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旭東
我原來的名字叫張蕭鷹,是蕭軍的親生女兒,1953年出生在北京。
由于當時的歷史環境和種種原因,使我一直生活在父母親手制造的影子后面,不僅在蕭軍子女的名單中找不到,甚至不為父母雙方親朋好友所知。
對我因此而受到的傷害,父親蕭軍很內疚,當年他曾經幾次不無傷感地對我說:“……他們(指他的其他子女)都在我身邊,只是苦了你一個人在外面……”
如今,父親已經帶著那份缺憾永遠地離去了;我也早已走過不圓滿的童年,心靈的傷痕隨著歲月的打磨,已經結痂,化成了我最不肯觸碰的記憶。
當年的故事必須要從我的生母與她的家庭講起,不了解她的家庭,就不會理解這個故事。
后海北岸、銀錠橋西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幢英式建筑風格的二層小樓,坐北朝南、磚木結構。院子不太大,但很整齊。這就是我外公在北京的家,北京市西城區鴉兒胡同48號,母親遠走他鄉之前生活的地方。后來由于蕭軍長期租住在這里,也經常被人稱作“蕭軍故居”和“海北樓”。
我的外公張公度,人稱張公,民國期間畢業于中國陸軍大學,先后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參謀本部、軍令部、軍政部任職,少將軍銜。外公是程潛的部下,解放后由人民政府安排,攜妻女回到北京。我母親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外公天性耿直、古板、不茍言笑、做事認真,有時簡直正派得近乎無情。我外公雖然公務繁忙,但是對孩子的教育卻非常重視,要求嚴格,幾近苛刻。
我的生母張大學是新中國培養的大學生,對共產黨、對新中國懷著虔誠的忠誠和熱愛。她努力學習,立志要做新中國的科學家,可以說是品學兼優。
當時,張大學正與一位大學同班同學戀愛。那是她的初戀,她很投入,也很快樂。對方性格開朗、高大英俊,對張大學很好,但這樁戀情遭到張公反對。
父女之間第一次發生了公開地爭執。雖然最終女兒賭氣終止與對方交往,但也從此埋下了隱患。為了擺脫家庭,張大學曾幾次報名參軍,結果都是外公指示外婆出面,以女兒是獨生為由,給截了回來。一心要求進步的張大學覺得非常丟人,終日處在內心的煎熬之中。
就在這樣的境遇中,她與蕭軍不期而遇了。
那是1951年,蕭軍44歲。雖然已經是中國很有名氣的作家,甚至是東北作家群中的領軍人物,但那時,他卻正處于人生最艱難困苦的階段。為了爭取生存空間、保存寫作權利,1951年初,蕭軍以養病為由,與家人先后來到了北京。
為了有個好的寫作環境,蕭軍看上了外公的小樓,后來經人介紹,租住了外公的房子,成了鴉兒胡同48號里的房客。
父親就這樣走進了母親的生活。
后來,由于張大學的姑父徐教授和蕭軍很熟,經常在一起拉二胡、唱京劇,若碰巧趕上張大學在家,就會叫上她一起玩兒,誦詩、拉琴、唱京戲……隨著接觸的機會增多,他們談話的內容也多了:談文學、談革命、談延安、談各自的理想和遭遇……很是投緣。
蕭軍的身上有許多光環:書寫第一部抗日小說,魯迅先生的忠實弟子,去過延安,并且受到毛主席賞識,多次與毛主席交談,以及在東北任魯迅藝術學院院長、創辦《文化報》……這些經歷,對于出身于國民黨軍人家庭的張大學來說,是既新奇又羨慕的事情。加上蕭軍身上粗獷不羈、張揚奔放的性格和那種仗義執言的豪爽做派,都與張家人的文質彬彬、謙恭低調風格反差極大。這一切都讓一心想擺脫家庭陰影、追求進步的張大學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就這樣,蕭軍以自己的傳奇般的經歷、長者般的閱歷以及對于青年人的理解和關心,時時開導著不諳世事的張大學,客觀上支持了她對家庭的“反抗”,使張大學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師長似的知音,漸漸走出了失戀的陰影。
而恢復了活力的姑娘則以自己的善良熱情和青春的生命力,關心和感染著正處于人生低谷、被灰暗色彩蒙蓋中的蕭軍,給了他盡可能的幫助,鼓舞著他的創作熱情。
這種患難之交的感覺,迅速拉近了他倆的距離,促進了感情的升溫和升華。

1952年夏天,張大學發現自己懷孕了。
張公度老夫婦被這晴天霹靂般的消息震懵了,不相信自己嚴格教育的孝順女兒會做出如此辱沒門風之事。張公強迫女兒說出真相后,急氣交加,盛怒之下的張老先生氣昏了頭,決定與女兒斷絕關系,將她拒之門外。這一拒,斷了女兒的后路,最終使女兒遠走他鄉;這一拒就是七年,直到我六歲時,外公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女。
1953年3月17日清晨,在北京同仁醫院,一名女嬰呱呱落地,那就是我。
隨著我的出生,張蕭之間的關系也被改變著:蕭軍答應給她合法婚姻的承諾,已經不可能實現了,因為王德芬不肯離婚,他們已經有了五個兒女。
張大學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選擇——離開蕭軍、離開北京。于是在畢業分配時,她婉拒了學校的挽留,自愿要求到最邊遠的地方去。
我就這樣留在了蔣家胡同,留在了保姆包媽媽家里。
從我出生住到包媽媽家里,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蕭軍每月都要去看望我。初起時,每周要去兩三次。
1966年,文革前夕,我上六年級了。一天晚上,蕭軍又來看我,臨走時讓我送送他。路上,他告訴我,“你知道么?我是你的父親。”
由于我從幼兒時期就已經從包媽媽那里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所以并不吃驚,只是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我靜靜地聽著他講述……
1966年開始的文革,我的父母就都沒了音信。外公外婆在文革剛開始抄家之時,就被公安部門帶走保護起來,好長時間不知下落,后海邊的小樓人去樓空。
1969年9月,我去了黑龍江兵團。
1971年初,我收到了父親蕭軍寄來的親筆信,信上簡單述說了他幾年來的情況,還寄來一張他新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很瘦,頭發已經花白了,但是精神還好。
1981年我準備結婚,蕭軍知道后叮囑我說:“結婚之前你是兩條腿走路,一旦結婚,你們兩個人只有三條腿了,其中一條是被婚姻的帶子綁在一起的,所以要注意協調行動、互相關注,不然是會摔跤的……”隨后又讓大娘取出200元錢給我,我不肯收,他說:“這是咱們家的規矩,女兒出嫁給200元錢,生了小孩子,每人100元,所以這個錢,你是一定要收的!”
果然,到了1984年元旦,我和丈夫帶著剛滿周歲的女兒去看他,他高興極了,還沒忘記送給女兒那“規定的”100元錢。大娘王德芬興致勃勃地為我們一家三口與蕭軍拍了兩張合影。
后來,母親來我家里看到了那兩張照片。她注視著照片的目光充滿溫情,久久不肯離開,我知道她心里一直牽掛著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