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其
(上海中醫藥大學 中醫藥文化研究和傳播中心,上海 201203)
《內經》是中國傳統文化和醫學相結合的結晶,集中反映了先人們對生命、健康、疾病、生死等問題特有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人文精神和醫德倫理等。研究《內經》的文化內涵,有助于深入理解中醫學的真諦,所謂“用文化闡釋醫學、從醫學理解文化”。
生命源于自然。《素問·寶命全形論》:“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內經》從哲學角度說明了人類生命是天地演化的產物。人類的產生不是來自超自然的神,人類生命和其他動物一樣,都來自自然界天地陰陽之氣交感和合而生成。這一觀點徹底擺脫了上帝創造人類的說法,充分體現了唯物主義無神論的生命觀。
人類是迄今為止宇宙間一切生命現象的最高存在形式。《素問·寶命全形論》說:“天覆地載,萬物悉備,莫貴于人。”在天地萬物之中,最高貴的莫過于人,人類較其他生物具有更高級、更復雜的生命活動,人區別于其他動物的關鍵在于有精神、意識活動。
生命是男女兩精相搏的產物。《靈樞·決氣》:“兩精相搏謂之神。”即男女交媾,陰陽精氣結合,才有了胚胎,有了新生命的孕育乃至誕生。精氣是構成人體的根本,《靈樞·經脈》:“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腦髓生,骨為干,脈為營,筋為剛,肉為墻,皮膚堅而毛發長。”明確指出構成人體各種器官,如腦髓、骨、脈、筋、肉、皮膚、毛發等均是由父母精氣相結合后化育而成。此從醫學角度對人類個體生命的起源,作了科學的探索。
精氣神是生命的基本要素。《靈樞·本藏》:“人之血氣精神者,所以奉生而周于性命者也。”“氣”的概念肇始于古代哲學中的“氣一元論”,是構成自然界萬物(包括人體)的基本物質;“精”的概念導源于古代哲學的“精氣學說”,精是“氣之精專者也”,是人體中精、血、津、液等精華物質的統稱;“神”是人體生命機能活動的總括。精、氣、神是生命的內涵和基本要素;精和氣是維護生命活動的基本物質,神是生命活力的外在體現。精氣盛則神旺;精氣衰則神衰。
生長壯老已是生命的基本規律。《素問·上古天真論》和《靈樞·天年》對生命的特征,人體“生長壯老已”的過程作了比較詳細的描述,并指出腎中精氣在生命活動過程中具有主導作用。中醫學正是圍繞著生命的本質特征展開生命過程的探索。
健康是生命的一種自然狀態,在《內經》稱為“平人”、“常人”等。《靈樞·本藏》關于“人之常平”(健康人)生理特征的精彩描述,提示健康的概念集中體現在一個“和”字,即“血和”、“衛氣和”、“志意和”、“寒溫和”。概括地說,健康的內涵有三:一是人體功能活動正常,即“血氣和”;二是人的精神活動正常,即“志意和”;三是機體能適應外界的環境,即“寒溫和”。質言之,健康就是人體的內環境以及人體與自然社會環境的一種和諧狀態。
疾之所生,人自犯之,非鬼神所為。《靈樞·五變》:“夫天之為人生風者,非以私百姓也,其行公平正直,犯者得之,避者得無殆,非求人而人自犯之。”自然界是公正無私的,人之所以會得病,是因為不能躲避外邪、由邪氣侵襲所致。
生病起于過用。《內經》提出“生病起于過用”的疾病觀是對儒家文化“中庸之道”的發揮。過用,過度使用或過度作用,它使機體生理功能被過度耗損,或致病因素過于強烈,超出了人體生理限度,擾亂臟腑氣血陰陽,導致疾病的發生。所謂“過則為災”,“過則曰淫”。諸如情志過用、飲食過用、勞力過用、藥物過用等均可致病。我國已經進入“生活方式病”高發時代,《內經》“生病起于過用”的觀點,對于當前民眾改變不良生活習慣,積極倡導健康生活方式新理念不無啟迪。
疾病是天與人、形與神、氣與血失調的結果。如前文所述,既然健康是天與人、形與神、氣與血和諧協調的標志,那么疾病就是致病因素作用于人體而導致天與人、形與神、氣與血失調的結果,概言之就是陰陽平衡的失調。“兩虛相得,乃客其形”(《靈樞·百病始生》),就是天人失和;“憂恐忿怒傷氣,氣傷藏,乃病藏”(《靈樞·壽夭剛柔》),就是形神失和;“氣血以并,陰陽相傾,氣亂于衛,血逆于經,血氣離居,一實一虛”(《素問·調經論》),就是氣血陰陽失和,所謂“陰陽乖戾,疾病乃起”。
生死是醫學永恒的主題,是一種自然規律。醫學是“活人之術”,目的是為了“寶命全形”,養生是為了提高“生”的質量,達到延年益壽。
死亡是人生最后的歸宿,死亡有兩種,一種是“盡終天年”,即自然死亡。如《靈樞·天年》:“百歲,五藏皆虛,神氣皆去,形骸獨居而終矣。”《內經》認為,人類的自然壽命是“度百歲乃去”,到了百歲臟氣衰竭,就自然死亡。一種是中于病邪得病不治而死亡,如《靈樞·天年》所說“不能終壽而死者”,其原因是“其五藏皆不堅,使道不長……數中風寒,血氣虛,脈不通,真邪相攻,亂而相引,故中壽而終也。”死亡的主要機制有“陰陽離決,精氣乃絕”(《素問·生氣通天論》)等。
《內經》的認知思維方式是先人們對人體生命、健康、疾病等醫學重大問題的理性認識過程和方法的總和。獨特的認知方式形成了《內經》理論體系的獨特性,決定了中醫學科的眾多特點。
整體系統思維是從整體出發,對系統、要素、結構層次、功能、組織、信息、聯系方式、外部環境等進行全面總體思維,從它們的關系中揭示和把握系統的整體特征和總體規律[1]。
《內經》把生命活動當作一個整體系統運動變化的過程來認識。其藏象理論是以五臟為中心組成5個功能系統,通過經絡將六腑、五體、五官、九竅、四肢百骸等全身組織器官聯系成一個整體。如心系統:心→小腸→血脈→舌→面(以下類推)。人體的臟腑組織器官雖各有不同的功能,但都是以心為主導,各臟腑密切協調的有機整體,完成機體統一的生命活動。
“天人合一”是《內經》整體思維的基本特征,《素問·至真要大論》說:“天地之大紀,人神之通應也。”人體的生命活動與自然界的變化是統一的。《內經》把五行學說看作宇宙的普遍規律,自然界萬物的運動并非雜亂無章的,而是按照五行模式有序進行的。《內經》為我們構建了人與自然內外相應的世界五行圖式,五行學說是中國古代樸素的普通系統論[2]。
“候”是表現于外的各種現象、征象,“道”是法則和規律的意思。所謂取象思維,就是在長期觀察事物取得經驗的基礎上,根據事物的外在表現,依靠“取象比類”、“援物比類”推斷、總結出事物變化法則和規律的方法。“道”源于“候”。《內經》關于生命本質及其規律的認識,主要是通過對自然現象和人體生理、病理現象的長期觀察、總結、概括而來。《內經》理論體系的形成,就是先人們在長期與疾病作斗爭的生活與醫療實踐中,仰觀天象,俯察地理,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結果。
中醫學是依靠“觀物取象”和“立象盡意”原則形成的人身科學,主要是意象思維的產物。中醫學無論在生理病理還是在臨床治療上,著重把人身看作一個自然之象的流程,這就決定了中醫學必定以自然生活著的人為認識對象,而屬于象科學[3]。
脫胎于中國古代哲學的《內經》理論體系,十分注意用辯證的目光對待生命活動。《內經》不僅認為一切事物都有著共同的物質根源,而且還認為一切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各個事物不是孤立的,它們之間是相互聯系、相互制約的,生命、健康和疾病是普遍聯系和永恒運動變化的。
《內經》借助古代陰陽學說的觀點闡釋人體生命活動中存在的對立、統一規律。人的生命活動過程而言,人體陰陽對立雙方在矛盾運動中此消彼長、此盛彼衰,不斷維持動態平衡的過程。如生理活動中物質與功能的轉化,就是一對由平衡到不平衡,在矛盾運動中不斷求得新的平衡的陰陽對立統一過程。一旦陰陽失和,即是病態。“陰勝則陽病,陽勝則陰病。陽勝則熱,陰勝則寒。重寒則熱,重熱則寒”,“陰陽離決,精氣乃絕”。《內經》理論體系就是運用陰陽對立統一的觀點來分析、解釋人體的生理、病理現象。疾病的發生發展既然是陰陽失調所致,那么協調陰陽就成為治病的基本準則。
《內經》借助于陰陽的辯證概念,以陰陽的對立統一、消長轉化、動態平衡的觀點演繹生命活動中錯綜復雜的辯證關系,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生生不息的生動景象。
直覺領悟是在對研究對象深刻感受的基礎上,獲得某種靈感,突然領悟到某種普遍形式的客觀規律性。直覺領悟是創造的直觀,這種思維方式具有審美沉淀的特征,它是非概念、非邏輯性的感性啟示。傳統中醫理論的建立,就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典型代表[4]。
直覺領悟屬于重要的創造性思維方式,是《內經》理論形成的重要方法。當然,運用這種方式把握到的真理帶有較大的或然性,必須經過實踐的進一步驗證,或進行嚴密的邏輯論證,才能升華為有價值的理論。
中國傳統文化以及古代哲學,其基本精神就是對生命的關懷。《內經》162篇把養生置于《素問》之首,是寓于深意的。養生又稱攝生、道生、衛生、護生、保生等,《素問》首篇《上古天真論》提示養生的目的旨在希望世人回歸人類本來的天真純樸自然的生存狀態。《素問》又以“寶命全形”命篇。寶命,即珍惜生命;全形,就是保全形體。簡單地說,養生就是養護身體,達到抵御疾病,臻于壽域;從本質上講,養生就是善待生命的價值;具體地說,養生就是養成一個健康的生活習慣。我們每個人應該把養生理念內化為一種“善待生命”的價值需要,并外化為科學健康的生活習慣。
《素問·四氣調神大論》提出的“治未病”思想,對我國預防醫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近年來,國家把它作為弘揚中醫藥、維護人民健康的一項重要工作來抓。陳竺院士在首屆“治未病”高峰論壇暨“治未病”健康工程啟動儀式上指出,“治未病”引領人類健康發展方向。“治未病”是中醫保健的特色和優勢,中醫學蘊藏著豐富的預防思想,總結了大量的養生保健和預防疾病的方法及手段,具有鮮明的特色和顯著的優勢,在今天看來也極具先進性和唯物辯證法的思想品格。
由于疾病是受季節氣候、地理環境、個體體質等多種因素影響和制約的復雜變化過程。因此,治療疾病必須考慮這些綜合影響因素制訂治療方案,以提高臨床治療效果。“治不法天之紀,不用地之理,則災害至矣”(《素問·陰陽應象大論》)。
因人制宜,就是根據患者的體質、性別、年齡、心理狀態、生活習慣以及過去等不同特點,以確定治療方案的原則。因地制宜,就是根據地理環境因素所造成的生理病理變化,以確定治療方案的原則。因時制宜,就是根據“天人合一”的原理,按照季節氣候特點而制定治療方案的原則。
醫為仁術,關乎性命。為醫者必須具有高尚的品德,淵博的知識和精湛的醫療技術,方不致誤人性命。《素問·氣交變大論》:“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醫者應該知曉天文、地理以及有關人情世故方面的知識,醫道才可以長久。“人之情,莫不惡死而樂生,告之以其敗,語之以其善,導之以其所便,開之以所苦,雖有無道之人,惡有不聽者乎(《靈樞·師傳》)?”《內經》對那些不學無術,不懂裝懂,自以為是,不認真診療的現象提出了嚴厲的批評。“粗工嘻嘻,以為可知,言熱未已,寒病復始,同氣異形,迷診亂經(《素問·至真要大論》)。”這些理念至今仍是我們醫生必須遵循的職業道德規范。
醫患關系是醫生與患者以保持健康、消除疾病為目的而建立起來的關系,它包括技術方面和非技術方面兩部分,后者是通常所指的服務態度和醫療作風。《內經》關于醫患關系,素有以人為本的思想。《靈樞·玉版》:“人者,天地之鎮也。”天地之間人的生命是最可寶貴的,所以在醫療過程中當以病人為本。《素問·湯液醪醴論》:“病為本,工為標,標本不得,邪氣不服,此之謂也。”意思是在疾病治療過程中病人為本,醫工的治療措施是標,如果病人與醫工兩者不相配合,則不能制伏邪氣,病必不愈。
醫學的發展不應是純技術的發展,同時還應該是醫學人文價值的發展。《內經》告訴我們,醫生必須考慮患者的社會心理特點,令患者得到應有的尊嚴,使醫術與人性相統一。
《素問·上古天真論》描述了理想中的人生境界,提出了真人、至人、圣人、賢人的形象。《內經》的作者受先秦道家思想的深刻影響,道家主張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合一,即自然與人的精神融合一體。《內經》所設想的人生境界完全浸潤著道家“自然無為”的精神。
“文化”是一種相當復雜的形態,具有歷史性和時代性,《內經》文化代表了秦漢時代醫家們用文化演繹醫學、從醫學解讀文化的智慧。傳統文化具有穩定性和延續性,我們要學習、研究、繼承這份珍貴的文化資源,努力弘揚、提升先進的中醫藥文化,為提高中華民族的文明素質作出貢獻。
[1]邢玉瑞.中醫思維方法[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0.118.
[2]劉長林.內經的哲學和中醫學的方法[M].北京:科學出版社,1985.91-95.
[3]劉長林.中國象科學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969.
[4]匡調元.輝煌中醫學[M].臺灣:知音出版社,2007.72.
[5]徐宗良,劉學禮,瞿曉敏.生命倫理學理論與實踐探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