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東陽到磐安,將近縣城時,過一截不長的隧道,便是磐安山城了。眼前的風光正如現代版的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只是阡陌小道變成平坦的公路,從朱錫嶺蜿蜒而下的文溪,在古塔嶺下開闊了許多,沿溪的荒雜山丘已拓成市民的休閑公園。園里有彎曲的花徑,花兒正值爛漫,半腰深的樹木也已蔥蔥然,中間有一座古亭。亭兩旁青石上有對子兩揆。左邊:山窮水盡疑無路;右邊: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這次來磐安的目的,說明白點,大半是沖著這座古亭和這副對子的來歷來的。
這副對子是宋代詩人陸游《游山西村》中的詩句。原詩是這樣的:“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寫出了詩人的農村情懷與農民的情誼。其中山窮水盡兩句,寫出當地“疑無路”和“又一村”的景色,情與景的結合賦予它的哲理意味,成為中國人比喻人生處境的貼切佳句。
詩人描寫的山西村在什么地方?有幾種說法。一說是詩人的故鄉山陰。我的老師、杭州大學中文系吳熊和教授在《唐宋詩詞評析詞典》一書中說:陸游于公元1166年(乾道二年),自隆興通判罷歸故鄉,卜居鏡湖之三山。離山陰城西南九里,陸游在此居住了半年,“這首詩是卜居的次年春游鄰村所作,寫出了山陰的農村風光和當時的豐歲景象”。這就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詩中的山西村就在山陰。但磐安人說,不對,這山西村就在磐安,縣志上還有這個村的記載。為了證明他們的說法,他們領著我走到亭子前面,找了個角度背朝西看過去,用手指指點點說:“你看,沿著這條文溪,繞過那座山,叫西山,這個村子就在西山西邊。”我往他的指點方向細細端詳,面前的青山一座座往后面相疊,眼前的青溪淡入重重山影,遠處隱約有人家,“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就在眼前,與詩歌所寫的情景沒有二樣。據說,山陰就找不出這樣的意境。
陸游兩次來磐安縣城安文鎮。磐安古屬東陽管轄。第一次,于建炎四年,陸游隨父親和家人來這里避難,投靠父親好友、東陽豪杰陳彥聲(字宗譽)。有關這次來磐安,陸游在《陳君墓言觶銘》中有詳細的敘述:“建炎三年(1129),先君會稽公奉祠洞霄,屬中原大亂,兵侵南及吳楚,謀避之遠游,而所在盜賊充斥,莫知所向,有惟悟道入者,東陽人,為先君言同邑有陳彥聲者,名宗譽,其義可依,其勇可恃……先君聞之大事曰,‘是豪杰士,真可托生死者也’,遂托人致言于宗譽,說明全家托生避難之意。宗譽曰:陸公乃世代忠良,為國之大賢也,吾愿以生命保護,保君家安全無恙。遂后,陸宰又約同僚擎友內閣中書參知政事龔茂良,尚書晏景初,并奉老母楚國夫人率子陸游等三家共千余人,間關適東陽……”
千余人的避難隊伍,一路浩浩蕩蕩,那天到達磐安縣城安文鎮的時候,陳彥聲到百里以外來迎接,“旗幟精明,士伍不嘩”。到達安文后,宗譽以陸、龔、晏三府人分別辟院安置,總名“聚賢齋”;又于安福寺凈堂供其三賢琴棋書畫和古籍國書文牘存放之所,還在獨秀屏上建亭開路以供登高游覽,并安排陸游于宗祠堂上學。
磐安是個山城。境內的大盤山脈,既是天臺山、括蒼山、會稽山、仙霞嶺的發脈處,又是錢塘江、甌江、靈江、曹娥江四大水系的主要發源地之一,素有“群山之祖,諸水之源”之稱。磐安不僅有美麗的自然風光,也有特色鮮明的人文景觀和民俗文化。始建于南宋寶祐二年(1254)的櫸溪孔氏家廟,周圍的民居錯落有致,至今仍然蕩漾著醉人的古風雅韻。再說具有原始神秘性、獨特稀有性、自發群體性和綜合藝術性特征的煉火,月光下炭火熊熊,雙腳在火上踩過,熵起蓬蓬火星,體現了中華民族百折不撓、自強不息、赴湯蹈火、勇往直前的人文精神。大盤山脈有個叫浴仙谷的地方,左側絕壁下有一高約3米,深約2米的石洞,形似放置的水壺。石洞內有一泉水,四季不枯。相傳梁武帝長子、昭明太子曾在此沐浴、歇息飲水,故名浴仙泉。如今建昭明寺一座。這一切都給幼年的陸游提供了豐富的精神營養和人文熏陶。磐安還是“中國舞龍發源地”。目前,該縣正在對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精神圖騰——“龍”文化進行發掘整理。
陸游愛郊游??h城安文,就是因為唐末廣明之亂時,完好保存了東陽一邑之文書典籍而得“安文”之名,寓平安昌文之意。鎮前是文溪,南靠花臺山,背靠大坪嶺和西山。每逢清明節陸游常與陳姓子孫去西山參加祭祖。祭祖祠堂不遠有十幾棵千年古松,歷經滄桑,北門拆了,那些參天古松大煉鋼鐵時被砍。至今,下宅井頭只留下5米深的古井。
陸游一家安居的安福寺,位于縣城南獨秀峰下,環境幽美,建于唐朝咸通八年,也就是867年,開始名“安文寺”,又稱“安文講院”,后來改名為“安福禪院”?,F在我們看到的是1993年重建,由趙樸初題名,改名“安福寺”。這寺歷代游人很多,佛事興盛。與僧交往三年,給陸游留下難忘的記憶。當陸游離開時,他寫下《別僧詩》“避亂到安福,與僧常往還;東溪分別去,黃鶯正鳴忙”,寫出了他與安福寺和尚分別時的心境和惜別之情。
紹興二十九年(1159),30年以后,陸游第二次來到磐安。不知是出于對這座古城揮之不去的記憶,還是對這里的青山綠水的眷戀,這位中年詩人,在飽經了30年政治上的創傷和生活上的波動以后,又一次踏上他曾經度過童年的土地。這次他是從福州調到臨安的途中,從海道到溫州登陸后,經括蒼山北上來到磐安的。但這次他沒有久留,是匆匆的,是懷著復雜的情感的,是吟著詩經過的——
“福州正月把離杯,已見酴醾壓架開。吳地春寒花漸晚,北歸一路摘香來?!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