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天琴


黃大爺說,現在第三代“膠囊”已經申請了專利,它的學名是“磚砌式小小間旅店單元間”——將來要利用廢棄的廠房、平房,月租還是250元。黃大爺連商標都注冊好了,就叫“黃老膠囊”,“以后誰要建‘膠囊都得用我的專利。盜版不行,這不是社會的倒退嗎?”
家中的電話響了。78歲的黃日新操起電話,聽說是想來采訪膠囊公寓的,老頭中氣十足地回答:“哦,歡迎歡迎。”
對方表明了身份,是俄羅斯的電視臺。黃大爺有點興奮,對著電話高聲說:“全世界的大國(媒體)都來過了,就剩法國和俄羅斯沒來。”
言下之意——你們總算來了。
黃大爺在電話里跟對方商榷采訪時間,告知行車路線,最后,還不忘提醒人家:“說好的時間你們可別不來呀,要是爽約了,就別想再采訪我了。”
掛完電話,大爺轉身說——現在有些媒體太不像話了,老變卦,上次卡塔爾半島電視臺的記者約了他上午10點鐘采訪,中途打電話來說老婆病了,要送老婆去醫院,還問時間能不能推到中午12點。
“當然不能推”,老頭義正詞嚴地說:“老婆生病和采訪我,哪一個重要?——當然是采訪重要。”
接著,他介紹半島電視臺的背景:“我為什么接受他們的采訪呢?別看它是個小臺,不過,有影響力,敢和美國佬對著干。”
黃大爺把每個采訪過的媒體記者的名片都整齊地粘在一個本子上,據他統計,現在采訪過他的中外媒體總共有54家了。翻到《新京報》的記者名片,大爺不屑地說:“這是個小媒體。”
為啥呀?——“它能跟《北京日報》比么?能代表黨的聲音?”大爺表示。
“幫助弱勢群體”
晚上8點多,一撥撥下了班的年輕人穿過六郎莊的小樹林,消失在樹林后村子里的民房中。和不遠處燈火通明的中關村大街相比,這里儼然是另外一個世界。
47號三層小樓的臺階上圍著三圈藍色霓虹燈,因此格外顯眼,門前的燒烤攤上,塑料白桌椅一字排開。這里的農民運氣不錯,由于緊鄰西北四環,離中關村只有兩站地,村子里的生計便以租房為主。
樓里的房間像迷宮一樣,雖然每個房間上都有編號,但是每層樓都有好幾十間,要定位3間膠囊公寓并不容易——原來每間膠囊公寓房門上還貼著提醒,現在,紙張撕去,房門上只剩碎紙末了。
3間七八平米見方的公寓里共有8個“膠囊”——就是窄高的鐵盒子,普通版每間3個,月租250元。升級版每間2個,月租350元。
每個“膠囊”兩平方米左右,里面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桌子,一盞燈,各種網線、電源插孔外加一個防盜門。
“姚明也可以睡。怎么睡呢?他可以從門這邊開始睡,把腳伸到電腦桌里面去就行了。”黃日新說。
2008年初,黃大爺在網上知道了日本有種膠囊公寓的新奇玩意兒,覺得自己也可以搗鼓一個出來。自從退休之后,老人就進入了發明創造的高峰期,在“膠囊”之前,老頭還有幾個專利,不過,只有一個專利賣出了5萬塊錢。
退休之前的黃日新是一個熱能裝置動力工程師,因此,發明幾個小膠囊,對他來說就是“殺雞用了牛刀而已”。第一代產品在2008年春夏之交就開發出來了,2008年3月,他雇了施工隊,按照圖紙對安慶門肖家胡同的自家平房進行分隔改造,當年對外出租。
黃大爺說,這是他的一項專利發明,名為“小小間旅館單元間”,每月租金3400元,可分成4間出租。目前已有兩名入住者。
老頭介紹——““小小間旅館單元間”符合低碳的概念,因為他使用了太陽能熱水器,在每個房間都放了電暖氣,“不燒煤了,這不就符合環保的精神了嘛。”
現在擺放在六郎莊的是第二代產品,黃日新已經為它申請了專利,名叫“裝配式小小間”,設計、繪圖、采購材料、指導民工焊接、拼裝,前前后后花了四萬元左右。
第二代產品曾經備受冷落,這讓黃大爺有一陣子十分抓狂。老人曾經租了場地展示他的產品,以吸引投資商。他還花了2800元,在阿里巴巴搞了個“誠信通”。可是從來沒有廠商找他合作,產品更是一套也沒賣出。
在推廣先期,老人看到了媒體對“蟻族”的報道,把他自任總經理的皮包公司“北京弘貴熱電工程技術中心”,改成了“北京泓貴蟻族工程技術中心”。
“蟻族”這個概念,是在對外經貿大學副教授廉思的調查報告《蟻族》出版后迅速形成的。唐家嶺位于北京海淀區城鐵十三號線上地站到西二旗站的西邊,是北京的城郊結合部,原住民僅有5000人,卻聚集了5萬外來人口,絕大部分是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
老人說,看到這個報道,他還兩次坐公交車專門去了唐家嶺“調研”。看到一些年輕大學生居住條件那么差,他開始想把這個專利應用在他們身上。
不過,今年年初,黃大爺的8個鐵盒子在六郎莊安裝起來后,一直無人問津。
住在“膠囊”隔壁的老陳一點也看不上這個:“我這間租金600,兩人分,你看寬敞多了吧。媒體一報,這些鐵籠子才火的。”
2010年3月26日,黃日新給《北京青年報》寫了一封郵件。文中說明,他發明的蟻族旅社,借鑒了日本膠囊公寓的概念,能在車站、旅館用。
《北京青年報》的記者改“蟻族旅社”為“膠囊公寓”,并與弱勢群體掛上了鉤。根據統計數據顯示,在2010年3月份,北京三環內的房屋普遍進入3萬元時代,而房價上漲最瘋狂的通州,期房價格從每平米5000多元一直升上2萬多元。在房價高歌猛進的背景下,250元的膠囊公寓擊中了社會神經,成為對高房價的一個絕妙諷刺。媒體、公眾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來。
“目標是促進解決北京500多萬流動人口的居住問題。”黃日新更常用的說法是“幫助弱勢群體”,包括農民工和大學畢業生。
“代表文學界挑戰高房價”
孟小來坐在六郎莊擁擠的公寓里,就著一瓶燕京啤酒,吃剩下的2個包子。桌上的炒鍋里,是炒得黑乎乎的東西,看不出食材。
他更喜歡對外宣稱自己為詩人。這名33歲的北漂文藝青年,筆名黑駱駝,他說自己寫詩18年,“十幾年前就在省電臺做嘉賓,詩歌、散文都得過大獎”。8年前他還寫過一本食療的書,書名叫《你會吃嗎?》就是沒出版。
“那你最近幾年有發稿么?”
“我對現在詩歌刊物的選稿取向不太滿意,現在都走關系稿,我覺得發稿都是一種恥辱”,他憤慨地說。
與妻子離婚后,孩子與房子都歸了女方,孟小來凈身出戶。他住的是升級版膠囊,每月350元,翻身時不太擔心撞到墻。與一般租客不同,他不是為留北京而住“膠囊”,是為住“膠囊”而留北京。
做過多年直銷,自稱包裝策劃水準一流的孟小來,看到膠囊公寓的新聞后,他立刻認定,這是一個不能錯過的好機會,“我們要把膠囊公寓的宗旨發揚光大,必須有個團隊運作。”
“我被膠囊公寓的新聞打動了,覺得我應該為弱勢群體做一些事情。”孟小來說。
他要做的事情很快有了眉目。4月22日下午4點多,他發起的“中國膠囊公寓文化及產業聯盟”在六郎莊成立,孟小來自任“秘書長”,黃日新被他推舉為“主席”,其他租戶也被他拉過來,在一份《關于組建“膠囊公寓聯盟”的頭號文件》上簽名。
在黃日新簽字后,孟小來對黃日新說,“我們就是有組織的人了”,說罷,兩人哈哈一樂。
已經氣派地在名片上印上“膠囊公寓產業聯盟秘書長”的孟小來稱,主席是輪換的,秘書長是常任的——“這是慣例,聯合國秘書長不也是常任的么?黃日新是第一任聯盟主席,可能下一步還有各方面有影響力的人物,出任我們的領導。”“這已經不是黃日新單憑一個老人的力量在做膠囊公寓,而是有了一個虛擬性群眾組織。”孟小來說,他覺得膠囊公寓有市場需求和生存價值,應該進行系統的推廣。
他擬的《聯盟頭號文件》上寫著:本聯盟以推動并改善中國城市弱勢群體的住宿條件及生存狀況為宗旨。
孟小來稱,“要透過2平米的空間看到它背后的意義”,他也希望通過住“膠囊”的經歷催生出更多的靈感,寫出體現出低層人民的心聲出來,“代表中國文學界向高房價抗議”。
然后,他搜索“當代詩人風云榜”——據他稱,這是一個民間詩人經過3年的跟蹤研究,對當今最有實力的102個詩人做出的評價,“這里面對我的評價是很高的”。
他是個文化人,喜歡從文化角度談問題,某個地方衛視請他和另外一個“膠囊”租戶溫嬌去做了一期節目,題為《膠囊里的詩與歌》,“那期節目不錯,你可以看看。”孟小來對記者說。
4月14日,23歲的溫嬌只剩下1000元,聽新聞說膠囊公寓便宜,就給黃日新打了個電話。黃大爺告訴她,只剩最后一間了,而且另有一個小姑娘也想住進來,兩人競爭,先到先得。
第二天下午,溫嬌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干巴巴地等著。然后,她眼看著黃大爺從一輛小車上下來,記者們紛擁而上,長槍短炮閃成了一片。
溫嬌搶到最后一間,押一付一,就剩500元了。
2007年從天津環境管理學院畢業后,溫嬌本來有機會成為家鄉的一名城管隊員。畢業前她去朋友的錄音棚唱歌玩,結果被推薦到一家唱片公司,成了一名職業歌手。
2008年,溫嬌出了首張專輯《單邊愛》,主打歌自己作詞。從小父母就離婚了,溫嬌跟著媽媽過,單邊愛就是單親愛的意思。
不過,當歌手要砸錢。她上過通告,偶爾有幾百塊錢的補貼,都是媽媽給她寄來生活費。住“膠囊”雖然鐵皮上的油漆味刺鼻,空間也憋屈,但是“能節約就節約吧”。
不過,溫嬌現在已經不住“膠囊”了。黃大爺已經宣告,“六郎莊的展示已經告一段落”,租戶們紛紛撤退,“就那個孟小來老和我對著干”。
“他就想利用我的光環”
5月份,膠囊的租戶們看了媒體報道,驚訝地發現,自己要搬家了。
黃大爺給出的理由是,“政府出臺了政策,想要封殺我。”
所謂政策,是北京市新公布的《關于修改〈北京市房屋租賃管理若干規定〉的決定(草案)》,其中的一條規定——“租住成套住宅的,人均建筑面積不得少于10平方米”——被黃大爺認為打壓“膠囊”。
不過,黃小來認為,那個規定只是個草案,而且原文是“針對群租問題,特別是城區多人租住成套住宅”,這和六郎莊的農民自建房搭不上關系。
5月7日,黃日新在安定門后肖家胡同自家的房子里宣布,這就是他推出的新一代產品——豪華版膠囊公寓,家電兩全。
但是“秘書長”孟小來對此頗有微詞。他稱,黃大爺打著膠囊公寓的名號,用自己的私產出租,而且是2008年就已經改造完成。“豪華版”也背離了膠囊公寓為弱勢群體服務的主旨。
黃大爺現在避諱提“豪華”這兩個字了,“影響不好”。
他糾正說,安慶門肖家胡同的豪華版是第一代,鑒于第二代“膠囊”“負面影響較大”,他已經著手改進設計,現在第三代“膠囊”已經申請了專利,它的學名是“磚砌式小小間旅店單元間”——將來要利用廢棄的廠房、平房,月租還是250元。
黃大爺連商標都注冊好了,就叫“黃老膠囊”,“以后誰要建‘膠囊都得用我的專利。盜版不行,這不是社會的倒退嗎?”
老頭說,將來開發商或投資者開發,他從中收取專利費,“如果政府用我的專利,可以免費。”
“利潤!我們要講利潤!合法利潤是推動社會前進的動力,要不然不能再生產。”黃大爺堅定有力地稱。
在六郎莊的膠囊公寓里,孟小來有點看不上黃大爺了,“膠囊公寓有著深層的社會意義,不能只看眼前。”
“那你覺得黃大爺是只顧著眼前?”
“我現在不想說這個事,不過大家可以去分析。”
孟小來也一心撲在“膠囊”上了:“有些朋友邀請我去做生意,策劃一下,我都沒時間。我的時間都放在膠囊公寓上了。我有一種使命感,沒辦法放棄。”
他目前的工作中心是“落實膠囊公寓的投資基金”,他神秘地拿出一張名片,“我們將和國家相關的部委機構合作。”
名片上的人叫梅耀方,有三個頭銜——中國城鄉一體化工作委員會秘書長、三農事業發展中心主任等。
“這個委員會屬于民政部,幾個月后將編制在國務院下面。”孟小來牛氣地稱。
不過,那廂的黃大爺可不看好這個梅耀方:“啥三農呀,就是門頭溝的一個旅店老板。孟小來當時還想勸我把‘膠囊拉那去展示。”
昔日友好的“主席”和“秘書長”開始互相質疑人品。“孟小來都失業一年了,現在還欠我房租呢。他來投靠我,就想利用我身上的光環。”黃大爺稱。
黃日新說:“他就是一跑腿的,跑腿費我可以給點。他想做我的代理,讓我把證照、公章都交給他,他找來的投資商他要收取20%的傭金。開玩笑!我現在和他那個聯盟脫離關系了。”
6月5日,黃日新給孟小來郵件,稱“我特辭去膠囊公寓聯盟主席的職務”。
幾天后,在黃大爺位于石景山區八角中里的住宅里,手機和座機的鈴聲此起彼伏,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各路記者重復著相同的內容。
“我現在要保持媒體的關注度”,不過,老頭也挺郁悶——媒體上門的這么多,怎么就沒啥靠譜的開發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