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振快
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四月初一,紫禁城太和殿里三百二十三位考生參加一場規格最高的考試——殿試。考試由皇帝親自主持,試題也是皇帝自己出的。皇帝向考生們提了一個讓他煩惱不已的問題:雍正年間實施“耗羨歸公”改革,暫時解決了地方辦公經費不足和官員收入偏低的問題,然而事過十多年,現在問題又重新出現,和改革前沒什么兩樣,所以有人提議應該恢復“耗羨歸公”之前的做法,你們認為應該怎么辦?
這一年,乾隆三十一歲,還是一個年輕人,他讀了不少儒家的書,接受了圣賢的教誨,很想做一個明君,因此,他誠心誠意地想聽一聽他人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于是利用了策問天下考生的機會。在乾隆看來,這些考生來自民間,所以了解底層疾苦;還未進入官場,所以還沒有沾染官場敷衍惡習;他們說起來也算是帝國的知識精英了,所以在他們的身上應該能夠聽到真話,或許還有比較好的建議。
然而,考生們的回答讓他很失望。在當月的公開講話中,乾隆多次表達了他的失望。之后,乾隆又把這個問題拋給帝國的官員們去討論,但還是沒有人能夠給他滿意的答案。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問題在于,這是一個超出十八世紀中國智慧所能解決的問題。實際上,乾隆在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一個中國歷史的死結:帝制中國的改革不能真正解決問題,改革很容易回到起點。
自秦漢以來的中國歷朝歷代,曾有過許多有名的改革,如唐代楊炎、宋代王安石、明代張居正、清代雍正主持的改革。這些改革,基本上都是經濟改革——更準確地說,只是財稅改革。改革有些取得了一定成效,暫時解決了部分問題,紓解了官民沖突,延緩了王朝的衰落和滅亡;有些改革沒有取得什么成效,王朝就會亡得快一些。每次改革,官吏集團內部都有激烈爭議,也有改革派和保守派勢力的此消彼長。
但是,不管改革還是不改革,不管改革是否取得成效,都不能改變王朝滅亡的命運。如果要追究其原因,其根本在于財稅改革只是暫時遏制了官吏的貪婪,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們利用權力侵奪社會財富及由此導致的社會不公、官民沖突問題。所以,這種改革的成效極其有限,不用過很長時間,就會回到改革前的起點。
雍正主持的“耗羨歸公”改革,當時被認為是成功的。此前地方辦公經費不足,官員正式收入較低,因此,自清初起,盡管順治、康熙曾嚴令禁止官員收取“火耗”——在征收錢糧時,以零散稅銀熔鑄成大塊銀錠時有損耗為由亂收費。康熙心知這種情況不可能完全禁止,但又不想將之合法化而使自己背上加賦罵名,有礙自己仁德君主的聲譽。雍正比較務實,不像康熙那樣要虛名,所以決定實行“耗羨歸公”改革,將官吏私收的稅銀合法化,實即改費為稅,加收的稅銀用于補充地方辦公經費不足和增加官員的合法收入——即實行“養廉銀”制度,以較高的收入激勵官員廉潔,制止稅外收費的亂象。“養廉”的標準是各省官員自己商議并經雍正批準的,所以,這是官員們自己認為可以保持廉潔的標準。
但是,雍正改革不過十來年,事情就回到了之前的舊局面。乾隆繼位之后,再次面對棘手的問題,使自己深陷矛盾之中。因為乾隆繼承了兩份政治遺產:祖父康熙的“仁慈”,和父親雍正的“嚴厲”。乾隆以祖父康熙為榜樣,很看重“仁慈”的名聲。但現實出了問題,不改不行,這使他深感困惑。然而,無論是進士還是現職官員,這些帝國的知識精英和政治精英,都不能解開他的困惑。
實際上,乾隆的困惑是一個按照帝國政治邏輯無法解決的難題。因為,對改革來說,重要的不是改革還是不改革的態度,而是改革的內容。顯然,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是徹底改革政治制度,取消皇權專制,然而這卻是改革的前提,所以,它自陷于一個無法克服的邏輯困境。而在皇權專制無法制約的前提下,改革也只能是進行一些經濟,特別是財稅方面的調整,這種調整自然難以擺脫“黃宗羲定律”的制約,從而使得乾隆陷入難求答案的困惑。
【選自《新京報·評論周刊》】
插圖 / 不得重點 / 格哈德(德國)