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后無路可走。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

1 電子玩具開始在黃林鎮出現的時候，是1995年的春天。

各種玩具狗、玩具貓、玩具槍、玩具汽車擺在黃老三、李老細的鋪子里，琳瑯滿目，讓人頭暈目眩。

那一年黃林鎮出了一件傷風敗俗的大丑事。黃林鎮中初三二班的女學生李曉紅、男學生俞浩東干了天底下最見不得光的勾當。

女學生李曉紅是在三個月后被發現懷了身孕的，檢舉她的是同宿舍睡同一個鋪蓋卷兒的同學黃秀梅。

黃秀梅向年輕的女班主任成敏這樣描述她的所見所聞:李曉紅起碼三個月沒來月經了，這是其一;其二，李曉紅幾乎每天都會惡心干嘔，樣子看起來很不好受;其三，老師你難道沒有發現李曉紅的肚子越來越大了么?綜合以上事實，老師我認為李曉紅懷孕了。

成敏拍著黃秀梅瘦削的肩膀笑盈盈地說:黃秀梅同學不要說好同學的壞話嘛，老師知道你們有矛盾，但是不至于嘛……

老師!黃秀梅打斷成敏的話，請相信我的話!我用人格擔保，我說的句句屬實!

好啦好啦，秀梅，老師感謝你的檢舉，這件事我們會調查的。謝謝你!你先回教室吧。

黃秀梅就悻悻而憤憤地走了。

成敏當然不會相信黃秀梅的這些誣陷之詞。黃秀梅一直以來都是帶著仇恨的眼光看待李曉紅的。李曉紅是班上第一名，黃秀梅是第二名。兩人家住同一個村子同一條坳子，從小兩家就相互攀比著，誰也見不得誰好。上一年的獎學金成敏又發給了李曉紅，黃秀梅對此心里有想法是難免的，可是也不至于如此歹毒地誣告人家嘛。

成敏正想著現在的孩娃兒怎么心腸這么歹毒時，心里也不免犯起了嘀咕:李曉紅不會真的懷孕了吧?

這么想著成敏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絲慌亂:在這個緊要的當兒李曉紅可不能出什么意外呀!自己轉正的寶可全押在她身上了啊。黃林鎮中已經連續三年沒人考上縣一中了，今年看來只有李曉紅最有希望打破這個恥辱的“零”魔咒哩，初中三年她可是一直保持全年級第一名吶。果真如愿的話那自己代課教師的身份就要正式終止，光榮步入公辦教師的行列了。

不可能!李曉紅不可能懷孕!

但成敏還是不放心地去了教室。成敏裝作漫不經心地看了李曉紅一眼。然而就是這一眼，讓成敏幾乎呆住了:李曉紅的肚子看起來真的大了不少!

成敏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她扶了一下眼鏡，輕聲跟李曉紅說:李曉紅，你出來一下。

成敏說著自顧自走到了走廊上。她故作鎮靜，臉上堆滿笑意地問李曉紅:曉紅最近學習感覺還好吧?

她當然不會直接問。

李曉紅點了點頭。

現在是關鍵時刻，你要全身心投入學習知道么?

成敏以前從未這樣“教導”李曉紅。這樣生硬的教導對于李曉紅來說是不需要的。李曉紅再次點了點頭。

成敏再也無法平靜了。在這次短暫的談話中，成敏已經有意無意瞥了李曉紅的肚子不下三次。現在她可以確定的是，李曉紅的肚子的確有了明顯的隆起!

由于激動導致成敏的臉上泛起了陣陣紅暈，但是她依然保持盈盈笑意:曉紅，你的……身子不會……有什么問題吧?老師的意思是說，你沒有感到……不舒服吧?

你聽到了，成敏用的是“身子”而不是“身體”。

李曉紅的臉霎時紅了!

有那么一瞬間成敏感到了窒息。

李曉紅的臉居然紅了!

接著，成敏感到了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但是成敏是一個理智的女人，她需要冷靜一下。她扶了扶眼鏡。

好吧，你進去吧。成敏淡淡地說，她的語氣顯得有氣無力。

老師，我的身體挺好的，你不用擔心。

李曉紅轉身回教室之前，向她的老師說了這句話，淡淡的語氣，卻似乎帶著一層安撫的意思。

李曉紅走過窗口的時候，透過教室窗戶看到了黃秀梅的笑，笑意很淺，很不易于察覺，但李曉紅還是發現了她愉悅的表情。

李曉紅感覺這笑意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剜著心。

成敏此刻已經重新回到了辦公室，她用左手杵著下巴發呆。李曉紅懷孕已經成了不可否認的事實。真的不可否認么?你有什么證據呢?難道她腆起的大肚子不是鐵證么?她突然的臉紅不是鐵證么?可是，在沒有百分之百搞清楚事實之前，最好不要枉下結論。

成敏安慰著自己。這樣想著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轉正的夢想可能還沒有完全破碎。她抬起頭，良久的沉思已經使她的脖子有些酸疼了。

她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的到來使她重新燃起的希望再次粉碎，徹徹底底地粉碎。

這個人是李曉紅。

李曉紅紅著臉。這一片紅很容易讓人想起李家村桃花坳她家打谷場上的一樹桃花，紅，一大片一大片的紅，純凈的紅，純粹的紅。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成敏的辦公桌前，用細如蚊蠅的聲音對成敏嗡嗡著:老師，我不想讀書了。

成敏其實聽清了這句話，但是成敏還是說:曉紅你說什么?請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好么?

她要確認一下晴天霹靂是不是真的已經到來。

老師，我不想讀書了。李曉紅稍微提高了嗓音。

成敏嘆了一口氣。

為什么呢?成敏明知故問。

我家沒錢供我了，我爹讓我去東莞打工。李曉紅編了一個借口。

成敏說:是這樣啊。你……想清楚了么?家里的情況不能克服一下么?還有不到一百天就要中考了呀。

老師你不用說了，我真的不想讀了。

成敏嘆了一口氣。

好吧，老師挺替你遺憾的……

成敏已經記不清后來她說些什么了，只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不斷地唉聲嘆氣，那是透過辦公室的窗玻璃射進來的一縷斜陽。理想的輝煌大廈就像這瞬間沉入地平線的斜陽一樣，瞬間崩塌。

想想這些年自己打拚的路吧!中專畢業到中心小學教語文，三年之后調到鎮中教書，眼看已經二十六歲的自己馬上就要轉為公辦教師了。不想……

成敏不禁又嘆了一口氣:人就是橫不過命啊!

這時王校長腳下踩了風一樣走了進來。

看著王校長陰沉的臉成敏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成敏剛要綻露笑容就被王校長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成老師，你們班李曉紅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想不到王校長這么快就知道了，也不知道是誰告的密。

還能有誰呢?當然是黃秀梅唄，她對這次精心準備的告密事件所取得的反響很不滿意，于是她火速將她的驚天大發現向王校長重新描述了一遍。這引起了王校長的高度重視，這是令黃秀梅滿意的。在得到了王校長“我們一定會徹查這件事情”的莊重承諾之后，黃秀梅喜氣洋洋地離開了。

是的，王校長，她最近突然不想讀書了。哎，多有前途的一個孩娃兒，連續三年都保持年級第一吶，簡直太優秀了。我們都挺替她遺憾的，您說是不?我正準備向您匯報呢，想不到您捷足先登了……成敏陪著笑。

王校長嗤了一下鼻子:是不是因為懷孕的事?還多有前途?多么優秀?簡直是丟人現眼!我看你這個班主任失職啊!

王校長的臉色愈發難看了。黃林鎮中這些年本來就夠丟臉的，要是再出了這樣的事他這個校長還怎么當?

成敏連連道歉:校長說得對，是我的錯……

簡直無法無天!你去把李曉紅給我找來!

王校長幾乎是吼出這條命令的。

成敏再一次來到教室找李曉紅。

李曉紅不在教室!

成敏馬上指派黃秀梅去寢室找，得到的回復是:李曉紅也不在寢室!

李曉紅失蹤了!

2 事實上，李曉紅并沒有失蹤。

第二天李曉紅便出現了，蓬亂著頭發，嘎白的臉上印著一塊一塊的瘀青。

同李曉紅一起出現的，還有她的父親，四十三歲的農民李德寶。

李德寶連夜把李曉紅痛揍了一頓。

李曉紅當天下午回家了——那棟座落在李家村桃花坳土坡山腳下的老房子。

爹，我不讀書了。李曉紅一進門就跟她爹說。

為啥?李德寶正納悶女兒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聽了她這么一說更詫異了。

我懷孕了。李曉紅平靜地說。

什么?李德寶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或者產生了幻覺。

我懷孕了，爹。她還是一臉平靜。

說完這一句之后李曉紅遭受的是一頓狂風暴雨般的毆打。

李德寶好久沒有這樣揍過人了，可以與這次毆打相媲美的，要追溯到十年前那次毆打自己的媳婦張惠蘭。

十年前的那一宿，李德寶在村支書尹李生家里搓了一夜麻將，輸光了二百七十塊錢以及三擔谷子。等他實在沒有什么可輸的時候，他才回到家里睡覺。等他醒來時已是午后兩點，李德寶感到肚子有些餓了，于是他扯開嗓子喚他的媳婦張惠蘭:屋里頭的，給老子炒盤花生米，老子要喝兩盅酒。接著他看見了令他震驚的一幕:張惠蘭坐在堂屋下切著豬菜，一動沒動。李德寶以為她沒有聽到，雖然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嗓門已經夠大，但他還是重新發布了命令。張惠蘭依然一動沒動，沒有任何要執行命令的意思。這就直接導致了災難的降臨，李德寶直撲張惠蘭，他拖起張惠蘭的長頭發大步流星地往門口走去。接著，張惠蘭的額頭就一下一下地撞在石板門框上，鮮血直流。張惠蘭一聲不吭，沒有喊疼沒有討饒也沒有掙扎反抗。張惠蘭的額頭就這樣一下一下磕在石板上，直到李德寶抓媳婦張惠蘭長頭發的左手感到酸疼難忍時才停了下來。這是一次曠日持久的毆打，張惠蘭一動沒動癱倒在地上足有一刻鐘。之后，她慢慢爬起來，找了兩件換洗衣裳回了高陽鎮的娘家。李德寶坐在堂屋抿著一口二鍋頭，一言不發，他沒有阻攔，也沒有再去丈人家把媳婦接回來。李德寶就這樣打跑了自己的女人。

當時只有六歲的李曉紅目睹了那場毆打，她就躲在側門的旮旯里見證了整個行兇過程。

一如十年前毆打他媳婦一樣，農民李德寶抓起女兒李曉紅的長頭發，把她的額頭一下一下往石板門框上磕。

李曉紅效仿起了她的母親，一聲不吭，沒有喊疼沒有討饒也沒有掙扎反抗。

等到父親李德寶抓女兒李曉紅長頭發的左手感到酸疼難忍時，這場毆打才算告一段落。

是哪個混蛋干的?

李德寶抓著女兒的長頭發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惡狠狠地問。

一個巴掌拍不響。不容忽視的一個問題是，女人懷孕是一個單靠女人無法完成的任務，必須要有一個擁有正常性能力的男人協助執行。

顯而易見的是，李德寶要找出那個協助者并取其性命。

但是李曉紅默不作聲，只是簌簌地落淚。

李德寶接著開始猛摑李曉紅的嘴巴。他一邊摑著親生骨肉李曉紅的嘴巴一邊問:你說不說?你個臭騷貨你說不說?

回答李德寶的只有沉默，死寂的沉默。

當李德寶感到實在無法從李曉紅口中套出哪怕是一個關于那個協助者的字詞時，他住了手。

他有了新的計劃。

這個計劃是，明天押著李曉紅前往黃林鎮中當場審問，李德寶斷定那個挨千刀的協助者一定是李曉紅的同學。

李德寶這一夜沒有睡上一個安穩覺，這是十年來頭一遭。十年來他都睡得安安穩穩的，每夜一挨枕頭不消三五分種必定鼾聲震天，可是這一夜農民李德寶嘆了一夜氣。

第二天剛蒙蒙亮，李德寶拽著李曉紅的長頭發直奔黃林鎮中。他此行的目的所在，是取那個混蛋協助者性命。

當李德寶氣勢洶洶地踹開初三二班教室門的時候，是上午第一節課，成敏正有氣無力地講《岳陽樓記》。

李德寶扯開大嗓門吼道:他媽的是哪個混蛋干的?

成敏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壞了，但作為一個成熟而堅強的女人，她馬上清醒過來: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

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是黃秀梅挺身而出:老師他是李曉紅她爹李德寶。

黃秀梅站起來的速度太快了，以致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她是怎么站起來的。

在明確了身份之后，李德寶接著嚷嚷:是哪個混蛋強奸了我的女兒李曉紅?

在這場男女關系事件還不甚明了的情況下，農民李德寶就已經果斷決策:這是一起惡性強奸案。

你不要瞎鬧，這里是學校!成敏義正辭嚴。顯然，成敏是不同意李德寶的無恥論斷的，她認為這很可能是一次男女雙方完全出于自愿的桃色事件，斷不存在強奸這一說。

成敏是絕不允許有人在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誣陷自己在座的學生的。

他媽的你給老子閉上臭嘴!李德寶指著成敏的鼻尖命令道。

成敏嚇得哆嗦了一下，她的確哆嗦了一下。因為全班同學都看見她手中的粉筆頭掉到了地上，緊接著這個掉粉筆頭的動作，成敏走到了墻角，站定，從此一言不發。

李德寶一拍講桌，朝教室里大聲咆哮:他媽的你們哪個是強奸犯?

他掃視著全班，偌大的教室里一片死寂的沉靜。

李曉紅站在另一個墻角，正好與成敏形成犄角之勢。她別著臉，蓬亂的頭發遮住了她的整張臉。

這時一個男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在眾人的注目下站了起來，勾著頭，一言不發。

李德寶已經火速趕了下來，這個時候他看清了男生的臉，兩只碩大而有神的眼睛，透著發怵的柔光。

這個男生是全班倒數第一名、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孤兒俞浩東。

是你這個大混蛋吶!李德寶氣得嘴唇發抖。他一把揪住男學生的校服衣領咣咣就是兩記大嘴巴，隨即拖著男學生就往門口走。他絆倒了凳子，接著又絆倒了一張課桌。李德寶抓著俞浩東的頭一下一下往鋼筋水泥墻面上磕，俞浩東一聲不吭，絲毫沒有討饒的意思。

你個強奸犯，老子磕死你個強奸犯!

李曉紅這時跑了過來，她扯著她爹的手臂:不要打了，爹不要打了……

你個不要臉的臭騷貨，你還敢護著他!李德寶一邊罵著一邊朝他的親生女兒飛起一腳。

李曉紅應聲跌坐在講臺上。很快，一灘鮮血洇濕了她的褲子，又洇濕了地板……

李曉紅醒來時躺在鎮衛生院的病床上。是俞浩東背她過來的。

農民李德寶在對俞浩東的毆打結束之后丟下一句話:老子不要這個女兒了，老子沒有這樣不要臉的女兒!

然后他甩門而去。

俞浩東在李德寶離開教室之后背起李曉紅就往鎮衛生院跑。不知道是哪個男生說了一句:想不到這對奸夫淫婦還至死不渝啊，哈哈哈哈。

馬上有人接了一句:想不到俞浩東學習不咋地，他媽的搞女人還真有一手啊。

初三二班教室里哄堂大笑，匯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3 院長求求你，救救她吧!錢我一定給您還上。俞浩東可憐兮兮地乞求黃林鎮衛生院院長。

你不用說了，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呢?圖一時快活害了人家小女娃兒吧。這個女娃子也是的，隨隨便便就跟人睡覺，這樣恬不知恥的騷貨我們不救。

院長坐在黑亮黑亮的真皮椅子上，攤開一份都市報，頭也不抬地嘩嘩翻著。

院長您行行好吧，救救她，她快要死了啊……俞浩東還是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

院長還是頭也不抬一下。

俞浩東突然撲嗵一聲跪在了院長面前!在溫暖的陽光下，伴隨著衛生院消毒水的惡心味道，他不停地給院長磕頭，咚，咚，咚，一下一下，擲地有聲。

不可否認的是，俞浩東很愛李曉紅。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秘密，也是一個流傳甚廣的笑話。呵呵呵，倒數第一名愛上了第一名。

俞浩東是當眾宣布他喜歡李曉紅的，那是在年前的體育課上。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李曉紅羞紅臉罵了一句:不要臉。促使俞浩東宣布這項決定的動因，是前天的語文課上成敏提到了一個名詞——孤兒。

成敏當時正在講述一篇關于孤兒的課文。李曉紅把頭埋了下來，幾乎要落下淚來!是啊，現在自己也無異于一個孤兒啊。娘被爹打走了，爹對自己不是打就是罵，這跟一個無人憐愛的孤兒有什么分別呢?

俞浩東察覺到了李曉紅的這一絲變化，他也早已聽到同學風傳李曉紅家境的悲慘。從此他決定要保護她，這是一個孤兒對另一個孤兒發自內心的聲音——俞浩東他爹俞光明犯故意殺人罪判了死刑，他娘改嫁到外地，他是一個無人料理的孤兒。他愛她——這種愛可以解釋成一種惺惺相惜，一種同病相憐，它超越了所謂的俗世愛情，只是卑微弱小的人類內心的一種高貴的本能。

他發誓要保護她。

從此，他們之間便有了“愛”。

但是俞浩東和李曉紅從來沒有說過話。俞浩東在那次發布他喜歡李曉紅的消息之后，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給人一種“口頭革命派”的形象。

初三二班的學生都知道俞浩東有個習慣，李曉紅在場的時候他絕不抽煙，絕不罵下流話，絕不跟人打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在談戀愛。

他們的戀愛是不被注意的，直到一個月前李曉紅的肚子越來越大時，他們的戀情才重新被提起。

有人說:那肯定是俞浩東干的，想不到這小子下手這么快啊，而且隱藏得這么深，哈哈哈哈。

有人對此持反對意見:不可能是俞浩東干的，他們平時連話都不搭一句，怎么可能直奔革命主題呢?不可能!

俞浩東也發現了李曉紅肚子的隆起，一開始俞浩東并不相信李曉紅會懷孕。但是隨著李曉紅肚子越來越膨脹，他不得不接受事實——李曉紅的確是懷孕了。

俞浩東也越來越迷惑:圣潔的李曉紅怎么會懷孕了呢?

他要保護她。以一個孤兒的名義，對另一個孤兒進行保護——無私的保護。

李曉紅的肚子根本不是俞浩東搞大的!

他只是不想李德寶再這樣無恥地鬧下去了，他不想李曉紅再受更大的侮辱!

于是，那天當李德寶闖進來的時候，他站了起來。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是作賊心虛，而是一種自卑，作為一個孤兒的可怕的自卑。

面對李德寶的毆打他沒有選擇還手，李德寶興許并不是他的對手。他害怕，他感到一種空前的害怕，作為一個孤兒對整個無情世界的害怕。

院長趕緊過來扶俞浩東:你這是做什么?有話我們好好說嘛……

李曉紅被推進了急診室，手術進行得很順利。

俞浩東跟院長談妥了:錢一周之內悉數還上，分文不少。

李曉紅是在第二天早上醒來的。

俞浩東看見李曉紅醒了，顯得很興奮:你醒啦?

李曉紅睜開眼看見俞浩東守在床邊，紅腫著雙眼，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

是誰送我來的?李曉紅看了俞浩東一眼，問。

你為什么要站起來?李曉紅掙扎著要起來，可是她感到力不從心，傷口的疼痛使汗珠從她嘎白的額頭上沁出來。

不要起身，你躺好。俞浩東過來把李曉紅摁回被籠里，并給她緊了緊被子。

你為什么要站起來?誰讓你站起來的?李曉紅生氣地責問俞浩東。

我看不了你爹這樣當眾凌辱你，我要……保護你。

李曉紅沉默了，她靜靜嘆了一口氣。

錢是你出的?花了多少錢?李曉紅問。

三百。俞浩東說，錢你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你安心養病吧。

我一定會還你的。李曉紅平靜地說。

不用，這點錢我還是能弄到的。俞浩東頓了半晌，很明顯，他在猶豫，但是他還是問了:曉紅……是誰干的?

不用你管。李曉紅說著把臉別到一邊。

4 她怎么可能說出他呢?

他是她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自從李德寶打跑了娘后，她就跟他一起玩兒。六歲的她每一次遭到父親的毒打之后就去找他，她解開沾滿灰塵的小褂子，他用專為了她常備身邊的膏藥替她敷傷。他每次皺著眉問她:疼么?她就咬著牙搖搖頭。每次她想媽媽了，她也去找他。他就會安慰她，給她講各種各樣的小故事，這樣的故事總會有一個歡樂的結尾逗得她哈哈大笑。在她幼小的心里總覺得，這個和她同齡的小男娃兒真是了不起，因為他的頭腦中總是裝著講不完的逗人笑的故事。他還會從家里拿來各種有趣的電子玩具給她玩，那些都是她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總逗得她咯咯笑個不停。

是的，他是母親走后她最親近的人。他們一起從小玩到大，他們彼此沒有秘密。她只要想見他了跑到土坡山上吹一聲口哨，不消三分鐘他就會笑嘻嘻地出現。那是他教她折的口哨。一片樟樹葉子從中間折個彎兒，放在下唇邊，鼓腮，吹氣，它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音。那是他們的聯絡暗號，十年來心照不宣。他還說，樟樹葉子四季長青，那樣她永遠都能找到他了。

他會在溫暖的大晴天里牽著她的小手在土坡山上沒完沒了地瘋跑，直到跑累了直直地躺在青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們的小胸脯不停地起伏，他們一起閉上眼睛感受溫暖的陽光和輕輕拂面的風。每每這個時候她總是想:時光要是在這一刻靜止該多好啊。

可是時光卻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往前奔跑，他們一起上了李家村小學，后來又一起上了黃林鎮中。她原本平展得跟清水河沖積平原似的小胸脯也漸漸有了隆起，用他的話說就是矗立得跟土坡山上的小土坡似的，他說著說著就故意壞壞地笑了起來，等她半晌聽懂了后則刷一下把臉紅成了西天邊的夕陽。她再也不撩起衣裳讓他敷藥了，他也早已不再穿著開襠褲讓那只小雞雞在空氣里自由擺動了。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娃兒已經漸漸長大，奔向更遙遠的時光洪流了。

直到有一天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曉紅啊，長大了我要是娶你作媳婦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我天天保護你。也許他當時是開玩笑的，可是她卻聽出了幾分認真的意思。她記得當時她的耳根火辣辣的，她剛要開口罵他時他已大笑著跑開了。

他們漸漸長大了，在時光不緊不慢的腳步中慢慢長大了。

有一天他眨巴著大眼睛跟她說:曉紅我可以叫你做一件事么?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然后他說:我說出來你可不許生氣。她說:你說吧，我保證不生氣。然后他羞紅了臉低著頭說: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小土坡?她毫不猶豫就摑了他一個大巴掌，罵了一句“流氓!”然后捂著臉跑下了土坡山。回到家她的小臉蛋還紅了好久，她一開始很生氣很生氣，她發誓再也不理他了。可是想了一會兒之后她就不生氣了，她想小時候我們不是經常一絲不掛地跑到清水河里洗澡么?他不是經常給我赤裸的身體敷藥么?我不是還縫過他的開襠褲么?為什么我們長大了就不能了呢?于是第二天她依然跑到土坡山上吹口哨，他羞答答地跑過來說:對不起，曉紅是我不好……她說:你真想看么?他說:我不看了。可是她拉起他的手跑進大豁洞撩起了衣裳。他紅著臉趕緊拉下她的衣裳說:曉紅我我真的不看了。

后來他跟她說他就是在那一刻決定一定要娶她的——因為他看了她的小土坡。那是他在他們小學畢業的那個漫長的夏天對她說的。那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在那個長達一百天的假期里她一直跟他在一起。他跟她說，我長大后娶你作媳婦好么?，盡管她嘴上說“我才不要嫁給你呢”可是心里是多么愿意嫁給他啊——那樣她就可以天天跟他在一起了。

李家村這一屆總共只有三個人去了鎮中讀書——他，她，還有黃秀梅。盡管這個假期足夠漫長，但九月還是到來了。她懷著一種極度懷戀的心情去了鎮中報到。上了中學以后，他和她結伴上學結伴回家。從李家村到鎮上是一段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幫她背著書包和兩袋供一個星期的大米，而她則拎著兩罐咸菜和一壺水。他跟她說我們一起努力讀書，將來一起考縣一中，然后考大學。這是他跟她說過的很多話中極為普通的一句，可是她卻把它當作了一個不能失約的約定。從此她努力讀書，初中三年來成績一直保持年級第一名。

是的，她在心里早已經把自己當作他的媳婦了。自從那個夏天他“表白”之后，她就已經這樣認為了。所以當去年的寒假他說想跟她“吵架”時，她幾乎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的心里甚至是歡喜的，這說明他也已經把她當作媳婦了。“吵架”是只有夫妻之間才能做的事，他要跟她“吵架”，這說明了什么呢?他說他爹每天晚上都會跟他娘“吵架”——他爹很愛他娘。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在大豁洞陰暗的光線中，他趴在她赤裸的身體上氣喘吁吁:曉紅……我一定要娶你。她的心里升起一股盛大的暖意，她緊緊抱住了他……

5 是啊，她怎么可能說出他是誰呢?他是她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你不用怕!曉紅，你告訴我，不管是誰，我去宰了他!俞浩東湊過來看著李曉紅的臉。

你走吧!你不用做夢了，我不會喜歡你的。李曉紅把臉別到另一邊，我要靜一下。

她心里只有他——尹逸明。尹逸明，尹逸明……這個名字已經深深融入了她的生命。她一生只愛這一個人，怎么容得下眼前這個二流子呢?

俞浩東的臉色沉了下來，但是他沒有再問下去。

俞浩東靜靜地退了出來。

他是在場的，當李德寶闖進教室的時候，他就坐在左邊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他勾著頭，額頭不停冒著汗。她站在墻角瞥見了他的緊張與恐懼，她沒有責怪他的懦弱無能與敢做不敢當。她不想把他說出來——讓他和自己一起遭受痛苦和凌辱，她想一個人承擔。她瞥見了他的緊張與恐懼——這說明他還在意她，那么，自己的堅持就是有意義的，自己忍受再多的痛苦與凌辱都值得。甚至當他眼睜睜看著她跌坐在講臺上直至昏死過去依然無動于衷時，她依然沒有責怪他。她想，他只是不想讓事態進一步擴大罷了，他是愛她的。她堅信他是愛她的。

她忍著疼痛走出醫院回了家。

她現在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學校肯定已經火速將她和俞浩東開除了。再說，她哪里還有臉去學校呢?

她看到她家的老柴門緊關著，是在里面閂住的——這說明父親是在里面的。

李曉紅抬手敲門。她聽到了父親的一聲罵:你還好意思回來!不要臉的東西，你給老子滾，滾得遠遠的!

是啊，她怎么還有臉回來呢?

她走到了土坡山。

她靜靜地坐在山坡上，想想和他在這里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吧。那些時光是這樣甜美。那么，自己的堅持就是值得的。她很慶幸自己一直沒有把他說出來，這至少可以證明她有多么愛他。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他應該已經回來了啊。

于是，她摘了一枚樟樹葉子，她把葉子折道彎兒放在嘴邊，鼓腮，吹氣。可是他沒有出現。

他沒有出現。

他難道沒回來么?不會的，他一定回來了的，他知道這一刻她多么需要他的撫慰。

他只是沒聽到我的哨聲罷了，他不會沒回來的。

她在土坡山上吹了一下午口哨，可是他一直沒有出現。

她一直盯著那個方向，那個他一次次笑嘻嘻地跑過來的方向。可是他沒有出現。

天快要黑了，她失望了，他可能真的不會出現了。

她感到一種恐懼，似乎是將要失去什么似的，她莫名地不安起來。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地往山頂上移動。

她的眼里沁出了淚水，她知道他一定不會失約的!

她沖過去擁住他，他卻把她推開了。

他說:你……還好吧?

她說:我……還好。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說: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以為她聽錯了:逸明你說什么?

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爹讓我安心復習準備中考，不讓我老跑出來玩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來找你了。

真的么?逸明你說的是真的么?

他沉默了。

她落淚了。淚水無休止地落下來，像是決堤的壩口攔也攔不住。

為什么?逸明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什么呢?

我要走了，我爹該擔心我了。

他還是一慣的那種口氣，像棉花糖一樣輕柔，此刻卻透著一股幽幽的寒意。

以往天黑的時候他也總說要走的，可是第二天一定會重新出現在土坡山上。可是這一次呢?這一次他走了還會回來么?

她癱坐了下來:你不是說要娶我的么，逸明?

他沉默著，勾著頭，不敢看她的臉。

你不愛我了么?逸明你真的不愛我了么?

不要傻了，曉紅。快回去吧，你爹也該擔心你了。

哼，我爹?叫我回去?我現在能去哪兒啊?我現在除了來找你還能去哪兒啊逸明?

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我真的要走了，我爹該喊我吃夜飯了。曉紅，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我走了。

你走吧!李曉紅突然不哭了。

她的哭聲是在剎那之間止住的，她覺得為這樣的人不值得哭。

曉紅對不起……他臨走之前突然冒出一句蒼白的道歉。

你沒有對不起我。她說，給我三百塊錢，我以后不會再來找你了。

李曉紅記得要還俞浩東三百塊錢，她不喜歡他，她不會欠他人情的。

憑什么?他問。

憑什么?你忘了你做的事了么?她憤怒了。

我做了什么事?你說我做了什么事?你說呀，李曉紅?他一句一句逼問著她。

她面前突然出現一頭面目猙獰的野獸，它吃人般的怪叫讓她陣陣發怵。

尹逸明怎么能讓人知道李曉紅的肚子是他搞大的呢?他上哪兒去弄這么多錢?問爹要?怎么可能!他該怎么說?

他能讓全鎮甚至全縣的人罵他是個大流氓么?不能!

他能讓全家人聲名掃地么?不能!

她絕望了，這是一種比死更可怕的絕望。

她真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真沒想到……眼前這副面目可憎的嘴臉是曾經那張童稚的可愛的臉么?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尹逸明，打死我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啊!她發瘋了似地笑著，我竟然還想嫁給你這樣的人!哈哈哈哈……

我是怎樣的人?無情無義?還是狼心狗肺?隨便你吧李曉紅。我根本就不愛你，我從來都不愛你，你別做夢了……哈哈哈哈……

他笑了，笑得淚流滿面。他似乎怕她看到他的淚，把頭扭到一邊。

他繼續說著:你不會想栽贓吧李曉紅?你跟俞浩東的狗雜種不會想栽贓給我吧?

是啊，現在全鎮人都知道李曉紅的肚子是俞浩東搞大的。

她真想沖上去扇他一巴掌，可是她沒有。她坐在地上一動沒動，任淚水無聲地落下來，將整個世界淹沒。

她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無恥的人。這是曾經那個柔情蜜意的尹逸明么?這是曾經那個發誓一定要娶她的尹逸明么?

她感到心在一陣陣劇烈地抽搐:尹逸明死了，尹逸明死了。

他死了!

你就死了心吧李曉紅!

他走了。一個轉身的動作，將她一個人留在了漆黑的土坡山上。

春天的山風吹起來，她的衣衫在風中嘩嘩作響，她第一次感到了寒冷。從前在土坡上她只會感到溫暖，從頭到腳的溫暖，只這一次，猙獰的寒冷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她感到了一種恐懼，整個世界都已崩塌般的恐懼。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人可以依靠了。

這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在大豁洞坐了一夜，這個曾經她跟他“吵架”的地方，冷風一陣一陣從洞口襲來。凍死就凍死吧!活在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山腳下近在咫尺的家早已滅了燈，二十里外黃林鎮中女生宿舍里正在眉毛色舞地談論她的放蕩與無恥。

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她靜靜地落淚，沒有人替她擦拭。她原本是個堅強的孩娃兒啊，以前哪怕李德寶揍得她眼冒金星她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現在她哭了，徹徹底底，撕心裂肺。

她突然不想死了。為了這樣一個無恥之徒，死，值得么?

她走出大豁洞，又重新回到山腳下她熟悉的家。一瞬間她感到一種溫馨，一種恍如隔世般的溫馨。

可是她再也不可能住在這里了。她抬手敲了敲門，喊了聲爹。屋里沒有任何動靜。她不是想叫爹開門讓她進去，她是來跟爹告別的。

她不可能再留在這塊傷心地了，她決定要去東莞，她有好幾個小學同學就在那里。記得臨行前其中一個還跟她開玩笑說:曉紅，可要好好讀書哦!到時候把我們從東莞接回來一起享福哇，有福同享嘛!

李曉紅苦笑了一聲:想不到現在倒要去投靠他們。

她又輕輕敲了敲，屋里還是沒有任何聲響。爹大概是睡著了吧，爹也老了哇。

李曉紅就對著屋里低低喊了一句:爹，我要走了，您多保重，女兒對不住您……

說著她禁不住又哭出聲來……

李曉紅走出李家村的時候，還是不爭氣地回望了一下他的家——土坡山北麓那幢全村最好的房子。他家依然燈火通明，村長尹李生家里永遠都有人通宵搓麻將。

李曉紅突然想起了什么。十年前，爹不正是在村長尹李生家里輸光了錢才打跑娘的么?沒想到啊，十年后自己又輸在了他家兒子身上。

她看到了一種可怕的宿命。

娘!娘!她想起了娘!

當年才二十八歲的娘多漂亮啊!娘當時多疼自己呀，大冷天娘總是自己先躺進被籠里等焐熱了被子再把她抱進來，娘總是把硬糖含化了再用舌頭送到她嘴里……

她想娘，她想見娘!

自從爹打跑了娘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娘了。李曉紅轉身朝高陽鎮走去。爹打跑娘之后娘再也沒嫁人——她一直在等爹接她回去一起過日子。

這次她去東莞之后打算再不回來了，她要去見娘最后一面。

她急急地走著，卻突然停住了，初中女生李曉紅懷孕的大丑事可能早已傳到高陽鎮去了。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她怎么還有臉去見娘呢?她怎么能再去讓苦難的娘再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來呢?

她朝高陽鎮的方向撲嗵一聲跪了下來:娘，女兒對不住您……

6 李曉紅是在鎮口臺球廳找到俞浩東的，她來向他借去東莞的路費。

借我兩百塊錢。她跟俞浩東說，加上上次的，下次我一起還你。

你要錢做什么?俞浩東當時正在一邊抽煙一邊打球，見她進來一腳踩滅了煙頭。

這個你不用管，借不借?

我手頭也沒錢，要不……我想想辦法吧。

俞浩東，你不是說你愛我么?來吧，我陪你做愛，只要你給我錢。

周圍打球的人都停下來，一臉錯愕，接著馬上發出嘿嘿的怪笑，起哄地望著俞浩東。

俞浩東的臉一下子沉下來:別人都說李曉紅是個妓女，一開始我還不信，沒想到你他媽的真是婊子!

俞浩東甩門而去，留下李曉紅呆立原地。

十分鐘后俞浩東折了回來，將一把錢甩在李曉紅臉上:他媽的你給老子滾!

那一年黃林鎮中中考成績出奇的好，總共有五名學生考上縣一中，為歷年最高。成敏因為教學成績突出而光榮地轉為公辦教師，王校長也因治校有方晉職上調。

李家村也出了一件大喜事，在他們村三名應屆畢業生中，有兩名光榮地考上了縣一中，他們是尹逸明和黃秀梅，為該村歷史上首批被重點高中錄取的學生。李德寶也分別接到了兩人升學宴席的大紅請柬，并慷慨赴宴，然后習慣性地喝得爛醉如泥。在村長尹李生長子尹逸明的升學宴席上，村長當著黃秀梅和尹逸明的面半醉半醒地說:要不咱們兩家就結為姻親之好吧，哈哈哈哈……

很快，黃林鎮的街頭談資由李俞二人的桃色勾當轉為黃林鎮中揚眉吐氣的中考佳績。奇怪的是，沒有人替李曉紅感到惋惜，這個從初一到初三大小考試都穩獲第一名的優秀學生。甚至都沒人提起這個學生，仿佛黃林鎮中從來都沒有這樣一個學生似的。

李曉紅在東莞一家玩具廠幫工，月工資五百塊。

她每天在玩具廠做著各種各樣的玩具狗、玩具貓、玩具槍和玩具汽車。

李曉紅在生產車間里做工的時候，時不時就會想起小時候尹逸明拿到土坡山上給她玩的那些玩具，跟她現在做的幾乎一模一樣。那時候這些電子玩具在黃林鎮的市面上還買不到，都是他爹尹李生去縣里開三級干部會議的時候給他捎回來的。他把那些玩具放在她面前教她擺弄，她就會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其實，誰才是誰手中擺弄的玩具呢?

每夜李曉紅都會在心里盤算著，除開房租和伙食費每個月能攢一百多塊，再過兩個月，等她打聽清楚了俞浩東的詳細地址，就能把錢還給他了吧。

李曉紅哪里知道:俞浩東早被抓起來啦!

那天李曉紅去問俞浩東借錢時，俞浩東身上根本就沒幾塊錢。他一轉身去糧站的拐角搶劫了一個剛賣完余糧的老頭兒，一磚頭拍在人家腦門上把對方拍成了重傷……

李曉紅沒日沒夜地上班。

她以及她的工友們做的這些玩具狗、玩具貓、玩具槍還有玩具汽車一批批地運往內地，當然也運到黃林鎮，擺在黃老三、李老細的鋪子里，琳瑯滿目，真讓人頭暈目眩吶。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何君華，1987年底生于湖北黃岡，現為內蒙古民族大學學生。散文散見于《意林》、《深圳青年》、《思維與智慧》等報刊;詩歌散見于《詩刊》、《語文世界》、《秋水》(臺灣)等海內外報刊;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北方新報》、《天驕》等國內報刊。多家報刊推出個人作品小輯，北京某雜志開設個人專欄。獲各類文學獎勵若干，入選各種選本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