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醫(yī)氣化生命觀

陳 曦

（中國中醫(yī)科學院 中醫(y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氣化，是中醫(yī)學與現(xiàn)代醫(yī)學迥然不同的、關于宇宙和生命的獨特理解。從“氣化”的視角，看待自然整體、和諧統(tǒng)一的生命過程與現(xiàn)象，即是氣化生命觀。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氣化生命觀最早出現(xiàn)在與中醫(yī)學同宗同源的道家文化中，因此可以借鑒道家對于生命的認識來彌補醫(yī)學文獻的斷層，追述中醫(yī)氣化生命觀的學術淵源。

1 中醫(yī)氣化生命觀的文化淵源

1.1 老子的生命觀

1.1.1 “道”是生命產生的本源 老子認為，“道”是一切存在的根源，也是一切存在的始源。“道”是自然界中最初的發(fā)動者，它具有無窮的潛力和創(chuàng)造力。“道”在時間上的無限超前性和空間上的無限延展性，是其能夠成為宇宙萬物創(chuàng)生之主的根本原因。“道”不是具有實體性的、獨立于萬物之上的主宰者，而是植根于自然的生命力，是在宇宙大化流行中不斷呈現(xiàn)為萬物的無限生機，它的根本特性就是自然。“道”既是外在創(chuàng)生萬物的本源，又是萬物內在的生長化收藏、生長壯老已的基本機制。

1.1.2 自然虛靜，神貴于形 在生命問題上，老子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里不僅說“道”應當法“自然”，實際上天、地、人所效法的也都是“自然”。通過恬淡的精神內守，可以達到“形與神俱”的自然狀態(tài)，所以他常強調“致虛極，守靜篤”。在形和神的關系中，老子更為關注的是“神”。在生命的發(fā)展進程當中，只有保持虛靜的狀態(tài)，才能避免物極而衰、動極而返的必然結果。“道”是呵護自然的，虛靜是“自然”的狀態(tài)，“道”創(chuàng)生了生命之后，生命的運動發(fā)展就會越來越遠離“道”，就越不合乎“自然”了。所以只有返回生命的本根，從內心深處保持虛靜的狀態(tài)，才能不迷惑于萬物的紛擾，才能使生命過程合于自然。

1.2 莊子的生命觀

1.2.1 “通天下一氣”的氣化宇宙論 莊子對“氣”的探究，是從對“道”產生宇宙過程的思考中有所領悟的。莊子認為，“道”的空虛狀態(tài)便是“氣”，“氣”具有與“道”十分相似的無限空間性和無限時間性。“氣”是從某種角度對“道”的描述。所謂“道生一”的“一”，即是指“氣”（“道”）運動時的某一狀態(tài)。莊子說：“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這種狀態(tài)一旦產生便能夠化生為萬物。可以說“氣”是萬物的直接起源，在它形成萬物之后，形氣亦可以相互轉化。天地萬物是統(tǒng)一的：“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天地萬物的本體同為“一”，即“氣”。

1.2.2 “氣變而形，形變而生，變而之死”的氣化生命觀 “氣”的自然變化形成宇宙萬物，“氣”的自然變化便稱之為氣化，“化”是宇宙萬物存在和消亡過程的宏觀描述。在莊子看來，人不過是氣的聚合，人的死是氣的消散過程而已，這一過程就是氣化。他說：“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如果說儒家重視人體之生，而莊子更為重視得“道”的精神之生。較之儒家更進一步的是，道家認為人之“死”也是“生”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合同于道的正常程序。

1.2.3 “游心于淡，合氣于漠”的氣化心性論《天地》“象罔逐珠”的寓言告訴我們，人只有在“無心”狀態(tài)下才能體會“道”。莊子認為“得道”是個體對“道”的體悟和把握，其實質是個體與大道在精神上的合二而一。由于個體與大道的合二而一，個體就會產生一體感與和諧感，自我就好像融入于道。心齋、齊物、安命、體道、融道，是莊子氣化心性論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1.3 《管子》的生命觀

1.3.1 精氣演化生命 《管子》中的“氣”已經泛化到既與自然萬物相關聯(lián)，也與人的生命現(xiàn)象相關聯(lián)，被認為是自然萬物和人類生命產生的基礎。與老莊道家相比，《管子》更加重視“精氣”或“精”的生化作用，而不是籠統(tǒng)地談“氣”的生化作用。書中“物之精”都被視為自然萬物和人類生命的化生者，既包括物中之精氣，且包含“氣”中之精華。《內業(yè)》明確將生命現(xiàn)象看作是“物之精”，即“氣”化生的結果。正因為“氣”不斷地在“化”，不停地改變自己的形態(tài)，因而生命現(xiàn)象也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況。

1.3.2 “心靜氣理”的心氣之學 《管子》認為，“氣”決定了人的生命狀態(tài)，而且影響人的情志變化，它在與自然氣化交流的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摶氣如神”能夠使精氣產生思慮功能，人的思慮、智慧等都是通過“精氣”、“化”的作用而產生的。修治“心”才能收聚“氣”，而“氣”的收聚又能反作用于“心”，使“心”能生出智慧并認識和把握宇宙萬物。

1.4 《呂氏春秋》的生命觀

《呂氏春秋》將“氣”的生化、時序的演變以及自然萬物的生命過程聯(lián)系起來，其中“氣”的變化是萬物變化的根本原因，時序演變和生命演化是氣化的結果，形成了一個以氣化為本、時變?yōu)闃恕⑸莼癁樘卣鞯臍饣钪嫔鼒D景，主要表現(xiàn)在《十二紀》中。《十二紀》以一年中四季為序，描述了每個季節(jié)中（又分為孟、仲、季3個月）陰陽二氣的漸次變化而引起的草木作物的相應變化，指出人事應根據(jù)時令的變化而安排不同的活動內容；天與人之間相互聯(lián)系、協(xié)調與影響的共同基礎就是氣及氣化。

《呂氏春秋》既論述了“氣”對于自然萬物生成、發(fā)育的決定作用，也論述了“氣”對于人類生命的影響，重點探求了氣化對生命屬性與本質特征的重要影響。同時，書中還論述了人體氣化與生命狀態(tài)的相關性。如《恃君覽·達郁》說：“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只有血脈通、筋骨固、心志和、精氣行，生命才能保持健康狀態(tài)。《呂氏春秋》特別強調精氣正常演化的重要性，認為精氣郁阻，百病由生。

2 中醫(yī)氣化生命觀的基本內容

2.1 氣化生命過程

2.1.1 自然與人的氣化聯(lián)系過程 中醫(yī)學認為氣是萬物生化之本。如《素問·五常政大論》：“氣始而生化，氣散而有形，氣布而蕃育，氣終而象變。”人生于天地之合氣，故人與天地氣化相通，也具有和宇宙大體一致的結構。

中醫(yī)學對于宇宙結構的認識是從天、地、人三個層面展開，即在天為玄（氣）、在地為化（形）以及在人為道（神）。因此，自然與人的氣化協(xié)同也必然發(fā)生在這三個層面上。

人體內在之氣協(xié)同、順應自然之氣的變化而變化。如《素問·四時刺逆從論》：“春者天氣始開，地氣始泄，凍解冰釋，水行經通，故人氣在脈。”人的形體通于自然氣化，臟腑、經絡、肢體、官竅等都能夠與自然之氣相通，并相應發(fā)生變化。如《素問·生氣通天論》：“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九竅、五藏、十二節(jié)，皆通乎天氣。”心神主一身之氣，同時也能夠與外在自然之氣產生感應。在人體之中，自然之氣形成的有形之物質能夠與無形之氣相互轉化，而無形之氣的正常運行，則是產生“神”的前提條件。如《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說：“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五氣入鼻，藏于心肺，上使五色修明，音聲能彰。五味入口，藏于腸胃，味有所藏，以養(yǎng)五氣，氣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

2.1.2 人體內部的三種氣化過程 人體的內部氣化過程主要有以下三類：水谷之氣化生精微、呼吸之氣化為精以及精、氣、神互化。

水谷之氣化生精微。水谷之氣化生精微，是人體與外界環(huán)境的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換過程，包括飲食消化吸收與糟粕的排泄等。如《素問·經脈別論》說：“食氣入胃”與“飲入于胃”的具體過程。《黃帝內經》認為，飲食水谷也是由不同性質的自然之氣所化生，可以將自然之氣的能量和信息帶入人體進行交換，成為營氣、衛(wèi)氣、宗氣、津液等人體之氣的重要物質基礎。

呼吸之氣化為精氣 氣的出入主要以肺吸清呼濁，吐故納新為主，還要靠腎納氣、肝疏泄并依賴三焦流行于經脈，方能內充臟腑、外達肌膚，以發(fā)揮真氣的作用。人體吸入自然界之清氣，與飲食所化生的水谷之氣相合，積于胸中便是宗氣。

精氣神互化。精、氣、神三者之間的轉化，是人類生命活動的最高形式。“形”是看得見摸得著能感知的存在實體，是由作為物質基礎的“精”和“氣”變化而來；“氣”與“精”之間也有轉化關系；“氣”的正常變化即是“神”。《靈樞·本神》說：“故生之來謂之精。”指出“精”是稟于先天的物質。又說“兩精相搏謂之神”，意即陰陽二氣的不斷變化是神明的表現(xiàn)。同時，人體層面的精、氣、神互化過程，與宇宙自然之形、氣、神三個層面相對應，并發(fā)生交流與相感。

2.2 氣化人體認識

2.2.1 氣化是人與天地之間存在感應的過程和機制 天地萬物是一個整體，它們之間，無論生命與非生命，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都存在著普遍性聯(lián)系。但是這些聯(lián)系不是相同的、相等的、均衡的，而是各異的。其中有一類聯(lián)系，具有相互聯(lián)系、相互引動的特征，聯(lián)系雙方無論哪一方先“動”，都會引發(fā)對方的回“報”，此種聯(lián)系稱為“感應”。而這一切感應活動的媒介，就是“氣”。人與萬物一樣，都是氣化流行的參與者，因此氣化是人與天地之間存在“感應”的過程和機制。

2.2.2 氣化是人體結構與天地相應的前提和基礎 由于天地與人之間存在一定的“感應”，形成古人模擬時空結構來認識自身的認知視角。從功能認識出發(fā)，古人將天人二者主動融合，以求得“感應”，且以此作為認識人體的認知方法。如《靈樞·九針論》說：“一者天也，天者陽也，五藏之應天者肺，肺者五藏六府之盡也，皮者肺之合也，人之陽也……二者地也，人之所以應土者，肉也……三者人也，人之所以成生者，血脈也……四者時也，時者，四時八風之客于經絡之中，為瘤病者也……五者音也，音者冬夏之分，分于子午，陰與陽別，寒與熱爭，兩氣相搏，合為癰膿者也……六者律也，律者，調陰陽四時而合十二經脈，虛邪客于經絡而為暴痹者也……七者星也，星者人之七竅，邪之所客于經，而為痛痹，舍于經絡者也……八者風也，風者人之股肱八節(jié)也，八正之虛風，八風傷人，內舍于骨解、腰脊節(jié)、腠理之間，為深痹也……九者野也，野者，人之節(jié)解皮膚之間也，淫邪流溢于身，如風水之狀，而溜不能過于機關大節(jié)者也。”

2.2.3 人體結構具有氣化時間節(jié)律特點 時間是氣化過程的標尺，借助時間，古人認識到人體生理與病理方面變化具有時間節(jié)律。在生理方面，中醫(yī)學認為1d之中，人體氣化隨同天地氣化存在陰陽盛衰的改變。如《素問·生氣通天論》說：“陽氣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氣生，日中而陽氣隆，日西而陽氣已虛，氣門乃閉。”一年之中，人體五臟與自然氣化相應。如《素問·診要經終論》說：“正月、二月，天氣始方，地氣始發(fā)，人氣在肝。三月、四月，天氣正方，地氣定發(fā)，人氣在脾。五月、六月，天氣盛，地氣高，人氣在頭。七月、八月，陰氣始殺，人氣在肺。九月、十月，陰氣始冰，地氣始閉，人氣在心。十一月、十二月，冰復，地氣合，人氣在腎。”在病理方面，一天之中自然氣化的狀態(tài)，影響人體疾病的變化。如《素問·藏氣法時論》就反映了一天或一年之中，不同時段的自然氣化差異，會與人體五臟氣化狀態(tài)之間發(fā)生生、克、制、化等關系。

2.2.4 人體氣化狀態(tài)受氣候變化的影響 對于人來說，自然氣化的最直接感受就是氣候的改變。在生理方面，自然氣候寒熱、冷暖、陰晴、燥濕等變化，均會對人體氣化產生影響。如《素問·八正神明論》：“故天溫日明，則人血淖液而衛(wèi)氣浮，故血易瀉，氣易行；天寒日陰，則人血凝泣而衛(wèi)氣沉。”在病理方面，自然氣候變化的不同，也會引起不同特點疾病的發(fā)生。如《素問·五常政大論》說“委和之紀，是謂勝生。生氣不政，化氣乃揚，長氣自平，收令乃早。涼雨時降……其動軟戾拘緩，其發(fā)驚駭……其病搖動注恐”等等。

2.2.5 人體氣化狀態(tài)受天體變化的影響 由于存在類似“形精之動”的感應現(xiàn)象，人體氣化狀態(tài)常常也受到自然天體的影響，如月球、五星等。在生理方面，《素問·八正神明論》說：“月始生，則血氣始精，衛(wèi)氣始行；月郭滿，則血氣實，肌肉堅；月郭空，則肌肉減，經絡虛，衛(wèi)氣去，形獨居。”在病理方面，如五運六氣學說中描述的五星運動變化與人體氣化狀態(tài)的相應，內容非常豐富。

2.2.6 人體氣化狀態(tài)正常是健康的前提 人體陰陽氣化的和諧意味著健康。《素問·調經論》認為，陰陽氣化和諧時，人氣血充沛，形神相保，三部九候的脈象諧和統(tǒng)一。《靈樞·終始》說：“平人者不病，不病者脈口人迎應四時也。上下相應而俱往來也，六經之脈不結動也。本末之寒溫之相守司也，形肉血氣必相稱也，是謂平人。”明·張介賓認為，“天地陰陽之道，本貴和平，則氣令調而萬物生。此造化生成之理也。”中醫(yī)學所謂陰陽氣化和諧，主要有兩層意思：①生命自身的陰陽平衡。人體陰陽二氣處于無太過、無不及交感激蕩，和諧共存的穩(wěn)定狀態(tài)；②機體與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氣化和諧：人體臟腑氣化運動、經脈營衛(wèi)流行與天地四時陰陽變化相應。《素問·生氣通天論》說：“生之本，本于陰陽。”人體一切正常的生命現(xiàn)象，最終可以高度概括為陰陽的中正平和狀態(tài)，一切疾病的基本發(fā)病機理都可以概括為陰陽失去協(xié)調。陰陽勻平，是為“平人”，“平人者不病”；反之，陰陽不勻平，就是“病人”。如《素問·生氣通天論》說：“陰不勝其陽，則脈流薄疾，并乃狂。陽不勝其陰，則五臟氣爭，九竅不通。”

2.2.7 氣化是對人體藏象系統(tǒng)認識的基礎古人認識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同氣相求”是運用氣化思維解釋天地萬物相互聯(lián)系與運動變化的一條基本規(guī)律。由于自然萬物存在“同氣相求”的基本規(guī)則，由“氣”而“象”、取象比類的思維發(fā)展趨勢，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到共識。氣化所引導的思維方式的成熟，促進了藏象學說的形成。可以說，沒有“氣”就沒有“氣化”，也就沒有“象”，更不會有“藏象”了。

藏象學說的5個以氣化流程（時間）格局形成的基礎，是四時五臟模型基礎。五行以四時為核心，四時五行的運轉決定萬物“生長化收藏”的基本變化和往復循環(huán)。《素問·四氣調神大論》：“故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也，死生之本也。”《素問·陰陽應象大論》：“天有四時五行，以生長收藏，以生寒暑燥濕風。”春夏長夏秋冬（木火土金水）輪流當令為“感”，萬物依次生長化收藏（以及風暑濕燥寒、青赤黃白黑、酸苦甘辛咸、角徵宮商羽，等等）為“應”，形成了藏象系統(tǒng)的內在有序、生克承制結構。

3 結語

綜上所述，中醫(yī)學對于生命的認識是建立在氣化理論之上的。通過理解氣化的基本概念，我們能夠建立一種符合中醫(yī)特色的思維方式，并進而沿著這一獨有的東方認知方式去看待生命和宇宙。可以認為，中醫(yī)氣化生命觀對于生命的解讀，是從自身對宇宙大化的體悟，總結一般的宇宙規(guī)律，再落實到對生命的理解。這種思想的頂點和升華，就是“知化知變者，同天地之化”的境界。中醫(yī)氣化生命觀的思想終點，必將回歸到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更高一層面的“大”自然生命演化。因此有學者認為，“它是中醫(yī)理論的根和魂……是在更高層次上的生命科學理論，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醫(yī)學發(fā)展的方向。”

［1］許家松.中醫(yī)學理論體系的內涵與框架構建［N］.中國中醫(yī)藥報，2004-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