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孫席珍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作家、學者。他1906年出生在浙江紹興平水鄉紅墻下村一戶小康之家。
此稿選自王姝、梅重兩位作者新近脫稿的《孫席珍評傳》。該書稿的撰寫中采訪了傳主的家人、友人、學生等,史料翔實,傳評相長。本刊發表時對所選章節有刪節并稍有改動。孫席珍經歷豐富,創作、著述頗豐,在上世紀特別是二三十年代文壇很有影響。作為浙江的一位歷史文化名人,人們對他卻知之甚少。為此,本刊特刊發有關他的傳記文稿,以饗讀者。
1924年12月29日,年輕的孫席珍拜訪魯迅,請他為《文學周刊》撰稿。魯迅關切地問起:最近還寫詩嗎?詩寫得怎么樣了?孫席珍當時有些慚愧,答道:“寫得不多了。主要因為越寫越覺得寫不好,其次也怕受人指責,說我寫詩是另有目的,所以不敢寫了。”魯迅聽后,鼓勵說:“你覺得越寫越寫不好,可見你比以前已經有了進步。今后只要多讀些古人的和外國的詩篇,可以得到不少啟發,再多想想,多練習練習,自然會寫得好起來的。至于怕受人指責,我看大可不必;你寫你的,他們指責他們的,用不著理會他們。”四天之后,魯迅便把那篇著名的《詩歌之敵》托許欽文帶給孫席珍。此文的開卷語曰“大前天第一次會見‘詩孩’。”“詩孩”一稱,由此從私下的戲稱,正式形諸文字。這對于19歲的孫席珍來說,實在是一種極大的鞭策和鼓勵。
不單書面的問世,連“詩孩”戲稱的由來,也曾經過魯迅的親自肯定。孫席珍先生有過一段回憶:
1924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到《晨報副刊》報館來做校對工作,其間有事去相詢孫伏園。到辦公室門口,朝里一望,覺得不便貿然進去,就站在外面等候適當的時機。我看到魯迅先生正對著九斗桌,坐在伏老平時坐的那把轉椅上,靜靜地吸著紙煙,陳大悲和伏老坐在靠墻的茶幾兩旁的椅子上,唯有錢玄同站在那里發議論,“既然徐公稱為‘詩哲’,冰心女士當然應稱為‘詩華’,或者叫‘詩娃’吧,”說到這里,回頭一眼瞥見我站在門口,就把手朝我站的這邊一揚,接著說:“此君也可以叫‘詩孩’了。”魯迅“唔”了一下說:“當然可以,而且也頗恰當。”這時,我就趁機進去,向伏老匯報了幾句,然后分別對他們打了招呼,就退出來,下面他們談些什么,我也不便再聽了。
若干天后,在北大的教師休息室里,見到好幾位老前輩在一起,其中一位是劉半農,他看見我就開玩笑說:“喔,‘詩孩’來了,可帶了什么好詩來給我們欣賞嗎?”
那時我還年輕,很靦腆,只能笑笑,不能做什么回答,但我知道,這個稱呼,在北京的文藝圈子里,已經傳揚開了。
魯迅在這篇文章《詩歌之敵》里,很慨嘆于今日文壇上詩歌創作之冷落,說是“戲曲尚未萌芽,詩歌卻已奄奄一息,即有幾個人偶然呻吟,也如冬花在嚴風中顫抖。”魯迅還在這篇文章的開頭,特地把“詩孩”字樣寫了進去,亦含有鼓勵鞭策、冀其有成之意。
“詩孩”寫詩的時候,還只是個年僅16歲孩子。那是在1921年,孫席珍考入北大,得孫伏園的幫助,學習之余到后者主編的《晨報副刊》作校對。每天下午下課后,他用16年稚嫩的腳,無數次丈量了從北大紅樓到十幾里外的宣武門報館。一路上啃兩個大餅、一包花生米當晚飯。也就是這樣,他和著風霜雨雪,伴著新出報紙上的油墨香,漸漸走進文學的大門。
孫席珍開始聽魯迅先生講課,是1924年上半年的學期中間,是自由進去聽的。像這樣的聽講,當時叫做偷聽。偷聽在北大,也算得上是一大景觀。
北大哲學系的正式生孫席珍跑來偷聽魯迅先生的課,比正科生還要勤奮。從1924年秋季開學起,到1925年暑假為止,整整一年,孫席珍從未缺課。魯迅先生講課的教室里,歷來總是擠得滿滿的。
在孫席珍的回憶中,魯迅先生講課,從容不迫,生動而富有風趣,所以教室里的氣氛總顯得活躍。
魯迅先生犀利的思想披上幽默風趣的外衣,演講中也往往充盈著雜文筆法。魯迅先生說話略帶鄉音,但相當普通,北方各省市以及邊遠地區的同學們,一般都能聽懂,這就給他排除了語言上的隔閡和障礙。
孫席珍受教于魯迅先生雖只有一年多點,但受益之深、之多,卻讓他畢生難忘。他在晚年的回憶錄中,曾經多次充滿深情地回憶魯迅先生在課堂上談如何寫作,談短篇小說的藝術特色,以及對各種錯誤理論思潮的批駁,并總結自己從先生教誨中獲得的感悟。孫席珍曾這樣寫道:
由于他(魯迅)學問淵博,識見宏遠,課程上的某些疑難問題,他都能運用深湛的哲學理論,廣博的科學知識,豐富的歷史經驗,融會貫通地逐一加以解決,常常有獨到的見解,道前人之所未道。又能從這些問題生發開去,旁涉到其他學術領域,指出其相關的要點,闡明其實質的奧義,使人如飲甘醴,頭腦為之一新,茅塞為之頓開。他還喜歡就當前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進行揭露和批判,有時表情沉痛,有時意態憤激,有時說得比較含蓄,有時故意出之以幽默的口氣,真是言簡意遠,語重心長,有如暮鼓晨鐘,足以使人猛省,引人深思。在業務上,他從不滿足于單純的傳授知識,總是重在啟發、引導,要大家進一步去挖掘、探索、鉆研,以求有更多、更大的發明和發現;在思想上,他從不以大聲疾呼為能事,總是著重在指明方向、道路,鼓勵大家不斷地向前行進,促使和推動大家努力去破舊創新。同學們向他提問,無論在課堂內外,他總是有問必答;有時有的同學未能理解或有不同意見,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復解釋,耐心說服,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地步。
孫席珍聽魯迅的課,常常就文學創作問題向魯迅先生主動請教。有一次,下課鐘剛響過,魯迅把書本合攏,向同學們點頭示意,準備離開教室。孫席珍和許多熱愛文學的同學一擁向前,在講桌邊圍著魯迅先生,七嘴八舌地提問。結果亂哄哄的,簡直都分不清誰在問什么。
這時,一位同學提高了嗓子說:“周先生,您的文章寫得這么好,有什么秘訣,可以教給我們嗎?”
這是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于是大家都靜下心凝神細聽。
魯迅只給了大家一個字“刪”。他邊說邊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刪”字。因為教室里接下來還有別的課,別班的同學已經擁進來,大家只好退了出來。
不久之后,孫席珍遇到一位女師大的同學,談起寫作的事。對方很得意地說,魯迅也曾就此話題給她們做過指導,而且談得還要更多些。
孫席珍忙問:“真的嗎?他還講了些什么?”
那女同學先是賣關子,后來才慢慢道來。原來魯迅在女師大,不僅給了一個“刪”字,還提出,要做到會刪,還須懂得“割愛”。寫文章主要是為了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傳給別人,只要這個目的能夠達到,其余都是末節。“刪”和“割愛”,正是魯迅先生教給女師同學的“作文三字訣”。
又有一次,仍是一個課外。魯迅先生還是被孫席珍等熱愛文學的同學纏住不放。這次的題目是“寫什么”。這次魯迅講得比較充分。他先說:“你能夠寫什么,愿意寫什么,就寫什么。”這有點接近于“題材無差別論”。但大家一聽,就知道下面還有更精彩的,都靜靜地等著。
果然魯迅接下去又詳細地講了“能夠”、“愿意”背后的三個最基本的要求:第一要寫你所熟悉的事情;第二要寫有意義的事情;第三要寫實有的或雖非實有卻像實有一樣的事情。他又舉了左拉寫娜娜等例子一一詳加說明。這一講就收不住,差不多比整整一節課的時間都長。大家怕耽誤魯迅先生別的工作,便深深道謝,請他早些休息,陪他下樓,送他上車,這才心滿意足地各自回寓。孫席珍晚年回憶起來,這堂課外之課,依然記得格外清晰,連所舉的例子都絲毫不差。雖然魯迅在文學方面的這些教導,后來也散見在許多雜文以及與友人的通信中,但能夠當面聆聽如此集中而有系統的講解,孫席珍深以為幸。
在課堂上,魯迅也常常縱橫捭闔,古今中外的文學思潮、文學現象無不納入其視野。這無疑對孫席珍自身文學觀的形成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選編于《孫席珍評傳》文稿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