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管方
嚴歌苓:逼自己最后一回
文|本刊記者 管方
她是好萊塢專業編劇,她的小說在海內外都有足夠影響力,由她擔綱編劇的《梅蘭芳》等影視劇,幾乎每部必火
有人曾說,想成為優秀作家的人,都會由衷地羨慕嚴歌苓。父親是作家蕭馬,前夫是名作家李準的兒子,她有著耳濡目染的生活環境。然而除了天分與機遇,作為寫作者,嚴歌苓還“幸運”地擁有傳奇般的人生——12歲到西藏當兵,見過大川大河;20歲時作為戰地記者,前線報道對越自衛反擊戰;30歲留學美國,與美國外交官勞倫斯陷入熱戀,這段戀情一度受到FBI的監控和審查。勞倫斯最終為了戀人毅然辭職。嚴歌苓嫁給了他。
豐富的人生經歷,一度是嚴歌苓寫作的寶藏。30歲之前她寫部隊、寫女兵;去了美國之后寫失眠者、寫移民、寫搶劫犯和窮光蛋留學生。對于心思敏感的人,嫁接生涯未嘗不是好事,嚴歌苓也坦誠“自己運氣不錯”,“付出一分就能有一分收獲。很多人付出許多,得到的寥寥無幾。”
然而好作家不光是靠上天眷顧在自身經歷中提取養分。一如嚴歌苓,最近幾年,眼見身邊的寫作資源就要用光,她便寫起了河南農民、日本遺孤、安徽革命女青年。每次,她都能把那些聽來的“遙遠事”,講得格外動聽。
新近完成的小說《赴宴者》仍舊是嚴歌苓“聽來的故事”。只是與以往不同,這一次她選擇用英文寫作。2006年《赴宴者》在美國出版,2007年在英國和澳大利亞發行。
而今《赴宴者》中文版推出,但并非由嚴歌苓親自翻譯。首發儀式上被問及原因,嚴歌苓說,“能料到結果的活兒總是乏味,我喜歡未知的創作,它令我high,讓我覺得刺激。”
但用英文寫作,絕不是嚴歌苓為求刺激的一時興起。十多年前,完成小說《扶桑》后,她就展望:“今后我寫小說就用雙語,一個中文,一個英文。英語的許多字詞很有想象力,跳得厲害。”
展望大膽,實踐卻異常辛苦。寫作《赴宴者》時,嚴歌苓這個“寫稿老手”甚至第一次感到力不從心。“拿中文寫,基本在腦子里過一遍就落筆,但用英文,我常常反復修改三四次,還吃不準哪句最好。英文寫作,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跟自己過不去。”
嚴歌苓沒說錯。用英文寫故事,的確是她和自己較了一回狠勁。因為,洗練漂亮的中文表達,幾乎是她的寫作標簽。1988年赴美讀書前,嚴歌苓就出版過三個長篇和幾個中篇小說。在美國教授和作家班同學眼里,正式出版過三個長篇,已算是成熟作家。讀嚴歌苓的書,常讓人感覺,一堆漢字可任她篩選,最后挑出一個動詞填進句里,極傳神。就如她在《雌性的草地》里所寫:女兵的童貞,被男人毫不猶豫地“勾銷”了。
正是對中文的精準拿捏,嚴歌苓拿過多次國際國內文學獎項,多數是以中短篇獲勝。她寫這些篇幅不長但數量甚眾的小說時,身份是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的研究生,課余時間需要干餐館女侍、保姆、清潔工的活兒賺保命錢。她利用日常生活的邊角料進行創作,這也正是當年那些作品篇幅都不長的原因——時間不富裕。
在美國最初的幾年,嚴歌苓常常飯只吃半飽,她的理論是,“這樣腦子比較清醒,吃太飽人容易困。”有時“半飽”境界也難達到,“有次我餓極了卻找不出東西吃,就喝了兩包板藍根。” 嚴歌苓曾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了寫作生活的清苦與寂寥:一個文學作家班,根本沒幾個當作家的料,就算有幾個有當作家的料,也沒有當作家的屁股,不能坐穩了、捱過一本漫長小說的寂寞。
1990年代初,小說《少女小漁》在臺灣獲獎,導演李安找上門向嚴歌苓購買電影改編權,從此后身在他鄉的嚴歌苓才終于不用為生計苦惱。“李安是我的第一個福音,之后我才可以用一只鉛筆在外國生存,寫小說、當編劇、獲獎、出售版權。”
嚴歌苓同陳沖是好朋友,兩人也同是“好萊塢編劇協會”的成員。多年前,嚴歌苓的小說《天浴》被陳沖拍成電影,影片獲臺灣金馬獎7項大獎。此后,二人又合作過多次著名和非著名電影,嚴歌苓也終于出口轉內銷般紅回國內。
如今,嚴歌苓的名字總能和大導演們聯系到一起——她為陳凱歌編寫《梅蘭芳》劇本,小說《金陵十三釵》被張藝謀相中。有時,她的新書還未上市,電影公司就把改編權買去捂在手里。于是有人發現,嚴歌苓的語言風格也有了輕微轉變——多年前嚴歌苓患有嚴重的失眠癥,最高紀錄是三十四個通宵不眠不休,她那些又冷又灼人的中短篇就是失眠時代的產物。而在近些年的長篇小說或是劇本創作中,很少能讓人再嗅到刺骨的獨孤味,如今的她弄起文字又熟又透。
正是進入了中文寫作的“自在狀態”,嚴歌苓才感覺自己需要一種寫作時的“緊張感、不適感”,于是,也才“逼了自己最后一回”——用英文寫作《赴宴者》。在她看來,“做略感吃力的事,才能煥發出精神和身體里的一種凝聚力,才能使生命力達到更高的強度,或說濃烈度。”
嚴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萊塢專業編劇。出生于上海。1986年 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90年入美國芝加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攻讀寫作碩士學位。嚴歌苓20歲就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創作了《少女小漁》《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等一系列優秀的文學作品。
這一逼,嚴歌苓發現自己還是有潛能的。不僅是用英文寫作的潛能,還有性格的潛能——幽默。雖然多年來,“有趣”一直是嚴歌苓寫作的“高指標”——她寫苦難,很少弄得苦大仇深;她寫自由和孤獨,絕不自憐自艾、一副全世界都虧欠的委屈樣兒;寫生命的堅韌與不屈不撓,也不搞得根正苗紅咄咄逼人。任何題材,她總要以樂觀的人生態度打底,同時混合著一股狡黠的聰明勁兒。
但嚴歌苓卻向來對自己的“幽默感”缺乏自信,尤其是對西方式幽默更顯遲鈍——她經常搞不懂,丈夫勞倫斯念給她的英文幽默小品,有什么可樂;她也不明白,為何自己在做英文講演時,自認很幽默的地方,臺下聽眾卻毫無反應,而他們大笑時,她卻總認為,人家笑的不是地方。
然而《赴宴者》英文版推出后,不少國外讀者告訴她,他們如何被她的冷面幽默逗得發笑。這讓嚴歌苓驚嘆,“我發現了一個帶些美國式粗狂,調侃的嚴歌苓。”
閨蜜 嚴歌苓將小說《天浴》給了好友陳沖執導,該片獲臺灣金馬獎7項大獎。
和很多從大視野、大環境入手的作家不同,嚴歌苓在寫作時更注重人物塑造和細節描寫。在她看來,不論地域幾回流轉,朝代多少變遷,“人都是殊途同歸那點事兒,寫來寫去,無非都要正視和承受人間悲苦,挖掘和敬畏生命能量。”
由于對人性的著迷與偏愛,嚴歌苓坦言,自己天生抗拒與成功人士交往,“因為成功人士都掐著點兒生活”,她喜歡充滿變數的小人物。正是這一偏好直接催生了她筆下的扶桑、王葡萄、田蘇菲、多鶴、朱小環、猶太難民,以及《赴宴者》里的蹭飯達人董丹。這些人都故事輾轉,際遇傳奇,愛恨起來還往往不可思議,但共性也顯而易見:貧賤、耐活、好生養、豐滿多汁,活得微薄但又勁頭十足,受齊了苦也不六神無主。
嚴歌苓筆下的人物,其實多少有點她自己的影子——有股子堅韌勁。嚴歌苓一直把堅韌看作一個人“最優越的素質”。“只有頑強堅韌將如數報償你所付出的一切:時間、精力,辛苦而枯索的整整一段青春。”嚴歌苓的堅韌體現在寫作上時,幾乎都有點自虐的意味,“我極怕坐到椅子上,極怕拾起筆。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德行,一旦拾起筆,會把自己傾榨到再也寫不出一個字。”
如今的嚴歌苓已擺脫失眠癥困擾,生活極規律。一早起床,便興頭十足地寫作。寫累了,就在書桌對面的健身機器上運動,或出門跑步。嚴歌苓酷愛運動,不僅是為讓自己保持秀美身材,按她說法,運動和寫作一樣,都讓她“過足癮”,是她“通往終極快樂的路徑”:“科學家們發現人運動時,身體里分泌出的一種東西能刺激腦細胞,人會本能地覺得快樂。而寫作時,可以讓我把所有的敏感都喚起來,使感覺豐滿到極致。于是乎一些意外的詞匯、句子在紙上出來了,它們組成了人物細節、行為,再往前逼自己一步,再越過一點兒不適,就達到了那種極端的舒適,因為自由了,為所欲為了。”
2004年嚴歌苓的丈夫“復職”繼續做起了外交官,嚴歌苓也隨他在全世界輾轉,兩人目前住在德國。走過許多國家后,嚴歌苓說自己喜歡歐洲的人文環境,“在巴黎的地鐵或公園里,常看到不同年齡的人,捧著名著或暢銷小說認真閱讀。”一個安靜讀書的剪影,無論何時都讓嚴歌苓有種難以名狀的感動。
正是骨子里對“純文學”的敬畏,在《赴宴者》中文版首發儀式上,當有人向她提起諾貝爾獎、奧斯卡獎的話題時,她那股“我不想聽到這些”的意思明確寫在臉上。但嚴歌苓畢竟是大方的、有禮的,她會借《時代周刊》上的一篇文章告訴在座諸位:“有人認為,中國作家和足球運動員是最可悲的兩群人,因為他們工作的目的性太強,顯得那么功利。想獲獎和獲了獎常常是有悖論的,越用力就越得不到,何況寫作是對精神純度要求很高的活兒。”
嚴歌苓就是這樣,有問必答,但不虛偽。正是如此性格,她才會在采訪中大方承認,自己愛美愛漂亮,很怕報紙上的她是個不好看的老女人,面對攝影記者的鏡頭,她擺出的優雅姿勢絲毫不遜影視明星;她不怕和人談起年輕時在部隊當文藝兵的“不成功”經歷,“當時舞跳得亂七八糟,用了幾年工夫證明我根本不適合這個職業”;她不避忌談自己的父母,她說《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男女主角不對等的愛情地位,便是取材自父母的感情真相;她說看過韓寒的作品,感覺“挺酷的”;她還會提到自己生性中的不自信,“寫完《小姨多鶴》,覺得拿不出手,用鉛筆寫完后,讓打字員錄好存在電腦里,7個月的時間沒動,希望能改頭換面。最終拿出來是因為出版社在催。就連做飯我也不自信,做出來總不停道歉。”
說這些“好的”、“壞的”時,嚴歌苓總是慢條斯理,一頓一頓的,帶著一股子天真的喜感。你真該看到她的臉。
責編 羅嶼 LuoYu778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