子或者三五十塊錢就返回，給她的媳婦看病。可是東家親圪旦對他很是善待，收了工鍋里的熱湯面第一碗就端在他手里，他的吃飯缽子是最大的，女主人怕他人靦腆不好意思盛第二碗。周大到了牛家的院子里發現，牛家的女人和男人不在一個炕上住。女人在前院的正房，男人在后院，騾馬圈和糧倉間的一間涼房，幾乎沒有窗戶。他起初住在磨房里，河套的長工一般都住在東家的碾磨房里，后來女東家讓他住在廂房里。第一次女東家鉆了他的被窩后咬牙切齒地對周大說，你不要怕他，他是娃們的爹，但不是我的男人，以后你就是我的男人，這個家你說了算。周大做了虧心事見了牛二虎就冒虛汗，可是牛二虎貓著腰經過他時，還伸出手在他的后腰上拍了一巴掌說，好好受。這話說的好像還有別的意思，周大臉紅了。秋天收場以后，他想拿了工錢回老家，可是親圪旦很貼心地說，不要賣盤纏了，再受上一年多拿點錢回去。周大想也是這么個理，只是到了黑夜，他就有點難心。不是說他占了人家便宜賣乖，他是個壯漢子，受上一天累得散了架，往炕上一挺，身子是空的，心是漂的，懷里直想摟個實在東西。親圪旦的人模樣好，說話的聲音好聽，關鍵是很疼他，他領情，可是偷來的饃，還是明目張膽地偷，這饃他吃得就不香。所以他白天加倍地受，一到天黑他就全身稀軟，他像一條褥子鋪在炕上，任這個熱心的女人把他翻過來疊過去。女人從來不埋怨他，說，唉，舍在地里的太多了。又受了一年，周大要走了，親圪旦說，再受上兩年，我給你幾畝地，你把家里的接來，你就是個有地的人了，加上你這一身力氣，想不當財主也難呀。周大當然動心了，沒有一個長工對地不動心的。到了第五年，拖不過去了，親圪旦要給他分地了，可是土改開始了，把地分給周大就是轉移財產，不是地主也得劃成地主了。親圪旦拿起周大的手拍著自己的胸脯說，這幾年你還看不出來，我能虧待你嗎?我這兒的肉都舍得掏給你吃，我就是不舍得你走啊，我的人。周大閃開了親圪旦說，我們這不明不白的算個甚么。親圪旦說，想有名分?好，那我把他休了，我們磕頭成親，我的都是你的。

馬騾駒提了水斗子給周大的水桶里倒水，他說，周大，你是個好人，老實人，你當的是長工，擔的是嫖的名聲。你說你白天夜里的受了好幾年，沒拿到一分工錢，可村里的人沒人同情你，你的工錢都繳到親圪旦的無底洞了么。親圪旦能給你錢嗎能給你地嗎，兩頂了么，誰也不欠誰了么。你現在還執迷不悟，受了五年給自己掙了一頂地主帽子，你有地嗎?你享過地主的福嗎?你說你腦子沒中大頭風你咋活人的么。你看你長得人高馬大的，蘿卜大了是糠的么，樹林子的男人都用屁股笑話你哩。

周大的臉黑成個鍋底子，挑起水桶就走。剛走出十來步，又聽馬騾駒說，我是樹林子最窮的人，但我人窮志不短。我這個男人肚子里沒油水，炕上沒女人，但是我有河套男人的面子。

馬騾駒把自己的臉拍得啪啪的響。

周大站下了，把一擔水摔得老遠，兩只木桶向兩個方向滾去。

后晌，親圪旦率領著一家八口人來到了村委會。大牛背著他的爹，牛二虎的頭上裹了親圪旦的一塊頭巾，上面又戴了個狗皮帽子。牛二虎半躺在炕頭上，閉著眼睛。親圪旦和兄弟栓住弟媳婦巧英周大和兩個兒子一溜坐在炕沿上。

高山咳嗽一聲，表明開始了。他說，工作組最新得到了一個情況，牛家在近幾年放過高利貸。

親圪旦冷笑著說，拿出來證據來，誰家手上有我牛家放貸利滾利的契約，拿出來。

李梅花看著馬騾駒說，騾駒，你站起來說。

馬騾駒本來也站著，他不想像牛二虎那里水襠尿褲的。他說，打我爹死那年起，牛家每年給我兩麻袋糜子，下一年我還三麻袋。三麻袋還完了我就沒有一顆米了。牛家再給我兩麻袋，下年再還三麻袋——

高山說，這就是放高利袋。

親圪旦急了，指著馬騾駒的鼻子說，馬騾駒，你給我說清楚，我牛家跟你要利息嗎?你爹死了，牛家怕你餓死給了你兩麻袋糜子，可是你把上一代人的仇記在牛二虎身上，我們給你兩麻袋你就要還三麻袋，好讓樹林子所有的人指責我們不義。多虧你還有點良心沒給牛家還棺材，要不牛家就得開棺材鋪子了。你說你咋是個屬豬的會咬不會放呢?你這么左手掰右手的擰了十幾年，擰得全家四堵墻一根老光棍你有意思嗎?

馬騾駒不緊不慢地說，有意思，我爹在棺材里也說太有意思了。

炕上坐的人笑得站起來了，地下站著的人笑得圪蹴下了。

郭振海擺擺手說，牛二虎家的，你們說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一點。可是，馬騾駒給你還三麻袋糜子，你原給他把三麻袋退回去不就行了?

親圪旦拖出哭腔了，哎呀，我的郭工作，你不知道這個馬騾駒，比個騾子還倔，你給他三麻袋，第二年他就會給你五麻袋，我怕他為了幾麻袋糜子掙了命哩，他是個倔(尸+求)摁不進夜壺里的貸呀，我的天老爺。

苗有才陰陽怪氣地說，這吃屎的還把(尸+巴)屎的箍住了?

郭振海說，那這就構成了事實上的高利貸。

親圪旦的身子顫抖起來。有八百畝地還放高利貸，肯定得劃成地主了么。

牛二虎看見自己的老婆也沒招了，張開嘴說，馬騾駒，你多給出來的糜子我替你存在糧倉里哩，你拿走好了。我牛家不放高利貸。

馬騾駒說，那是你牛家的糜子憑甚我要，我要是想要你家的糜子這幾年就不會這么窮了。

這時郭振海給高山使了個眼色，他們兩個人走了出去。這種情況他們自土改以來還沒有遇到過，他們想獨自商量一下，看這種情況算不算高利貸。

親圪旦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她說，馬騾駒，你今天是想跟牛家叛命哩是不是，你和牛家鬧了這么多年的饑荒(別扭)，不就是想要牛家的一點地嗎?我以為你是多有志氣的一個人呢，你明說呀，我親圪旦雖然是個女人也不會虧待我門上的哪個討吃要飯的。馬騾駒冷笑著說，我就是想把你劃成地主，你家的地我連一顆土坷垃都不要，擦屁股我還嫌硬哩。

受到工作組批評的苗有才一直沒說話，他冷笑著對親圪旦說，不要嘴上打掌子胡硬幫了，郭工作他們就要拍板了。

屋子里的人看到郭工作義正辭嚴地說著什么，打著很堅定的手勢，高山不停地點頭附和著。從他們的神情看，認定牛家放高利貸了，大概牛家要劃成地主了。屋里的人嘰嘰喳喳咬著耳朵，不說話的已經開始盤算著要分牛家的哪塊地了。這時，周大也坐不住了，他的屁股往右邊挪了挪，因為他和親圪旦之間還隔著栓住兩口子，他的眼睛就往親圪旦身上瞄。這時郭振海和高山進來了，顯然商量好了，要宣布了，周大緊張地張大了嘴。沒等高山說什么，馬騾駒突然對高山說，高工作，周大有話對工作組說。

這么一說周大不得不站起來，先睨著眼瞄了親圪旦。親圪旦非常吃驚地望著他，張開的嘴里露出了里邊的一顆齲齒。

他抖動著下巴低下了頭。他看著自己的腳上的牛鼻子鞋，蚊蠅叫似地說，我受了五年沒拿一分工錢沒得一塊地，我咋能是個地主么。

老實人說話是有分量的，全場啞了。

苗有才拍著大腿說，誰說你是地主啦?是親圪旦抱著你的粗腰非把你往地主家里拉。你就不能放開嗓門拍著腔子說一聲，我周大是牛二虎家的長工!

有一半的人開始拍巴掌。

周大被鼓勵了，臉憋得通紅。他說，我本來就是牛二虎家的長工，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垅，地主的福我沒享過，我咋能是地主。

幾乎所有的人開始拍巴掌。

事態急轉直下，牛二虎撐不住了。他的頭倒在炕皮上，身子牛屎一樣稀了。

親圪旦到底是親圪旦，她站在了周大的面前，抬起臉仰視著周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性情潑辣的親圪旦一下子變成了戲臺上的方四姐或小寡婦，她悲傷的身子仿佛一下子瘦了一圈。她一字一頓地說，拉著顫音。我把你當長工對待了嗎?你從頭到腳哪一針不是我縫的?你每天吃的哪一碗飯不是我給你端的?哪個冬天的炕不是我給你燒的?世界上有這樣的長工嗎?本來要給你和栓住各幾畝地，你們分開過去，可趕上了土改，分家就擔上了轉移財產的罪名。墻倒眾人推，可你不應該也添一把手呀，你的心是鐵做的嗎?你就是一甕三九天的水我們也應該把你焐熱了吧——

親圪旦用了“我們”。

身后有人說，是你不是你們，你給他暖炕不會拉上你男人和你兒子。

周大圪蹴在地下了，他抱著腦袋說，牛家對我的好我知道，反正你們要劃成地主了，就不要把我往里拉了。舊社會我是個長工，新社會我又變成了地主，這天老爺也不能這么糟蹋一個人呀。周大哭了。親圪旦也哭了。人是很容易受感染的，炕上納鞋底的幾個女人吸溜鼻子了。

高山說，周大作為長工不應該和牛家一起劃成分。周大的成分應該是是雇農。

這一句話算是把周大從牛家擇出來了，周大松了口氣。

這時栓住媳婦巧英拽了拽栓住的袖子，栓住聲音很高地說，做甚么。巧英拽著栓住的胳膊走到郭工作面前說，那我們兩口子也算是長工。栓住甩開媳婦的手，看上去很生氣，作勢要打他的媳婦巧英。巧英是個口齒伶俐的女人，她炒豆子似地說，我倆也沒享過地主的福，我倆也沒拿過工錢，我們兩個人一年要種近百畝地，收百石糧食，我們倆能吃多少呀，你們算算這剝削有多大呀?

栓住回頭瞄了一眼姐姐，看見牛二虎貓著腰扶著渾身篩糠的親圪旦。在栓住的眼里，這兩個人好久沒往一起走了，這么互相攙扶著相依為命地怒視著他們，便有了幾分正義和悲壯。他伸出手來給了巧英一個耳光，他說，你這個妨祖娘們兒吊死鬼，良心讓豬拱了。要不是我姐姐收留你你早就餓得屁眼朝天了。你想當長工當你的長工去，把娃留下，你糞巴牛搬家滾蛋。

巧英捂著半個臉躲在高山后面說，我才不領她的情哩，我們給她白天晚上的受，他不讓我們圓房。圓了房以后不讓我們一個屋睡，說晚上受了白天就不能受了。她還把我們屋的炕板子打得薄薄的，我們一使勁就掉進炕洞子里——

工作組的人也笑了。

親圪旦冷笑著，你就知道想男人，騷貨。

這時苗有才和馬騾駒上去把親圪旦架起來說，不許地主婆這么囂張，打倒地主婆，打倒親圪旦。

親圪旦掙脫兩個男人，沖向巧英，抬腿就踢在她的下巴上，巧英的下巴歪了。栓住趁機拉著媳婦去錦繡堂，脫開了。苗有才和馬騾駒又一次把親圪旦架起來說，不許打人，再動手打人就把你劃成地主。親圪旦掙扎著，甩著她的腦袋說，不許動我的頭，不許碰我的頭發，地可以分走，人不能動。她左右擺動著她的身體，趁人不注意踢了牛二虎一腳。牛二虎就一頭撞在苗有才肚子上說，你的手往哪摸哩，農協代表就能摸別人老婆的奶子嗎?

苗有才的手松開了，一臉的委屈。郭振海維持了會場，說，有話可以說但不許打人。

親圪旦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說，郭工作，黨的政策是，放手發動群眾，依靠貧農、雇農，團結中農，中立富農，徹底消滅地主階級封建勢力。貧雇中農團結起來，打倒地主階級。實現耕者有其田，解放農村生產力，發展農業生產。現在牛家的成分還沒有劃定，我們現在還不是地主，我們現在還是人民，我們有說話的權利。

他示意親圪旦坐下來說。親圪旦和牛二虎并排坐在炕沿上，牛二虎說話了:

親圪旦帶著栓住嫁到牛家，給他娶了媳婦。親圪旦像他的娘，一直疼愛他，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親。牛家沒雇過長工，所有的人都苦重。營生做多了，巧英就不高興。如果她是長工，那我和親圪旦也是長工，兩個兒子也是長工，那誰是地主呢?人么，厚道一點，餓了，吃飯的時候是一家人，吃飽了，就把鍋踢翻，這還是人嗎?

這話說得真貼心，親圪旦傷心了，揩了鼻涕順手抹在牛二虎的鞋底子上。

高山和郭振海及農協代表交換了意見。高山對著周大說，周大，你確定是牛家的長工嗎?周大點了頭。高山站起來說，關于牛家是不是放了高利貸的事，我們還得請示上級組織，這種情況在土改工作中還沒有遇到過，上級組織研究分析后再作結論。牛家雇用長工已成事實，周大是地地道道的長工，牛家對他的剝削量巨大。栓住和巧英不能算作長工，但他們不占有土地和生產資料，沒有支配家庭財產的權利，他們想和牛家分開劃分成分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周大是長工，栓住和巧英及孩子另出去劃分成分，那牛家減少了四口人，相對占有土地的數量增大了，剝削量相對也加大了。樹林子村牛二虎家占有土地數量巨大，剝削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上，解放前五年之內均雇用長工，還有放高利貸的嫌疑。據群眾反映，小日本轍離河套后，牛家還潛伏過一個漏網的日本軍妓。根據土地改革法和綏遠土地改革政策——

親圪旦尖叫一聲，像戲臺上開唱前的一聲叫板。天老爺啊，那個女人裝成啞巴藏在了我們家，是我放火把她燒死的。我殺了日本人沒有邀功領賞咋還成了罪過了?工作組成心要逼死人呀。

她雙手拍著炕皮趁機在牛二虎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牛二虎領會了老婆的意思。臨出門前，親圪旦往他的腦袋瓜子上裹頭巾戴帽子說，村委會墻角那個碓臼你看見了吧，關鍵時刻你就往上撞，腦袋瓜子上那么厚，最多撞個包，然后就閉上眼睛裝死，別人怎么掐你你都不要睜眼睛，不要說話，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用你頂著了。剩下就看我的了，沒有結果最好永遠不要睜開眼睛永遠不要張開嘴巴，聽見了嗎?

牛二虎聽到親圪旦還在一遍遍地說，她燒死了那個日本女人，都燒焦了，燒成了一把灰了。親圪旦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剪子劐在他身上，巨大的疼痛，積攢起來的疼痛，閃電般向他劈來，他長嚎一聲，把頭上的帽子甩在了親圪旦的身上，一頭撞在墻跟的那只碓臼上，血炸花了。

牛二虎的腦袋里像飛進來一窩蜜蜂，嗡嗡地響。似乎有慌亂的腳步聲，她的老婆抱著他的腦袋嗡嗡地吼，她說，誰都不許動，不給個說法，我們全家死在這里。

那是五年前，日本鬼子剛轍離河套，牛二虎就被親圪旦逼著到離家最遠的二荒地澆伏水。他傍晚回來路過粉房圪旦的一個茅草房，他餓得走不動了，圪蹴在門口吃干糧。這時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透過一張草簾朝里一看，乖乖，里邊一個女人的后背，雪白雪白的。她正在急匆匆地換衣裳。她好像很著急，胳膊抖抖索索的，咻咻地喘氣。牛二虎趕緊圪蹴下來，他不應該看人家女人換衣服。可是轉念一想，這個村子里沒有一個人，這個茅草房里是誰家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又站起來，沒想到和正在撲出來的女人撞了個滿懷。

那個女人沒有看清撞在她身上的是誰，就撲通一聲跪下來，她嘴里嗚哩哇啦地說著什么，伴著響頭。

牛二虎退后一步說，你說甚?

這女人重復了剛才的動作和聲音。

牛二虎又退后了一步。他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日本女人，是一個漏網之魚。她整了一套中國女人的衣服換上想冒充中國女人。牛二虎恨透了日本人，日本人進了河套見了女人就脫褲子，是天底下最壞的畜牲。他們能日我們的女人我為甚不能日他們的女人。他一個箭步上去拎起了這個女人，又摔下去，這個女人像一只皮球在牛二虎的手里起來又下去。日本人狗日的到我們河套來做強盜還帶上女人，黑夜還想在我們的炕頭上生娃哩。他越想越生氣。茅草房四周一看，正好有一口水窖，水是干了，可是有一個半人深的坑。他把這個女人扔進窖坑里，從茅草房里尋出一把銹敗了的鐵鍬，他開始活埋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不說話了，不作揖了，一鍬鍬的土撲在她身上，她不停地抖動著腦袋，好像怕臟。她先是坐著，后來站起來。先是背對著牛二虎，后來身子轉向牛二虎。先是低著頭，后來抬頭看著牛二虎。土馬上就齊胸了，她突然捉住牛二虎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他，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可嘴角輕輕提起來，笑，再笑。

牛二虎停下了手里的鐵鍬。他的心突然軟綿綿的。他沒見過女人這樣的眼神。扔下鐵鍬，圪蹴在地上卷了一支旱煙，他聽得日本女人哽咽著叫了一聲“哥”。這個女人還會說中國話。牛二虎的心水一樣軟。扔掉旱煙，跪在地上刨土，把這個女人連根拔了出來。

從水窖里出來的女人跪在他的腳下，抱著他的雙腿，仰起臉，用很小的嘰哩咕嚕的日本話夾雜著中國話說，意思是，我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你是個男人，這里沒有一個人，你要了我再活埋我也不遲。之后她跪著挪著膝蓋把半身已經僵硬的牛二虎一點點推進了茅草房。女人開始脫衣服。

牛二虎的臉立刻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樣通紅。這算啥事么。他轉身走出茅草房，靠著草房圪蹴下來，他不知道該怎么對付這個女人，他甚至后悔碰到了這個讓他棘手的女人。抽了一袋煙，他對著里邊的女人說，你走吧，就當我沒碰見你。走出這里誰活埋你那是你的命。

這個女人能聽懂中國話，她點點頭。

牛二虎甩開大步離開這個女人，天將黑了，他要趕回樹林子。走了五十多步，他的步子越來越慢。之后他往回折。他想回去告訴這個女人，她一定要裝成一個啞巴，隨便找個人家嫁了，但她保證一輩子不能說話。走回茅草房，發現這個女人伏在草堆上睡著了。他扯下他的老皮襖想輕輕地蓋在她的身上，讓她聽天由命吧。俯下的身子剛要直起來，他被一只手抓住了。這個女人徐徐地蹭到他懷里來，像一只吃奶的貓。她在他的腋下偎過來偎過去，仿佛他是她相濡以沫的心上人。

牛二虎被瓦解了。他跳起來抽掉了褲腰帶，大襠棉褲就掉在腳面上，嘴里惡狠狠地說，我操你個日本臭娘們兒，之后縱身撲向她。

牛二虎把這個女人當成一個啞巴“撿”回了樹林子的家里。他對親圪旦說，撿了個啞巴，當丫頭使哇。親圪旦撇著嘴說，天上掉下肉餡餅了?

那是一個秋天，啞巴住在后院，牛二虎就住在廂房。后院有一個很大的糧倉，總是黑洞洞的。糧倉旁邊是個偏房，啞巴住在里邊。白天她不停地做營生，做飯，磨豆腐，喂豬，牛進了圈，她就侍候牛，給牛趕蚊蠅，偷偷地把黃豆塞進牛嘴里。那時牛二虎鬼迷了心竅，他不知道親圪旦在欲擒故縱。晚上月亮上來了，照得半炕通明，牛二虎的骨頭被螞蟻啃酥了，他開始絕望地呻吟。可是他不敢挪動身子，親圪旦一直不睡，她在打算盤，她在算日本人來了耽擱了她多少糧食。算盤珠子清脆的聲音滿院子回蕩。終于有一夜，牛二虎茅塞頓開，親圪旦的算盤珠子不停說明親圪旦沒有離開算盤，親圪旦的算盤珠子響的時候是最安全的。于是他跳進偏房把那個女人赤裸裸地撂到糧倉里。對一個小財主來說糧倉是最安全舒適的地方。

糧倉是牛家最雄偉的建筑物，這種造型還是牛二虎的爹從口里學來的。最下面用三個木頭樁子支起，上面交叉搭上粗壯的紅柳打底，再用葦子圍成圓柱狀，留個小門。框架做好了，麥草和了泥抹上，有心一點的人家還撿來一些碎瓷瓦片摁在上面，防雨雪防風蝕還好看。這樣的糧倉干爽透氣不積雨雪，放多少年糧食都不壞。黑黢黢的夜色下，糧倉像一只懷了駒子的高頭大馬，昂揚著驕傲的頭顱。糧倉的下面，是一團藍悠悠的火苗，很小但很溫暖。那是牛家的牛糞火盆，逼糧倉里的潮氣的。

夜深人靜他們總是在這個糧倉里，鋪著麥子蓋著麥子，和那個女人翻云覆雨。他可以那么放縱，像對待他的耬，想咋撒種由著他。像對待他的麥子，想咋捆就咋捆。像對待他的玉茭棒子，想咋揉就咋揉。想煮著吃烤著吃或者生著吃，他想咋地就咋地。他喜歡女人的聲音，就是在茅草房里老羊皮襖上的那種呢喃的聲音，他永遠沒有聽懂過，但他為那個聲音著了迷。他忘記了這是日本話，她是一個日本人。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的身體，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的身體就會愛上她的全部。

親圪旦的算盤沒有停，可是他聽到了親圪旦嘍嘍嘍的叫喚聲。他提起褲子就往前院跑，怕老婆是一個習慣。他跑到前院，正房和廂房都沒有親圪旦，油燈下一只油亮的算盤，兩只貍貓正瘋狂地舔舐著算盤珠子，上面可能糊了麻油。但是后院的糧倉騰起了沖天大火。他清楚地聽到那個女人凄慘的聲音一直在叫，她說的是日本話。他轉身撲到后院，迎來親圪旦的一個窩心腳，栓住張開一張老羊皮把他裹了個密不透風。等他從昏迷中醒來，糧倉沒有了，那個女人也沒有了。原來糧倉的那個地方，親圪旦蓋了個茅房。從此牛二虎的腰就彎了，他不知道那個走了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他從來沒問過她的名字她就走了。于是他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麥子。后來來了周大，親圪旦端著一碗飯居高臨下地吃，他對牛二虎說，你當了嫖頭你就得當泥頭，就像殺了人要償命一樣，逃不脫的。

牛二虎感覺到他輕微的身子伏在了親圪旦的后背上。親圪旦雙臂兜著他的屁股往上顛了顛，對工作組的人說，我背上這個死人去綏遠，土改工作組不是天，有人管得了你們。我們掙死八活開了荒地收了糧食吃飽了肚子咋就成了階級敵人了，你們把活人逼成死人了，不相信沒有人管得了你們。分牛家的地我不在乎，只要我喘口氣，我們牛家還去開荒。我就是不想當地主，我就是不想讓好吃懶做的人斗爭我。人的頭上有黃金，我就是不想讓別人動我一根頭發。

這個戰無不勝的女人背著自己的男人上路了。歇息的時候，牛二虎聽得她捏著嗓子在唱一段二人臺。他曾無數次地聽親圪旦唱二人臺，她的聲音她的身段是那么楚楚可憐，那時他真稀罕親圪旦。如果命是一只蔓菁可以拿在手上，牛二虎舍得送給親圪旦。

親圪旦唱的是:

你把老婆當成娘，

日子一天比一天強。

你把老婆當成鬼，

日子一天比一天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